苏恻
[一]
19岁那年的3月23号,我在插满蜡烛的蛋糕前双手合十:愿我在六月破茧成蝶,考上心仪的大学。这个愿望已经整整伴随了我六年,从13岁到19岁。我要在三个多月后挣脱束缚的蛹,完成从毛毛虫变蝴蝶的完美逆袭。
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能完成“破茧成蝶”这个使命。庆幸的是,在三个多月前,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结果。
于是我这只毛毛虫,仍然和其他的毛毛虫一样,晚上零点才熄灯,早晨天不亮就被闹钟吓醒。当然,这是我眼中的生活,别人并不这么想,就比如——“高三的孩子们每天清晨伴着悦耳的铃声踏入校园,他们踌躇满志,他们不叫苦也不叫累,他们让欢乐的读书气氛萦绕着整个校园”。这是校报上的第一篇文章。我埋头写作业,阿黎从高高的书堆后面努力伸长她的脖子向我念了以上这段文字。我头也不抬地没有理她,继续和数学题抗战到底。我就像在蛹里拼命蠕动的毛毛虫,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自己一休息就永远被困死在里面了。
[二]
南方的夏天总是来得很快。才是四月初的光景,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态势,校园里的那棵大榕树褪去了憔悴的黄色,终于在光秃的枝干上重新长出了鲜活的绿色。
阿黎总说,你别总做题啊。你看,夏天要来了。
我说,夏天来了和我什么关系。又不是高考要来了。
阿黎说,你有没有一点生活情趣啊。
这些没营养的对话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我这种想法让老李很满意,他在讲台上用长长的直尺敲着桌面,满脸油光地表扬我:听到了吗大家!薛小洛说得多好啊!说废话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分数!此语一出,全班都在看我。只有阿黎这个家伙不知趣地,把我的水笔从指间抽了出去,并附上纸条一张:离下课还有五分钟,借你的五分钟一用!自习课上我给你讲卷子里的最后一道数学题!我用仅有的铅笔不假思索地写下:好的,成交。为什么能够妥协?当数学渣面对数学霸的时候她就知道妥协也是毛毛虫生存的一种办法。
我和阿黎在老李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对,全班同学都在看我。那个信誓旦旦地陈述说废话就是浪费时间的人,竟然浪费了五分钟!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五分钟和我用五十分钟都解不出来的数学题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阿黎惊异于脚边的野花开了,而我则继续背我的单词。在多年后我翻开那年的英语单词本,在第101页,发现了那年阿黎偷偷夹进的花瓣。花色尽失,水分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皱巴巴的躯壳。但我闭上眼,鼻尖轻触它,却仍然能想起那个下午,不知是想象,还是阿黎在不经意间偷偷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高三就在阿黎的碎碎念里走到了尽头。周围的温度早已没有四月的暖意,而是像一把把利剑,直戳进你的皮肤和大脑。于是,长袖退出了舞台,短袖独霸天下。马尾扎高,防晒霜、遮阳伞纷纷准备就绪,随时接受召唤。这些夏天的足迹在阿黎看来,是比春天还要让人欣喜的,它更有生命力,更能让人觉得未来充满希望。最重要的是,夏天的到来,就意味着埋在衣橱里的裙子即将闪亮登场。她刷着淘宝两眼发光,我写着文综题,在吱吱呀呀的电扇下依旧满身臭汗。
阿黎说,这件好看吗。
我说,好看,好看。
阿黎说,拜托你抬头看一下再发表评论好吗?
我说,你让我过完最后的三天,三天之后让我天天看你刷淘宝我都愿意。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黑暗的蛹里做最后的挣扎。外界那一抹微弱的光对我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比多少条漂亮裙子,多少杯冰饮料都让人欢喜。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零点的钟声准时敲响,我终于在凌晨一点之前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大学,大学。我默念。然后睡着了。
[三]
高考完的那一晚,我瘫软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是阿黎的敲门声吵醒了我。
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砸门声。
开门前我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的发型乱得十分有个性,双眼迷蒙,露出忧郁的情调。这一切我自己伪造的文艺假象在酸涩的汗味从衣服上突然闯进我鼻子时,我才清醒地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么邋遢。阿黎果然换上了那条漂亮的裙子,和她对比起来,我简直就像在垃圾堆里睡过一样。我洗完澡,和阿黎人手一杯可乐。薛铭就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轰炸我为什么高考结束了还不搬回来住。
于是迫于亲爹的压力,第三天早晨,我就恋恋不舍地退掉了住了三年的宿舍,叫来了薛铭及他的小车,拉走了三年所有物品。
我关上了宿舍的门,将钥匙物归原主,对笑眯眯的多收了我半个月房租的阿姨认真地说了一句“阿姨再见”。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谢谢阿姨。
因为有了这个屋子,毛毛虫才能远离外敌的干扰,远离每天都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吃掉的危险,蜷缩在蛹里,做着变成美丽蝴蝶的梦。
我坐在薛铭的黑色轿车里,冷气开得过大让我直打哆嗦。哆嗦的不止是身体,还有我的心。
我说,薛铭,我不想去你家。
薛铭不断强调我应该要继承尊老这一传统,不要成天直呼他的名字。他一路上说了好多话,可惜我后面没仔细听,不然指不定能听出什么金玉良言来。车开到十字路口,拐个弯再前进十米就到薛铭家了。我愈加害怕,几乎是本能反应,我声音哆嗦地说,我想去我妈那里。这一句话像一个定时炸弹,直接炸飞了薛铭手中的方向盘。
薛铭说,你真想走?
我点头。
薛铭说,好。我现在就送你到荣馨小区。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却只看到他黝黑的皮肤和几根白发。两年后他来我读书的城市看我,在街边我俩捧着咖啡,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同意,而那时反而那么爽快地答应让我回到我妈身边?
他笑着说,我以为再婚后我可以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是三年了,我觉得我的女儿都不会笑了。他因抽烟而发黄的牙齿在阳光下模糊起来,不知道是阳光太强烈模糊了我的眼睛,还是我心底因为这句话流了一滴眼泪。
[四]
六月底,高考一本线公布,成绩也随之浮出水面。我像一只即将破茧的毛毛虫,颤抖着打开网页。全省所有的毛毛虫都在同一时间做着相同的事情,我在瘫痪的网页刷新N次之后,总算看到了毛毛虫努力的结果。
有的毛毛虫已经华丽丽地变身,成为美丽的蝴蝶,将要飞去它向往的大学,而有的毛毛虫还未破茧就已阵亡。但这些毛毛虫都不是我。
我是属于最特别的那一类——已经破茧,但中途死亡。
我只比一本线高了十四分。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如果在茧内阵亡,好歹还可以自暴自弃,埋怨一下人生,吐槽一下教育,可这不上不下的分数对不起我的努力,但又好像也没辜负我的挑灯夜战。
我没想哭。但心里就是很空。
天色暗了下来。在我吃饭的这四十分钟零二秒里,薛铭一共给我打了三十一个电话,直到吃完饭我才发现这恐怖的数字,吓得我边打哆嗦边给他回电话。果不其然,电话那头暴躁的声音响起,就像我第一次说要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一样。
薛小洛,手机到底是用来干吗的!你考这个成绩知不知道报志愿多重要!志愿书买了没有!还有心情吃饭!
我一边听一边将手机慢慢远离左耳,直到最后只能听到薛铭模模糊糊的男音。奇怪的是,这次被薛铭骂竟然没有被吓哭,而是他越骂我就越开心。
当时以为自己中了邪了。
薛铭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今晚买了志愿参考书就回来。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
我哆嗦着回答好的好的,然后耳边就剩下了嘟嘟的挂断音。
[五]
我哼着歌,往薛铭家走去,途中还接了阿黎的电话,风太大有些听不清,只听到了李一沅和女朋友这六个字。我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哦对,忘了说,李一沅在高三之前,当了我三年的男朋友。
半个小时后,我到了薛铭家。这个地方太让我恐惧,有女人砸锅的声音,薛铭破口大骂的声音,还有那句至今都让我害怕的“薛小洛,我们要好好谈谈了”。后妈是教师,几乎两周一次,我都要同她进行一次深刻的思想交谈,主题和内容永远都是“我对你不薄吧,你好好想想你怎么对我的”。其实我每次都觉得很奇怪,每天上学放学,除了中午和晚上吃她做的像猪食一样的饭菜依旧一声不吭表现出“我很好养请不要嫌弃我”之外,几乎没有与她独处的时间,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这位人民教师了。刚开始我被吓得一说话就想哭,她貌似很满意,每次对话结束都挂着标准的班主任式的微笑说,“你去写作业吧。”到后来我幡然醒悟到没什么可忏悔的,我就面无表情地听,直到听到她说那句“你去写作业吧”。于是她更加愤怒了。
在我回忆以上这段时,薛铭开了门。我以为会看到人民教师冷冰冰的眼神,可出人意料的,她连同那个三岁的孩子都不在家。我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在沙发上,薛铭看到我这副德行反而有点不适应。
于是一整个晚上,我和薛铭都在彼此沉默着翻看志愿书,只有偶尔交谈几句。最后我睡着了,在薛铭家的沙发上。周围都是孩子的玩具和积木,还有人民教师的教案。第二天一睁眼,我就看到在厨房忙碌的薛铭,以及盖在我身上的那条熟悉的被单。我洗了把脸,吃了薛铭煮的一大碗根本不能称得上是面条的不明食物,期间还被薛铭满脸期待地问好吃吗。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满眼的红血丝。
薛铭推了张纸到我面前,上面刚劲有力的字写着几所大学的历年分数线以及每年招的人数,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红血丝所带来的成果。
你拿回去看看,可以试试这几所学校。
十几年的相处模式,让我连最基本的谢谢都不会说了。面对薛铭,我从嘴里能蹦出来的就是好的,可以。
我又一头扎进了花花绿绿的大学里,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希望能有一所重点大学突然间普照大众收留我这个中途夭折的毛毛虫。可是现实总是那么冷酷,我在纸上删掉一个又一个幻想,慢慢逼着自己离现实越来越近,当年以为永远不可能去的学校还是被一笔一划地写在了白纸上。连续几个白天黑夜,我像做文综卷一样分析每所有可能去的大学,再结合薛铭的结论,终于在报名日期的最后一天,填上了志愿。
在这期间即使是关上门,依然能听到隔壁亲妈和后爸的吵闹声。亲妈很激动,后爸依旧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我不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那几天也无心去理会。后爸常常在应酬空暇里给我打电话,他还是笑呵呵地说,你先自己看看志愿书,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和我一起研究过。
录取结果不出薛铭所料,我以比专业线高一分的成绩被A大录取了。
没有喜悦也没有难过,不好不坏,仿佛连悲伤的资格也没有。
亲妈和薛铭都松了一口气,后爸还是笑眯眯的,应和着亲妈对我的祝福。
[六]
夏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迟,七点左右的光景,夜幕才悄悄降临。闷热的气息在空气中酝酿,好像在谋划一场夏天特有的雷雨。
我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桌面,慢慢站起来开始收拾。
高二的时候,桌子也是很乱。记得当时和李一沅分手的前几天,我让他到我的宿舍拿地理课本。我坐在大榕树下吃着冰棍等他,看他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近,第一句话就是,你一个女孩子桌子怎么能乱成这样?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注意到他眼睛里的厌恶。而几天之后,他就和我提了分手,理由是,因为你的桌子很乱。
当我听到这个分手理由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这个理由有多么扯淡多么无聊,竟然蒙头大哭了几个晚上。
那是我在六岁看见薛铭插着腰破口大骂并且伸手打亲妈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心痛。分手后第一天,我的眼睛肿的像两个大桃子,而李一沅还是那个干净的样子,打球,学习,还有,交女朋友。在失恋第三天,我就发现李一沅的左手肿了一块,并且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再也没见到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看着我身边若无其事刷淘宝聊扣扣的阿黎,突然就不想哭了。
阿黎是跆拳道黑带。
失恋的女生智商都是负数。用阿黎的话说,当时的我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李一沅那一句,你别折腾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林璇。我突然败下阵来,没说一句话。而第二天我就发现,他右手也肿了一块。
时间在不断向前走,没有一点留恋的余地。还没来得及悲春伤秋,高三的动员大会就已经给我们这群准毕业生敲响了警钟。文理科的大楼由于大榕树的阻隔,男生没了看漂亮女生的乐趣,而女生也失去了花痴男生的权利,同样的,我也丢掉了唯一能见到李一沅的机会。高三的生活很忙碌,可就算凌晨一点才洗漱完毕,我也要收拾好我的桌子,这个习惯仿佛成了我对李一沅的一种想念。我按照他的要求,没有去找他。只是不断从大榕树的另一边听到别人谈论,比如高三四班的李一沅好像和段花林璇分手了啊,高三四班的李一沅好像和三班的某某在一起了啊。整个高三,我听到了无数次的李一沅。还记得前几天阿黎打电话告诉我,李一沅只考上了本二,还有他和现任女友又分手了。
我剥着刚买的橘子,对着电话筒说,欸欸,这毕竟是我前男友啊,你就不怕我又往事重提涕泪交纵?
阿黎说,得了吧,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你请我喝可乐的事情吗?
我吃了一片橘子,然后想想也是,于是阿黎就真的跑到我家蹭了一瓶可乐。
我去了A城,而李一沅去了D城。我仔细算了算,坐动车要八个小时呢。
从今往后,是真的折腾不了了吧。李一沅。
[七]
大学生活在平淡中开始了。
我竞选了班委,参加了社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被学校强迫参加一些洗脑讲座,其余的时间全贡献给了图书馆。我在百忙之中还每天坚持给阿黎发短信,比男朋友还靠谱。
我说,我没遇到小说里的男孩子,也没邂逅大学的爱情。
阿黎说,其实生活就是平平淡淡的,惊天动地不过是小说的情节。
我说,其实考到这所学校,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毕竟我用高三的一整年,走了神。
阿黎轻笑出声,你终于敢面对自己了。
我说,你说我是不是挺幸运的。
阿黎说,是啊。除了父母离婚,没考上心仪大学,被男友甩之外,其他都挺好。
我说,你看我现在不用被另一个人左右情绪,也不用面对家庭无休无止的争吵,我觉得现在一切都挺好的啊。
阿黎突然就笑了。以前高三的时候,你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这和我什么关系。你知道这句话让我多恐惧吗。
我说,当时觉得,只要我认为和我没关系,就真的和我没关系了。没有人会伤害到我。
阿黎说,薛小洛,你要相信,其实你很幸运。只是属于你的最好未来,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