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30年代初到40年代末,父亲常在各地开画展,收入的确不少,但奇怪的是,我们家实在不富裕。根据父亲的收入,我们家完全可以购置田产,住豪门大宅,真是绰绰有余。可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却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真像有些朋友对爸爸的评论:“富可敌国,穷无立锥之地”。家里的住房,全是租借朋友的。父亲本人也常是囊中羞涩,他经年累月地负债累累,借了还,还了再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父亲的钱,为什么会流水似地付诸东流?许多事,年少的我似懂非懂,但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间。
父亲辛苦劳动的收入,主要用在三方面:
第一,大部分用来购买古画。他特别喜爱的大家,如石涛、八大山人、唐伯虎、郑板桥等人的作品,几乎是应有尽有。只要他喜欢的,而且认可是真迹,他都会不惜重金买下收藏。这反映出父亲对国画艺术的酷爱。他把这些画看得比生命还重。他通过不断地学习钻研,欣赏、临摹古人的作品,提高自己的艺术造诣。
第二,我们家是个传统的大家族。父亲有四兄弟,相互之间彼此关怀。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就更多了,全家人共同抚养、教育。单在父亲名下,我们兄弟姐妹就有十来个。每个子女的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费用,父亲的负担就够重的了。
第三,父亲对朋友、乡亲、学生,以及他认识的,甚至不认识的人,都非常热心慷慨。不管谁有困难,只要他知道,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常常是倾囊相助,尽最大的努力帮忙。
1944年春,刚刚过完春节,各大中小学校就要开学了。这时,我和心裕妹准备上中学,正在办理入学手续。学费、伙食费、住宿费,加起来需要不少钱,两个人就要二十个银元了。我们家里人多,再加上过年人来客往,开销很大。这时,父亲心里也有些发愁。不过,他向来是乐天派,并不以此为意。我们姐妹俩跟爸爸要钱交学费时,他风趣地逗我们说:“你们两个莽女就是运气不好,我没钱的时候你们就来要钱。刚过完年,我哪来的钱呢?算了,别读书了,跟在爸爸身边,我教你们好不好?”父亲的口气听起来很认真。我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愁眉苦脸地急得快哭了,但又闷在那里不敢吭声。父亲看着我们两张涨得通红的小脸,呵呵地笑了:“两个傻女!爸爸逗你们的。书当然要读了!钱虽然是没有,明天早上,叫你娘到肖伯伯钱庄上去借二十个银元,到夏天开了画展,我再把借的钱一起还清。”
第二天午后,我们两姐妹高兴地收拾好行李,带上书包到学校去。走到北门城门洞,离学校只有几步路了,就听见三哥坐了一辆人力车,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大声叫我俩:“心庆、心裕站住,家里有急事,爸爸叫你们赶快回去!”我俩惊呆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三哥赶回家,只见父亲焦急地站在那里,带着期盼的神情说:“回来就好,快把二十个银元拿出来,交给三哥。”接着,他回过头对三哥说:“心铭,马上把钱送到四圣祠医院,去交费。”裕妹和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站在那里。父亲拉着我们说:“回家再说。”
进了屋,父亲总算喘了口气:“刘世兄(刘君礼)的妻子,刘嫂嫂患了急性盲肠炎,很危险,刚刚送进了医院,可家里又没有那么多钱。为了抢救刘嫂,把你们叫回来,先用你们俩的学费应急。爸爸知道你们读书重要,可人的性命更重要,对不对?爸爸知道,你们一定会懂得爸爸的心。”
我们俩没有说一句话,相互看了一眼,不断地点头,打心眼里同意父亲的做法。父女仨之间似乎有一种共鸣。爸爸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深深刻在我们的心底,是你教会了我们,做人就应该这样。
(转自张心庆《忆张大千》)
(本期撰稿 张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