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民间有高手,乡土藏大师。
青海省同仁县有个闻名世界的“画家村”,更登达吉便是其中很有名望的画师,他和他的父辈一样,始终以一种执着的信念,在这个“热贡艺术之乡”传承并延续着唐卡艺术的强大生命力。
甘肃临夏72岁的马金山天生一副好嗓子,20岁出头就已在当地扬名立万,成为十里八乡盛邀的“唱把式”。六十年的“花儿”生涯,让他成为文化部授予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红花花,绿叶叶,黄蕊蕊,褐秆秆”,是甘肃华池85岁的白玉玲老人一生艺术生涯的写照。老人画了一辈子娃娃,弥了一辈子针线,留下很多艺术精品,于是,她的女儿替母亲写下了一本新书—《母亲的艺术》。
甘肃环县皮影人史呈林种了一辈子地,也唱了一辈子道情皮影戏。最风光的时候,他曾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者出国表演。如今的环县拥有全国首家道情皮影保护中心,史呈林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是,皮影人的真实处境,却让史呈林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他所热爱的皮影戏正在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
其实,几乎所有的乡土大师,都有与史呈林一样的感受。他们满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却无法舍弃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期待。他们孤独的坚守,偶尔会给他们带来昙花一现的惊艳,但更多带来的却是越来越浓的失望和贫穷。
乡土文化难道真的是落寞的艺术?乡土大师难道只能是贫困的大师?这些问题的答案,写在时代发展快车的轮子上,也写在相关部门拯救传承乡土文化的报告里。可以肯定的是,每一种答案,都决定着乡土文化和乡土大师的命运和未来。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被挂在博物馆里的老皮影一样,曾经在灯影下舞弄的鲜活身影梦境般地消失了,天赋的技艺终将失传,自己和这些影人儿的命运一样,终将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
清晨的阳光,从老槐树高高的缝隙里照射下来,在土崖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浓荫遮掩的乡间小路一片清凉,史呈林扛着锄头,眯缝着眼睛走在土崖边,阳光打在他褐色的脸上,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眼前这个地道的西北农民,就是甘肃环县远近闻名的皮影大师、史家班班主史呈林。史呈林1947年出生在环县木钵镇关营村这个叫史家沟的地方。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种了一辈子地,也唱了一辈子道情皮影戏。没想到,几十年后皮影成了孤独者的事业。窑洞里面的影子戏史呈林家依崖而建的六孔窑洞颇具气势地呈环形铺展开,与院墙相连,形成一个自然的院落。窑洞里面是传统的拱形的屋顶,这使房间显得宽敞而舒适。“过去环县道情皮影戏就在这样的窑洞里演出。”史呈林说。 曾经,环县道情皮影曾是乡民们惟一的娱乐方式。淳朴的乡民们聚集在窑洞里,在恰如其分的灯光下,看那些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上天入地的神话传说。窑洞是个冬暖夏凉的场所,既扩音又聚光。一张白色的帐幕(行话称作“亮子”)在土炕上撑开,清油灯点亮,箱子盖掀开,躲在幕后的先生们各安其位,五彩斑斓的文官武将排成几列,挂在随手可及的绳子上。随着一声渔鼓砰然开场,“亮子”的正面幻化出一堂金銮宝殿,几个乱世英雄。艺人们管这一切准备叫“构一座城”当城池建好,城中的故事就开始上演。弄影戏者也都是乡民,被称作先生,为首者被称为班主,受到人们的尊敬。这种自娱自乐的民间艺术形式被当地人称作“吼塌窑”,其质朴粗犷,可见一斑。有人曾生动地描绘过窑洞里的影子戏:挑线先生在幕后比手划脚,操练那些牛皮雕镂的小人。一会儿是登台拜将, 一会儿是疆场厮杀。一人,两手,一卷台本,就可以意态酣畅地将“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伴奏的伙计们,击鼓拉琴之余,乘着逸兴,在先生耍到动情发力的时候,便一哄而起,合着调子高声唱和一番,是为助兴的“嘛簧”。看皮影的人若是对戏文烂熟于胸,也会相跟着抖一嗓“嘛簧”过瘾,都是粗声大气的农人,放开喉咙一通宣泄,戏场里有如滚过一阵惊雷。史家班班主史呈林就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挑线先生。他7岁跟随父亲学艺,16岁就独自登台挑线表演。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本新戏,只要听上几遍就能熟记于心,在台上,他经常一个人扮演几个人物。最多时能扮演八个角色,有时一口气唱五六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唱整整一宿。 有人说他的开场叫板为一绝,浑厚又苍凉的呐喊,每次都能让观众的心灵为之震撼。随着声声叫板,人们很快被带入这几尺见方的屏幕,融入他精心营造的大千世界。有戏迷竟然将史呈林的皮影唱腔与猫王的摇滚相提并论,称他的更摇滚。东方魔术般的艺术要不是身上笔挺的中山装,史呈林看上去和村里其他农民一样普通。实际上,他出生在一个皮影世家。几十年来,总有人问他当初为啥要学戏?“从小就爱这个东西。”他总是撂下这样一句话。“小时候整天就拿树皮呀、杆杆做成人人子,爱摆弄这些。后来,父亲出去演戏就把我领上。”爷爷和父亲都是名声远扬的道情皮影艺人。史呈林的爷爷史占魁曾跟随环县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学艺,出师后创建史家魁盛戏班。解长春是环县皮影艺人们奉为祖师爷的传奇人物,他不但把道家渔鼓、简板的粗陋形制改造成吹拉弹唱、五音交响的“光影大戏”,在陇东八坡九峁的村寨里点燃了道情皮影的火种。父亲史学杰是环县有名的皮影艺人,颇受农民欢迎。以嗓子圆润洪亮,唱腔细腻婉转,挑线柔和著称,人称“铁嗓子”。早在上世纪50年代,史学杰就三次进京演出,受到过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据说,周总理第一次知道环县就是看了史学杰的演出之后,他问这位年轻的艺人:“你们是哪儿的?”史学杰说,“环县的。”周总理问:“环县在哪儿?”他答:“就是山城堡战役那个地方。”周总理说,“哦,那是陇东嘛,那就叫陇东道情。”后来陇东道情被定名为“陇剧”,成为甘肃独特的剧种。 最初父亲并不想让史呈林学戏。“父亲知道这是一个高难的艺术,生怕我唱不到他那个程度,败坏了他的声誉。做啥的够啥,他对这个确实是够了。”史呈林回忆道。那一辈皮影艺人的生活状态是:一头驴、两口装道具的箱子、三四个人,白天赶路,晚上演出。一本戏一唱几个小时,其中生丑净旦都由一个人唱,还要唱出轻重缓急、喜怒哀乐、人物性情来。“你想想这里头的难度有多大?”在父子传承的岁月里,父亲恨不得把啥都教给史呈林,去哪儿演戏都带着他,手把手教,包括唱腔、人物的动作、家具的使用等方方面面,生怕他达不到火候。吃饭时、务农时、演出时都给他讲戏。史呈林极高的天赋及悟性,加上父亲的亲自点拨,最终让他也成为了环县家喻户晓的皮影艺人。1987年,史呈林延续了父亲的辉煌,将环县的道情皮影唱到了意大利。他和另外五名艺人组成的中国甘肃民间皮影艺术团在那一年出访意大利,所到之处均产生了极大的轰动,被国外媒体誉为“来自东方的魔术般的艺术”。“当时这句话在人家主要报刊登出来,相当于咱的《人民日报》。”史呈林说。他们去了五十多天,先后在罗马、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等13个城市演出24场。史呈林印象最深的是国外先进的演出设备。“每场演出有专业的剧本、有大字幕、有解说员、同时有两面屏幕,幕后的操作也现场直播出来,既能看见里头,又能看见外头。”有一次,他们看到有人举着一个广告牌,上面画着他们的皮影。“我们说是不是弄错了,翻译一看说这是要求看你们的皮影戏呢。”他们还参观了一个国家扶持的民间剧团,观看了他们的皮影表演。“那是个啥皮影?前面放一块幕,开着个像放电影的机器,纸牌牌上刻些个人物,摇起来,观众在底下坐着看,大致瞅着个影影儿。我说这也是皮影?他们见了咱的皮影非常惊讶!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回到村里,他给村民讲他们根本没见过的电脑、挖掘机、装载机,讲那些城市满街的轿车。“一晚上汽车一个跟一个,一个挨一个。”有的村民听了说“到底是人家那达好。”有人则说:“你胡吹呢。”对史呈林来说,1987年的出国演出是他的皮影艺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三年。“我那个时候的表演水平确实还差的远呢,一天到晚要过生活,对艺术没有多的时间去考虑,去钻研。通过出国演出,才突然体会到自己成了井底之蛙那号人,咱们的艺术还是要很好地往高提。”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在农村演出时用录音机录下的音像资料,史呈林一直珍藏着,空闲时拿来听,每当这些音质已经有些模糊的唱腔响起,他都觉得与父亲进行了一次跨越时空的交流。“那时候,我自以为唱的很好了,父亲仍不停地骂,说你咋这么唱戏?我心想,你就这么唱着呢嘛。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确实不行。不是一般的不行,是很大的不行。” 直到今天,他才深深体会到父亲的精神风范。“你行走坐站,都要考虑自己这个戏剧,怎么样才能把戏演活?戏要演活,你必须本人要进入角色。”史呈林始终认为,自己无法超越父亲。“无论是挑线技术,还是生丑净旦的唱腔,我都达不到他的境界。我能超越父亲的仅仅是在文化程度上,这一点超越他了。”皮影戏是个啥东西史呈林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但谈起皮影艺术,他脸上有一种孤独的热忱,让人难忘。“过去人们去给神演戏呢,你必须把你的水平提高,有懂行的人经常看。现在纯粹是亮个眼,挣钱只嫌钱少,唱戏只嫌戏长。”他叹息道。灯啊,影啊,牛皮人人,这些东西伴随了史呈林六十年。他对戏精雕细琢了一辈子,变得挑剔、讲究,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皮影戏最重要的是要让皮影动起来、活起来,人物的行动都要让观众觉着是实实在在地走在路上、骑在马上,人物不能走在“空中”,也不能在“地面”以下行走。一人控制着好几个“人”,想掌握好这点并不容易。“牛皮人人是剪纸形式,灯泡透过去的色彩总不如过去的清油灯。油灯出来色彩鲜亮,影子也比较好看,电灯泡如果瓦数稍微大一点,就把彩色的影人照成黑白的了。再一个它照下的人人儿是‘瓷的,没有油灯照出来的‘活泛(生动)。”油灯里的灯捻子也有讲究,要搓好相当不容易。“五个捻子可以唱三五晚上戏,如果捻子搓的不好,一晚上就完了。同时还费油,火苗的亮度也不行。油灯离亮子多远,离地面多高都有讲究。”亮子是皮影人的行话。“官方语言把这叫‘幕。幕也罢,亮子也罢,是为了影人透过这个让观众看清。纸的厚度、密度都会影响演出的效果。”1979年,史呈林购置了第一幅戏箱,组建史家班。如今他已有四十多副戏箱。一幅戏箱就是一出戏。“我们把剧本全部记到脑子里,必须背过。现在忘得怕丢下三十本不到了。”史呈林从另外一孔窑洞里取来一沓自己用毛笔整理出来的剧本,上面用红圈圈标注着重点。“过去唱戏的都是穷人,念不起书,不识字,只能靠口传。你唱,我记。传下来有很多误差。我整理出来这些,基本上比较准确。”如今在这四十多部戏里,经常演出的也就十几部。有一年环县举行皮影艺术节,全国各地的皮影团受邀前来演出,史呈林仔仔细细把各地的皮影研究了一遍。“从皮影制作上来看,还是华县刻的好,特别是染色。环县皮影现在染色太差,简直是没轻没重,没有艺术感!”他对皮影的制作也有很高的要求,有时候一看刻的刀路,就能判断这个皮影的使用寿命。但他认为,对演出起决定性影响的并非这些,而是戏者的艺德。“皮影本来就是人的缩影,虽然缩小了,但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戏的好坏能看出挑线人的德行呢。”道情皮影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一块石头,在完全自然的条件下风化,没有上千年的时间是成不了的。“要想把这门艺术学好也需要长时间的苦练。然而,现在谁还会穷尽一生的精力去钻研戏里的生丑净旦,不要说演的惟妙惟肖,演的稍微像回事儿都很不容易了。”史呈林时常觉得自己老了。“这门艺术已经不行了。现在没有人再去钻研昨天戏唱的咋样?宁愿睡觉或者逛门子。有的艺人不理解说:人都走光了,你为啥还要豁出来唱?演戏的不知道戏是个啥东西了!” 孤独感伫立的背影虽然身怀绝技,也见过大世面,且享有盛名。生活在史家沟的史呈林时常有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在没有观众的时代,他觉得自己有时就像个“要饭的”。2002年,环县被命名为皮影之乡,政府下大力气开始抢救皮影。建立了环县道情皮影博物馆,通过人大出台了一些地方性法规,为老艺人发放生活补助,成立了全国首家道情皮影保护中心,每年举办“中国环县皮影艺术节”,甚是热闹。“看着热闹,实际上不抓本质的东西。”史呈林有时候腆着老脸跟一些领导说:“你们根本就不给皮影生存的空间,国家给了那么多钱,连一个演皮影戏的地点都没有?”他记得二零零几年的时候,文化馆盖了个多功能厅,搭的台台,放了三四十个凳子。观众天天来看戏。后来因为没人管理关门了。上世纪80年代,皮影戏班在陇东山沟像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那时候会演的也演开了,不会演的也演开了,不是把这当做一门艺术,而是当做一门挣钱的生意了。”那段时间,史呈林曾记过账,一年能演三百零几场戏。有一年只空了58天。这些年,他目睹着道情皮影由盛转衰的变化,现在他一年的演出不过三十几场,大多数都在外地。让他心寒的是,“谁要听我都给唱,但现在就是没人要听了……”随着电影电视网络等遍布乡村,新的娱乐活动把道情皮影的观众拉走了,请史呈林去演戏的人越来越少。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没有了市场,史呈林的四个儿子也都不学皮影了。在父亲那个年代,表演皮影戏还是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生计,“现在随着经济的发展,(皮影戏)也没人看,也没人要,没有办法糊口。谁还会想着学?”“走亲戚毛驴一赶,吃羊肉袖子一挽,心慌了窑洞里一喊。”这句当地流传颇广的顺口溜,表达了皮影戏兴旺时的社会地位。2003年就参与环县皮影普查工作的文化干部道金平认为:“皮影过去之所以这样兴旺,是因为民间需要它。现在民众不需要了,它也没有生存的场所,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必然要消亡。2003年政府就开始提倡培养学徒,到现在还是没有人啊,十多年过去了,没有培养下人。这就是铁的事实。”2005年,环县政府编写了两部与皮影有关的乡土教材,在全县的605所学校试用,想以此来激发学生的兴趣,让环县皮影的传承后继有人,不断档。史呈林也到中小学校给孩子们演出过,用自己的表演和讲解来宣传道情皮影。“但那仅仅是兴趣培养,让孩子们了解一下。这个行当过去是从十二三岁就进入到戏班里边,十多年摸爬滚打,才成为一个艺人,那种耳濡目染整天在那个戏班子传承学习,才能成就一个艺人;现在谁家愿意把孩子放到戏班?而且戏班也没有天天演出的机会了。”道金平认为皮影的发展趋势不容乐观。“2008年前后,我做过一个调查,艺人的平均年龄是50岁。2006年前后,我们能够演出的戏班将近30个,这两年通过整合比赛,擂台赛,能够演出的戏班只剩十二三个了,以这样的速度消亡着,你想再过几年,还能有几个?”2008年,史呈林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第一次听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史呈林心想:“这是个啥东西?”他回想起上世纪50年代的一个笑话,“那时候讲马列主义,村里人问马列主义是个啥?有人说:看你这个人笨的,马列主义就是马烈的很,叫你注意呢嘛。”至今他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个啥还没弄明白。“从古长城留下的墩墩子、山包顶上的烽火台到驴推磨、风箱烧火都叫非物质文化遗产。谁知道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多少?”史呈林说。短短几十年,一路狂奔的经济大潮彻底动摇了中国乡土文明的根脉,昔日偏僻的陇东山村里,也逐渐少了皮影戏班四处游方的身影。昔日神采飞扬的影人,吼塌窑洞的合唱、千军万马的征杀,终将被未来的时代所淘汰。对皮影戏的留恋不只是史呈林,在外打工的孙子给他发来信息:“爷,过年了,不得回来,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再康健上三几十年,我们这些后辈儿孙再多看几年牛皮灯影子么!”有时候,史呈林觉得自己也像那些挂在博物馆里的老皮影,昔日在灯影下鲜活舞动的身影,已经梦境般消失,天赋的技艺终将失传,自己和这些影人儿的命运一样,终将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