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生命课堂的罗曼诗

几年前，听同事诉说困顿与迷茫：自己的孩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特喜欢语文课，活蹦乱跳的;可是到了二年级的时候，就不愿上语文课了，就变得沉默和忧郁了。

究其原因，深感震惊。原来孩子上一年级时，由于学校新建，缺乏师资，语文课是临时借用一位音乐老师代上的。课堂上，这个音乐老师总是带着孩子们把课文编成儿歌唱，编成舞蹈演，所以孩子们极其喜欢这个课堂。到了二年级，学校招聘了科班出身的语文教师，孩子的语文课变成了成天读写字词的课，即使记住了也一概要一字一页地重复书写;回家后还要写不少于600字的作文，并且要将老师选出来的词语镶嵌在作文里，如果作文写不到规定的字数，达不到使用词语的要求，第二天就罚写一篇1000字的作文。于是，孩子就再也不愿意上语文课了。

这几年，我在梳理自己的语文教育经历，尤其是近十年来我与孩子们共同体验的那些让我们困惑、迷茫、惊喜、感动、幸福而难忘的语文课堂，每每回味和咀嚼我们共同体验、共同创造、共同沉浸、共同回归的那些历程，我都禁不住感慨万端。

我无法将我们的课堂称之为“高效课堂”，也不能将我们的课堂称之为“翻转课堂”;我们一起学习语文享受语文的过程更不能用“微课”“慕课”来统帅和装点。我感到我跟孩子们的语文课堂像小说一样，是一个容器，里面有波折，有延迟，有风景，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更重要的是有“人”——有我和孩子们生命的成长，有强大的功利感召磨灭不掉的诗性。所以，我把它称之为生命课堂。

因为对经历的珍惜，我几乎把那些课都记录下来了。而在记录和回味这些课堂的时候，生命课堂的名字才浮出水面。之前每一次上课，每一次或困顿迷茫或欣慰惊喜的过程，都是充满变数没有固定节律的。很多时候，即使我在构想课堂时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和密集的预设，课堂上还是出现了许多令我料想不到的状况。所以，我坦言，生命课堂不是一个事先构思的产物，而是一个充满玄机的过程，这个概念的提出也只是事过之后兴味不已的追忆。

今天应《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社之约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意图是想借用这个平台传达自己对于时下语文课堂越来越远离本真、越来越功利、越来越形式化、程式化、科技化的一种担忧。而另一重要意图则是想借此平台呈现我和孩子们共同体验的那些课堂的部分枝叶，以期志同道合的同仁进行一些共同的构建，救赎我们深处险境并日渐冰化的语文课堂。

一.构建生命课堂的出发点

1.我们站的角度，决定了这一命题的基点。

著名作家方方曾在一个青年作家培训班上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要明白，不是文学需要你，而是你需要文学。我没有参加这个活动，所以没有当面听到这句话。但是，当朋友将这句话转述给我的时候，我的心仍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震动。

在许多关乎文学的圈子里，我们常常听到有人如是说：我们要以文学为己任，我们要博爱，要悲悯。仿佛我们所做的早早就站立在了一个俯瞰众生的高度、一个救赎他人的高度、一个剥离掉自我的高度，——于是，我们就认定了我们所做之事的意义和价值之伟大。而事实的真相是，真正能够写出厚重的具有真价值真意义作品的作家并不是站在高处的作家，而是站在低处的作家，是站在自己的生命立场上充满着自我生命觉醒与期待的作家。因为真正的悲悯和博爱是不能摆脱自我立场的。不以对自我生命的觉醒为基础，任何对于自己之外的悲悯都不可能是深怀诚意的。

稍事迁移，我们便发现，对于语文教师而言，我们同样要面对这样一个职业思维的基点和向度问题。面对愈演愈烈的精英教育氛围，面对功利化教育意念的膨胀，面对日渐干涸的模式化教育情景，面对走马灯似的改革和各种激素催生的虚浮的课堂，我们看到的是孩子们日益狭窄的生长瓶颈，我们感受到的是自身日益窒息的生命处境。良知告诉我们，作为一个“人”之意义上的教师，我们则当从思量自己的职业处境和生命感觉出发进而推及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于真正意义上的“课堂”的需求，是超越对“饭碗”的需求的，是切关生命之紧要的诉求，是脱离不了寻找精神愉悦的必要。一旦我们将自我生命的意识置入其中，而不是置之度外，“课堂”的时空、形式、内涵以及外延跟普通意义上的“课堂”就大相径庭了。

简言之，作为教师，直逼我们的首先应是我们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只有在这种真正称得上内化的自我生命处境的困顿和焦虑背景下，我们才能真诚地关注我们的孩子，矫正我们的期许，反思我们的行为，将我们与课堂与我们的同伴学生之间的关系调试至一个取向正常的标度。我们所追问的问题才是贴近人性的，我们对于自身行为的反思才有价值，以此衍生和左右的教育行为才能够称得上是接地气的。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来谈论构建基于学生的人性关照构建本真的语文课堂，才会具有朴素的实证性意义。

2.我们面对的现状，决定了追求这种课堂的紧迫性。

为什么要有生命课堂的命题？为什么要将方方说的那句话跨界地引进到生命课堂构建这个空间里来？原因还在于：很多时候，教育改革看起来都站在一个高度，处在一个局外，或机动于某种与教育本身毫不相干的功利驱动。教育改革背后的名利场和隐形的产业链早见端倪，孩子们的生命成长自然不自然地被排斥到课堂的构建之外了。所以，我对如此背景下轮番变更的新兴课堂一般是比较冷漠的，有时甚至是对抗的。我寄希望于真正的语文教师，寄希望于人的良知和情怀，寄希望于一些人的共同努力，从救赎我们自己的人生开始救赎我们的语文课堂;从救赎我们的语文课堂开始，创建语文课堂的生命罗曼诗。

走进语文课堂，我们不难看到课堂教学改革运动一样推进，“高效课堂”试验田以爆炸式速度拓展。但随着课堂在导学案的捆绑下学生预习（实为做题）、归纳（实为借助资料答题）、展示（众目睽睽之下把答案报告出来）、评价（老师对答案的认定）的旧戏重演式的干涸的内循环中不断循环往复，老师和孩子们的热情变冷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厌倦与虚空。我们也不难看到，随着多媒体教学走进教室，精美的图片，动听的音乐，轮番在屏幕上展演，给课堂增添了几分新奇;可是课堂上思维缩水了，潜沉断层了，不一样的结果屏蔽了，几经折腾，老师的眼睛就从孩子身上迁移到互联网上，截取图片，复制文字，选择模版，速构课件，然后走进教室充当手忙脚乱的操盘手，孩子们则变成了眼盯屏幕的速记员。

更有胜者，“翻转课堂”一诞生，课堂就更加怪异了，学习在远离老师的地方，变成了纯纯粹粹的自学;回到课堂上，检测的试卷就发下来了;做完试卷，课堂又变成了讲卷场;老师要面临不断地转换角色，一会儿是制卷人，一会儿是监考官，一会又变成试卷讲评者。一切人与人、人与文之间的鲜活的生命对话、情景交叠、认知冲突、理性建树都被压缩掉了。课堂上，优美的文章不见了，断片残叶满天飞。一首诗要解决字词和文学常识，那好办——五分钟的微课一看了事;借景抒情的手法是本课重难点，也不急——五分钟微课搞定;至于知人论世，时代背景，字词在句中，句子有呼应，文字连缀方能呈现的画面，揭开画面方能感受的感情，敏感关联方能探明的机理，读了诗文生联想，品了佳茗悟人生，全然不在课堂的考虑之内了。

如此情景之下，我们的语文课堂就危险了：课程意识无法建立，知识训练充斥课堂;人文意识几经虚脱，各种技术充斥课堂;生命意空间异常狭窄，一切过程正在蒸发。如此一来，情感思想价值观被抽离，体验思想思维被架空，我们的语文课堂变成了色彩驳杂、手段丰富、藐视生活、淡薄诗意的无幸福可体验的课堂。

真心诚意静下心来思考，就会发现：在教育这么至关重大的事情面前，我们从来都缺乏对终极理念的冷静维护与寂寞忠守。一茬茬人都在盲目浮躁地求新求异，今天改革明天创新;由是我们不断碰壁，而后又浮躁地绕开问题再图新境。殊不知，我们的教育正被爱折腾的人们不断地扭曲和砸锅。

时代确实在进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教育确实要改革，这是不可抗拒的潮流。但是，这决不等于说我们要今天来一个模式，把昨天的推翻;明天来一个花样，把古老的哄走。我们要十分冷静地维护那些源远流长的经典，寂寞地忠守那些通向终极的路径，在此基础上真正地丰富之发展之。尤其是研究教育与从事教育这种事业的人们更应如此。教育是一个冷静的事业，是一个切关人的终极命运的事业;心灵成长、生命发展，需要时间和空间，更需要缓下步伐，甚至是驻足聆听和凝神静思。课堂不是心绪浮躁者跳舞的地方，也不是贪图名利者的试验田，更不是时尚杂志的封面或娱乐节目的现场。它担负着把人从无知带到有知、从愚昧带向文明、从物质带向精神、从不完善带向完善境地的使命。在这个国度里，精神滋养与灵魂锻造是核心要义。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一直警告自己：要真诚地怀着对课堂的敬畏和对生命的敬畏来改变我自己。老师改变了自己，就改变了我们的语文课堂，方能以此改变我们和孩子的人生。

这是一个近乎直白的可以反向推演的命题——学生的生命状态一旦改变，课堂就会产生质的飞跃;课堂产生了质的飞跃，作为教师的人生幸福才有可能实现。回归语文课堂的本真，回归生命的本真，创建以生命成长为核心价值体系的语文课堂，方是救赎语文课堂的有效途径。走到这一步时，孩子们方能得到语文课堂的养育，我们自己也才会获得这美好课堂的反哺。

二.生命课堂朴素的内涵解读

我在即将完成的长篇小说《孩子的抑郁时代》里书写过这样一个读书的场面：

老头走上讲台，讲桌上重重地一拳山响，孩子们惊悚地一齐再调整坐姿，猜测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那老头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破了嘴——

“孩儿们，到清晨香甜的空气里去读书！”

于是一群孩子由惊惧到疑虑再到恍然，哟呵呵地叫着，破门而出。简陋的教室外就是操场，简陋的操场外就是水田。水田里稻子正勾头散籽，香喷喷的米饭的味道就在修长的稻叶儿间软绵绵地传播。孩子们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手里的书页像稻叶儿一样与风儿说着话。

这段文字描写的是一个老师走进教室面对日渐忧郁的孩子们上早读课死气沉沉的情景时眼前浮现的一幅画面。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早读画面竟是我自己少年时代读书的情景。与时下的课堂相比，这样的课堂虽显唯美但却是那样的使人感到陌生。现在的课堂正在凭借着硬件的日渐完善变得富丽堂皇，凭着强大的考试压力变得死气沉沉，而烙在我心底的那个课堂却仍然以朴素的诗意顽强地屹立在我的记忆深处，强大而美好的童年经验成为日后一个语文教师勇敢选择自己课堂的重要标准和充分自信。

1.在我的心目中，生命课堂具有灵便的时空性。

“灵便的时空性”之第一个元素是“时间”。此所谓“时间”，既指学习和实践演进的相对客观的时序、时速、时长，又指参与学习者心灵轨迹与文本历史脉络的一种宏大的时间交合，同时还包括师生心灵交互的距离中遭遇的波折和阻力，以及由此产生的更具价值的精神灵魂提升所需的超越平面与线性的链条和过程。这就是一个真挚的语文教师头脑中“时间”的概念。

在这个概念里，我们的课堂可能会冷不丁节外生枝，出现插曲，出现对抗，出现迂回，出现突转，甚至会出现停滞。我愿意将这等现象视为正常和必要，我甚至会因为课堂生成了这样的元素而惊喜和感动。借用一个“小说”的文体术语，我把它们叫做美丽的、富有质感的“波折”和“延迟”。

记得，在上李清照的《醉花阴》《声声慢》的课堂上，有同学就“黄花”的意象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黄花是菊花？菊花不是有白色甚至紫色吗？面对这个问题，课堂原来的路数自然就被中断了。我们由古代诗词中的“黄花”联系到现在色彩斑斓的“菊花”，引发了一场关于自然科学与诗意生活如何对抗的讨论，这场讨论最后延展到交通工具、通讯设备的先进化与人情人性之间矛盾的理性思考。从功利角度而言，它直接暗合了当年高考作文关于“家书消失”的话题，而这段插曲所生成的这个语文课堂的延迟带给孩子们人生的怡养是远远超过对他们高考作文之促进的。

对于真正的语文课堂而言，“时间”几乎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因素。因为，我们的课堂随时都有被中断的危险和机遇。但是，作为教师真正担心的或者真正需要掌控的不是摒弃这样的危险和机遇，而是有机利用这些插曲，借助这些生成，让课堂成为一个充满机变的容器，变成一只能生蛋的大母鸡。这就是我一直无法融入到“高效课堂”中去的重要原因。在以“生命成长”为要义的课堂上，“时间”不是“时间”，时间变成了“偶然”，变成了“骤然”，变成了“沛然”，变成了“必然”;时间变成了“情感流动与思想碰撞”的跌宕，变成了“思维链接与模型搭建”的起伏，变成了生命萌芽、茁壮、开花、结果的充满梦幻色彩的“过程”，故而在生命课堂的意念之中，“时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营养。这么丰富复杂的过程，怎能简化成导学案上几个生硬的问题呢？怎么能由教师在PPT上事先列出要点和呈现出期待呢？怎么可以像有的听评课专家说的那样“一堂好课要保证在单位时间之内完美地煞尾”呢？

“灵便的时空性”之另一个元素是“空间”。可是这里的“空间”也不是专指那个一成不变的教室。尤其是语文课堂，它有时在教室里，有时在图书馆，有时要在会议厅，有时在视频里，有时就在一本本书的字里行间，就连城市孩子自家的阳台、农村孩子的田间地头都是别有意义的课堂。语文课程的性质、语文教育的需求、学习语文的人的特性皆在不同程度上依赖空间的挪移与转换。

教育需要语文承载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人的心灵和精神需要语文承担光照、唤醒、愉悦、提升的功能。这就要求我们固中求变，哪怕就在一间教室里，也要尽力让孩子们站立，行走，对视，将丰富的心灵语言转换成丰富的仪态言语;而更大程度上，孩子们的心灵需求指向鲜活的背景，指向与文本的灵魂和人的灵魂更加协调的特殊场景。这样的背景和场景，有时还可能是春天的山塬、秋日的水岸、仲夏的荷塘、酷冬的雪野。而真正贴合生命内涵和形式的课堂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是我们意想不到的。

曾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推开门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找同事将十点以后的课换成早晨一二节。孩子们虽生长在边远山区，但随着气候变暖这里已经越来越难看见雪了。我决定把他们带到山野去赏雪。在后来的作文中，同学们都将这一经历生动地记录和描绘出来了。他们选择不同角度采用各自的方法令我大开眼界。更有同学的作文令我大吃一惊：他的作文题是“我没有经历这一场雪”。文章所表现出来的是他明明去赏雪了，但因为自己个性内向，与同学们隔绝，没有真正地投入到那场难得的赏雪故事中去。他忏悔的，跟呆在教室里不去实景中赏雪写出来的“没有经历”是决然不一样的。这是属于人生状态的一次真诚反思，属于生命的某种美好悸动和牵引，这种对于“精神故事”期待的觉醒——是一种更高意义的参与与明悟。试想，哪个狭小的教室能够产生出这一切呢？

真正的朴素的语文课堂，如同生命本身，应该是充满着活力的，是色彩斑斓并充满诗意的，更是跟生活一样厚重而质朴的。不是仅有多媒体就能够造就，也不是简单的一间教室就能成就的。生活的立体，生命的鲜活，随着课堂空间的挪移与叠合，随着人际之间的影响与嬗变，将会逐一地彰显出来。

2.生命课堂具有丰富性、解构性、体验性和民主性。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课堂走了歪路。考试的指标赫赫明示在眼前，功利不能够坦然超脱，加之周围诸多以记忆、做题取胜的成功案例的紧逼，我把方向盘轻轻扭向了单一的考试成绩。接下来的情形可以想象，课堂上开始没有声音了，孩子们眼睛里传达出的是对语文课的抵触与失望，再也没有那种目光交会，心灵遄飞的感觉了。课堂缩水了，师生之间的交流变得生硬了，一切改变都沿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发展着。如果不是早作调整，我们苦心经营的课堂可能就毁了。

一个睿智的语文老师，绝对不可能不明白语文学科本身具有的丰富性特征。从教材来看，人文内涵丰富，文本多样;从课程来看，知识构建、能力培养、情感思想价值观的生长，其昭示出来的给予人的养育的全面性不言而喻;从达成学生生命力之养成的目的来看，孩子们对语言文字的识别力、方法技巧的应用力、生活的感悟力、美的鉴赏力以及哲学思辨力的培养和涵蕴，全是语文课堂的天职。

所以，语文课堂上，知识要组合叠加，能力培养要见机适时，各种材料各种媒体要整合穿插，各种人生体验要培植贮存并精当地启用，教学进程要具有良性的人文生态水准。这就要求我们，无论是教材，教法学法，甚至连场景都要精心地选择。有可能，一些课文被我们简化了，压缩了，一些环节被我们忽略了，放弃了;但另一些可能会被我们百倍地珍惜，反复地打磨，精心地塑造。

现代的孩子们尤其在哲学美学方面很有些缺失。那我们就可以加载阅读课、讨论课、作文课予以补充。我专门安排了关于“美”的原则探究。引导孩子们从人皆有爱美之心，到探究爱怎样的美;由探究人的外表美与心灵美的关系，到探究自然界等更加广阔的空间之美;由探究美到探究美的形成、美的认知与评价以及美的创造。

由是，一直被人们误解的断臂“维纳斯”作为美神的关键并不是“残缺美”，而是“残缺”对于人们渴求美争取美的意义，这就对“残缺是一种美”的认知验明正身了;由是，我们找回了删去的课文——川端康成的散文《花未眠》，通过探究，我们从中悟得了关于人对美的获得与享有的关键方是“邂逅”和“亲近”。这些经典作品的主动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产生了正本清源的效用，对于“美”这个命题，我们不再人云亦云，笼而统之，随波逐流了。

语文课堂的解构，还体现在我们可以将常态的提问角色由教师交换给学生。老师提出的问题更多是沿用教参和经验的，有些甚至是站在俯瞰的角度上藐视了看起来不堪一提实质上比很多大问题更有价值和韵味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让学生去发现，去选择，然后提出来进行探究和解决，就会让课堂更贴近“价值课堂”的期许。比如作文课，要让孩子们先爱写，再会写，再写好，再明白自己写的好不好，我们决不能像有的课堂那样丢个作文题在黑板上就让他们写。为了达到良好的期待，我们的一次作文训练会搞上个把星期。动笔之前，我常常先带领孩子们先离开写作，先去受到感染，受到触动，然后再给他们赏析类似的文章，最后才让他们去发现自己生活中类似的或不同的情景和细节，写出自己独有的生活体验。

上这样的课，可能会穿插郊游，可能会穿插阅读，可能还会穿插讨论。有时甚至会让你感觉到它就不像是作文课了。但最终呈现出来的成果会让你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因为这样解构作文课上孩子们写出的文章很多时候都让我沉醉不已。我至今记得十五年前一位农村孩子这样写自己的母亲：

放寒假了，我好想睡懒觉，可是我妈不让我睡。每个早上只要我爹牵着牛背着犁出门，我妈就掀开我的铺盖，把我从被窝里扯起来。

我磨磨蹭蹭地出门，走到门边，我妈一手就把我推出去了，可她的另一只手又把我的衣领拽着拉回来，将门框上那顶破皮帽扣在我头上，再将我推出门去。

我被这样的文章震撼了。这个农村妈妈对于自己孩子的特别的爱——对孩子既严格要求又很贴心，通过“推”“拉”“扣”“推”这几个动词构成的细节描写生动鲜活的显现出来了。这样的作文，才是真正的作文，它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而为的章法，生活与生命的原生态情景成为审美的亮点。

最近一次上必修（5）李密的《陈情表》，让各个小组的同学们自行阅读，提出有价值的问题，然后抽签决定探讨某个问题的小组，依次对应，再在全班的探究课上进行交流。同学们竟然提出了如下问题：探索李密辞官的深度原因;由李密辞官看事业和家庭的选择问题;从古到今中华传统文明之“孝”的发展研究。这些命题的提出完全超越了课后练习和参考书所提问题的广泛性和现实性，我认定它们是极具“价值性”的问题。这就使得一个很可能落入模式化的文言翻译、段意讲解路数的课堂，变成了一个既关乎历史又关乎现实、既关乎社会又关乎人性的富有生命张力的课堂。其中一位同学向同学们讲述了前几天十七岁的自己第一次为父亲写生日贺卡、让父亲通宵难眠并写了一首诗的事情，引发了我跟孩子们诸多的感想。

我们的课堂是自由的、欢快的、开放的，可有时也是宁静的、凝重的、感伤的。孩子们在课堂上有时在说，有时在写，有时又在沉思，有时在针锋相对。有时候课文文本被我们淡化了，而与课文相关的元素被我们强化了。有时候教师就那么倾心地娓娓而谈，有时候孩子们就那么静静聆听。

这种状态我把它叫做解构，这种解构中潜藏的价值正是我们常常忽视和放弃的“批判精神”。其实，它根本不是解构，这只是针对被很多人规定的模式化课堂而言的。因为，真正的课堂就是跟生活一样，平凡而又憨实，美好而又壮阔。

我所说的跃升性，在生命课堂上关乎孩子能力的提升与精神进步。我们的孩子，在我们平庸的课堂上，从幼儿园小学起就是识字、写字、记诵名言名句、组词造句、标划精彩文句文段并模拟作文。我上过小学语文课，上过初中语文课，现在上高中语文课。我痛苦地发现，小学时写母爱还有点真情，初中时写母爱已无新意，高中时再写关于母爱的作文，那就是为难他们。那种小儿科的范式和空洞简直让你目不忍视。原因在哪里呢？当然多方面，但这里我不想将之推给家庭和社会。我想利用一个同事的孩子小学三年级时写的一篇《兔妈妈》的日记组织的一场关于“爱”的大讨论来说事。

这篇小日记写的是那孩子因为喜欢自家养的兔子就每天观察它。突然发现兔子不断地薅自己肚子上的毛，直到肚子上露出血红血红的的皮肤。孩子觉得奇怪了，就不断观察下去。突然有一天，孩子放学回家去看兔子，发现兔子生宝宝了。原来兔子将自己肚子上薅下来的毛全都垫在小兔宝宝的身下或盖在小兔宝宝的身上了。这篇表现“兔妈妈的爱”的文章观察精细、用情之朴真是让年长许多的高中学长们都自感汗颜的。

于是我们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深入思考，层层剥离，步步推演，得出了两个方向的认识。一是，人拥有伟大的母爱——动物的母爱不逊人类——故而我们不能再视动物为低等，不能再在动物面前显摆和傲慢了——爱自然尊重自然是我们应该具有的心态和胸怀。二是，从人类之母爱的角度，我们联系外国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和艾青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探究到了母爱的特征——母爱的伟大在于其无私博大;尤其让我震惊的是，孩子们发现了一个十分值得我们关注的层面，即母爱与理性之间的关系：真正伟大的母爱在于在孩子未犯过错或正在犯过错的时候，要给予理性的教育与批评，不能溺爱，不能无原则地爱;而一旦孩子真的犯了过错，甚至是触犯了法律的时候，母亲则要施以宽容和关怀;真正的母爱之博大还在于她超越了爱自己的孩子。这不仅是对“人”的深刻的悲悯与仁爱之认识层面的突破，更是一种人性质量的飞跃。我这么认为，这样做，不仅对他们的写作有所提升，更重要的是，当他们身为人父身为人母的时候，他们一定知道该如何承担起一个父亲和母亲的爱与责任了。

所谓“体验性”，这是生命课堂的重头戏。课文是不同作者书写的自身生命的体验，孩子们要读文章，其实并不是为了记忆那里面的词语，那些句式，而是去感知作者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所以，回归、沉浸、推演、颖悟，方是解读文本的根本方法。回归，是回到作者的年代和生活中去理解作者及文字，这将解决孩子们惯常的“我认为这篇文章怎样怎样”的思维模式;沉浸，则是尽量让自己沉入到作者的感情世界中去，深入到作品设置的环境与描绘的意境中去，这样做会让孩子们的情感受到洗礼，心灵得到净化;推演，则是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由浅至深、由现象到本质的理性演绎，这是对孩子们思想思维提升的重要途径;颖悟，则是将所有零散元素汇聚融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独特的感悟和独到的见解。

“体验性”的另一个要义是发现和冒险。在真正的语文课堂上，老师的预设始终是有限的，有时候甚至是错误的。因为，之上所说的环节如若到位，课堂其实就很难把控了。因为独特个体的参与，个体与群体的汇聚、碰撞与融合更大程度上推动了个体价值得以凸显。孩子们手脚被放开，心灵的桎梏被打破，大胆的质疑与批判，陌生的语境与认知扑面而来，这其实就自然而然地将师生置于一种历险的环境之中了。这时候，我们的课堂要以最大的温情包容孩子们闯进陌生世界的莽撞，这莽撞带着勇气，参入了他们的自信和无畏。而老师自己，也是在历险：教材上有的没有的问题，自己准备没准备的问题，不会因为你没有预设而不向你冲来。所以，老师的文化知识底蕴、自信心，以及从容面对和摆脱困境的智慧皆是化险为夷的契机。

我们的课堂如若真正到了这样的境界，春天就来了。我对这个“春天”的理解，便是老师与孩子们最亢奋的状态、最融合的关系、最机敏的思维、最意想不到的勘察问题的视角和富有共识价值的结论，这些，都可能如期而至。那么，作为“人”的概念的老师和作为“人”的概念的学生就将拥有教育者与学习者真正的尊严。

说到“尊严”，这就引出了我要说的课堂的“民主性”了。我至今记得，在以“《边城》拓展探究”为主题的公开课上，同学的发言不断地激起我说话的冲动和欲望。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竟然忘情地张开了自己的嘴。可是尽管在座的有听课老师和学校领导，一位同学仍然站起来公开制止了我的发言。他说：覃老师，请您不要说好吗？不然你总是抢了我的风头！听课者很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我自己却是很平静的。因为在我们的课堂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出现孩子们阻止我说话的事情了。

事后，有人问我这样的情况如何面对，我的回答很坦然，我喜欢这样的孩子。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放肆”，说明这个课堂真正是属于他们的，或者说，真正是属于我和他们共有的。一个教师的尊严，绝不是以己为尊的“尊严”，这种民主的课堂氛围中，孩子们口无遮拦，没有任何防备心和恐惧心，可以畅所欲言，可以认同，也可以批判，共同建树，教师才真正地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知音。故而，在我们的课堂上，孩子们常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举动。有一次课堂氛围十分融洽，一个孩子考验我，阐述自己见解的时候，首先就跟我商量说：老师，我想放肆一点，坐在我的课桌上陈述行吗。

我不会因为这样的状况表现出尴尬，也不会因之而忧虑而恐惧。我反倒分外珍惜这样的时刻——他们不再正襟危坐，不再缩手缩脚，他们忘记了他们应该本分到什么程度，他们正在像跟朋友在一起朴实地表达，惬意地行为，我把这叫做生命课堂之本色。

当我接到家长的电话：哎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孩子假期要我给他买书了;当我急匆匆回办公室喝水的时候，一个平日里很少说话的孩子追上我说，老师，关于某某某的观点，我还有话要说;每当遭遇如此情景的时候，我们拙朴的课堂之大美就开始显现出来了。面对之，唯有心灵深处的感激与幸福。

纸短情长，关于生命课堂之案例还有许多许多，它将被我收录进《课堂罗曼诗》这本书中，无论这本书以怎样的面目出来，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的一茬茬孩子们，和我现在正相守在一起的孩子们，都会将其视为我们生命的璞玉——她原味、真朴、纯洁、美好，但仍需要我们用自己的生命真诚地与之相拥，并坚持不懈地用一颗真心去雕琢和打磨。

覃国平，著名语文特级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北省恩施市清江外国语学校。出版有《映山红》《捧起我如诗的年华交给风》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