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家豆腐
编辑/眸眸
我的老板,他也是我的伯乐。可他教了我这么多,还是不能让我在公司遇到危机的时候留下来,为他赴汤蹈火。也许我才是那个真正利欲熏心,且残酷无情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的大学老师常常教我们,规避风险最好的方式是“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但是他没有教我们的是,当我们没有那么多“鸡蛋”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我想写的是一个没有很多鸡蛋的“霸道总裁”和他的助理的故事,当危机来临,公司看不到未来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冲破困境呢?
我觉得我应该尽早辞职,离开这个岌岌可危的破公司。
大洋彼岸的金融海啸已经避无可避地波及了内地市场,连人家有头有脸的上市公司都被碾成炮灰拉下了马,更别说我们这种做进口零食的小企业了。
但我的老板显然不这么想,他在晨会上厚颜无耻地说:“危机就是转机,趁着这一次市场洗牌,我们刚好可以一飞冲天!”
我真想给他一句“呵呵”,出口给我们的海外供货商都倒闭了,飞个毛线球啊?
可我的老板就是这么年轻不懂事,且任性。他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去,到我的时候,“噌”的一下,提高了至少一个级别的亮度。
我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小蒋啊,听说你们家很有钱?在这个公司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要不要‘稍微’表示一下?”
……
我就知道我的老板是个骗子,刚刚才要“一飞冲天”,现在又变成“生死存亡”了。
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应对我老板这种问题了,牵动脸颊的肌肉,挤出一个无比诚恳的笑:“宋总,您说的哪里话!我妈就是个家庭主妇,我爸就是个建材市场搞批发的。要是公司需要装修的话,我家倒是可以出点力……给您打个九九折!”
我老板——宋武——就这么笑面鬼一样盯着我,不说话。
直到我背上的汗毛都被他盯得竖起来了,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扔出一句轻飘飘的“散会”。
“……”
我的老板,真是怎么看怎么靠不住。
散会之后我揣着刚打印好的辞职信就向总裁办公室冲,生怕晚一点就被别人抢在了前面。可明显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财务部的小路踩着她七寸的高跟鞋,窜得比火箭都快,“嗖嗖”两下就蹦到了我前面。
“文文哪,我有急事要找宋总,你就先等一等哈!”
骗谁呢?我都看见你口袋里露出来的白色信封了!
辞职这种事只宜早不宜迟,我一只手扯住她的小短裙尾,使出排山倒海的力气把她扯了回来:“别呀小路,我也很急,而且我一定比你急!”
“别逗了,我要说的事关乎公司的未来!”
“我要说的关乎国家命运!”
……
我们就这么在总裁办公室的门口毫无形象地撕起来,直到不远处的门打开,我老板从门里探出他那颗英俊的脑袋:“嗯……什么事?”
“宋宋宋总!”小路一巴掌拍开我试图去咬她肩膀的脸,一个箭步冲到了门里。
“嘭!”这是门被甩上的声音。
狡诈的女人。
……
十分钟后,小路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神情凝重,还红着眼睛。
如果不是她的衣服还整洁妥帖地穿在身上,我简直要以为老板刚刚在办公室里轻薄她了!
小路对上我担忧的眼神,怔了怔,一颗豆大的眼泪突然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文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宋总孤身一人拼搏到现在有多不容易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从来都没有亏待过我们,我们怎么能选择在公司这么危急的时刻离开他!”
“……”
现在我不担心我的老板轻薄他的下属了,我开始担心我的同事进了一趟总裁办,被人调包了。
“蒋文文。”
我僵硬地转过脸,老板正以一个非常烧包的姿势靠在门框上,用叫魂的语气不紧不慢地叫出我的名字。
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些都是拦不住的。
下属要辞职也是一样。
我以上半身立正的姿势直挺挺地坐在办公室破了一个角的布艺沙发里,打定主意——如果等一会儿老板不批我的辞职信,我就哭给他看!
可还没等我酝酿好情绪,已经有人比我先一步哭了出来。
“小蒋啊,”我的老板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话还没完全说出来,他的声音就先哽咽了,“公司对不住你。”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我老板哭起来的模样也是很讲究的:首先,他很好地避开了男儿泪给人带来的“娘炮”感觉——他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而是控制着它们小幅度地在眼睛里打着转,营造出一种忍而不发的苦情效果;其次,他也巧妙地避开了哭鼻子可能导致的丑态——流鼻涕,打嗝,说话一抽一噎,这些都没有。他顶多就是声音沙哑了一点,还沙哑得很性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老板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角度哭给我看。
我老板办公桌的位置从来都是不固定的。比如见客户的时候,他就把书桌搬到办公室东面,让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都正面打到他脸上,显得他特别磊落。见竞争对手的时候,他就把办公桌挪到西边,逆着光,让自己看起来特别阴险。而找下属谈心的时候——比如现在——他的办公桌就是侧对着窗口放着的,太阳温暖的光线呈一个角度照在他侧脸上,会衬得他颜值很高。
这些道理还是我老板讲给我听的,他把这叫作“面对面的艺术”。
我的老板,果然是块心机牌男表。
而现在这块男表正在隔空对我释放十万伏特的电波攻击,作为当事人,我感觉压力很大。
“宋总,”我清了清嗓子,“我想辞职。”
我老板果然立刻像受了惊的小白兔一般张大眼,看着我。
“……”别装了,我又不是财务部的小路。
我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段时间,我老板似乎终于确定我完全没被他的眼泪影响,稍稍挫败地皱了皱眉,声音也从哽咽恢复到了正常:“找好下家了吗?”
“嗯。”
选择这时候离开公司在道义上的确不太说得过去,但道义不能给我发工资:“我大学同学现在在宝洁做HR,他们部门正在招助理。”
“人事助理吗?”我老板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你从一个总裁助理跳去做人事助理,不觉得落差有点大?”
“不觉得。”
我怎么可能会在意这其中的落差,我跟了我老板整整两年,眼睁睁看着公司还没怎么有起色就到穷途末路了,而宝洁身为世界五百强的企业之一,就算是从扫地大妈做起,好歹也是有奔头的。
“如果我愿意用公司的原始股做交换留你不走呢?你也还是要走?”
我突然有点小感动,我老板一再挽留我,说明我还是挺有价值的。
“宋总,您别逗了,原始股的价值要在公司上市之后才能体现出来。”我对上我老板认真的眼神,生生把嗓子眼里的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被我吞回去的那后半句话是——
我们公司,根本就不会有上市的那一天。
辞职信最后还是被退了回来,我老板说,让我做完最后两个月再走。
其实他的原话是:“你背后藏着那么大一座金矿,不挖出来一个角、两个角,我是不会甘心放你走的!”
出口给我们食品的供货商已经垮了,在找到新的合作方之前,我们只能省钱。
我突然发现我的老板在这方面具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我们公司只占了写字楼七楼的小半层,除了我老板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其他人全部都挤在一起办公——好在这个“其他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比如小路是财务部的,但实际上财务部总共也只有两个人。
所以我这个看似很拉风的总裁助理,做起来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
公司决定开始节流之后,我老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保安辞退了。在某个晚上连接丢了一台笔电和两个主机后,他自己卷着铺盖,直接睡在了公司里。
我老板做的第二件事,是把我们休息时间免费的茶水给停了。
小公司有小公司的好,比如老板会时不时抽个风、出个钱请我们集体喝个下午茶什么的。如果换成那种上下一千多个人的大公司……简直不忍直视。
现在老板买单的下午茶也没有了,如果说这件事勉强还在我的容忍限度内,那么第三件事情绝对让我无法忍受。
我的老板,我年轻有为(勉强算)、玉树临风的老板,开始在淘宝上买衣服。
我绝没有歧视淘宝的意思,但我的老板以前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讲究的人。他从不穿过了季的衣服,整整一个衣柜的名牌一直都是到了换季的时候就处理掉,因为新衣服放到第二年会变旧泛黄,没有第一年的颜色那么好看——我现在用的iMac就是用卖我老板旧衣服的钱买回来的。
而这种虚荣加浪费行径的弊端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又到了我老板该买新衣服的时候,可是他没有钱了。
我丧心病狂的老板就这么把他饥渴的视线转向了阿里巴巴。
这里需要再次强调的一点是,我真的没有半分贬低淘宝卖家的意思,只是四位数的名牌到了网上依旧是四位数的名牌,而且是买不起的、四位数的名牌,我老板不得不开始退而求其次——寻找名牌的同款。
第一天,他淘回来的冬季新款阿尼玛风衣,拆包后被发现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
第二天,快递送过来的、九十九块五包邮的迪迪奥西服西装裤口袋那里缝线没有闭合,破了一个洞,动作大一点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我老板穿在里边的枣红色毛裤;
第三天我老板学聪明了,他花了一百九十八买了一件不包运费的香奈耳毛呢大衣,穿在身上看起来倒是哪哪儿都好,但下楼的时候我们在电梯里挤了一下,再出电梯的时候,我的西装套裙上就全部沾满了他大衣掉下来的毛。
……
我真的特别特别心疼我的老板,如果这时候在他面前放一个碗,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边扔二十块钱。
即使这样,公司的状况也还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妙了。
金融危机下人人自危,大型的超市、商场都有他们固定的供应商,愿意跟我们合作的小店铺又连自己都保全不了。海外找不到新的出口商,国内又找不到供货对象,就算我们愿意被收购,这时候也没有人愿意出钱买我们。
隔几天就会有人不来上班了,我不知道他们只是偶尔伤风感冒,还是永远都不来了。不大的办公空间里少了一个人都会特别明显,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假装看不见,不去提、不去问,剩下的人默默把没来的人的工作分掉,气氛一天比一天更沉重。
我们像一群等待死亡的蝼蚁,在末日来临前,在孤立无援的空岛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蒋文文。”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当我老板穿着他从淘宝上买来的、四十七块包邮的男士斑点睡衣,顶着鸟窝状、乱糟糟的头发和两只青中带黑的大眼圈喊我的名字时,我居然已经不觉得刺眼了。
“你和你的大学同学还有联系没?”
“有。”
我老板果然还是熬不住了,但让我稍稍意外的是,我以为比起我的同学,他会更倾向于让我去求助我的父母。
“把能约的都约出来,请大家一起吃个饭。”他开始从睡衣的口袋里向外掏钱给我,两张一百的、一张皱巴巴的五十、一张二十、两张十块,还有一堆揉成团的一块。
“宋总……我还是自己出钱好了。”
我老板执着地把那一堆纸币塞到了我手里,补上一句:“问问他们的公司有没有意向要合并的。”
我突然有点不太相信我的听力:“是‘合并’还是‘收购’?”
合并跟收购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是两家公司合在一起成立一家新公司,后者是大头出钱把我们买了。不同的名义,权力的分配也会非常不同。
我老板垂下眼来静静地和我对视,我猜他大概是很想营造出以前那种惹人怜爱的效果,但那两只大肿眼泡配着他一身廉价的睡衣,我很想拔腿就跑。
“合并,实在不行就收购。”
……这才对嘛!
“我们收购他们。”
……
我觉得我的老板肯定是昨天晚上熬夜逛淘宝逛傻了,说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话。
参加同学会还是有点小心酸的,我的同学们这时候差不多都做到了五百强企业的中高层,而我这个曾经的班长还耗在一个即将倒闭的公司里。
我很快就变成了大家的关心对象,那个宝洁HR 的同学问我:“你还是没给你老板递辞呈吗?我们这一轮的招聘都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到底应该点头还是摇头,正在纠结,第二个同学又问:“哪个老板?还是以前那个吗?给我们讲过课的那个帅哥?”
我挺想告诉她现在我老板已经不喜欢“帅哥”这个称呼了,他喜欢别人叫他“美男子”。
“班长你也真是……以前你被他挖走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多羡慕,结果现在你反而成了我们中间混得最惨的。”
饭桌上突然一阵安静,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最后还是我那个HR 的同学打破了尴尬,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手:“辞职吧,你自己也说过,跟面包比起来,什么都是虚的。这叫及时止损。”
我知道她们说的都是对的,一直以来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心里想的一旦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又开始觉得委屈。
“我们现在已经在节省各项开支了,我老板为了省掉保安的工资都自己睡公司了,还有,我们真的在努力寻找合并的对象了,你们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努力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们大概一致认为我是在说一个冷笑话,愣了一下,全部开怀大笑起来。
的确,在上位者的眼里,失败者为了生存下来做出的全部努力也仅仅只是他们能力不够的证明而已。
我明明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鼻头还是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酸。
我的老板,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是那样意气风发的。
大三的时候学院给我们安排了实务课,不讲书本,请来的全部都是校外知名的金融家或者企业家,一节课换一个。我老板就是当时学校请来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之一。
那堂实务课打铃半个小时了他人还没到,那时我还争强好斗得像一只母老虎,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就隐隐有了想要孤立这个老师的想法。
我和副班长把阶梯教室里的同学划成了两拨,开始做模拟谈判。年轻人火气都大,我们谈着谈着就忍不住吵了起来。最后我这一组吵赢了,因为我的表情最凶、嗓门最大。
我们吵了整整两节课,最后打铃时才发现上课的老师其实已经来了,他就猫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中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脸红脖子粗、夹杂各种问候祖先的词汇不雅地吵了两节课。而且他还长得那么好看,那天正好是立夏,他穿了一件粉色的衬衫,配着一件雪白的薄外套,优雅地坐在那儿望着我们笑,生生把我们衬成了一群乡野泼妇。
下课之后我老板来找我,第一句话就是:“同学,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必成大器的好材料,不如来和我一起管理公司吧?”
如果不是相信学院找客座教师的眼光,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他打出去。
但我老板,他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我,向我郑重地递出了橄榄枝。
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老板手把手教给我的。
第一次接待泰国的出口商,对方喜欢吃海鲜,我不知道我老板对海鲜过敏,兴冲冲地订了一桌全蟹宴。我老板全程笑眯眯地陪着客人把饭吃完,当天晚上就被送进了医院。
第一次被客户骗,新签的合同预付款打过去以后没有收到货,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边公司的合伙人卷着资金跑了。我跟着我老板追到越南去讨说法,下飞机的第一天钱包就被偷了。越南的夏天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我们两个身无分文地蹲在异乡的街头。当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我老板一脸没心没肺地恐吓我:“不准哭,再哭就把你卖给那边那个踩人力车的黑大叔!”
第一次参加商业酒会,一脸奸猾相的上市公司老总借着敬酒的幌子调侃我。周围一群西装革履的经理人没有一个出手相救的,我恶心得想哭,又怕推拒的动作太明显得罪了人。最后是我老板黑着脸把我从桌边拉开,一本正经地训斥我,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知道自尊自爱。
……
还有好多,所有人都赞美我举止得体,质疑我为什么要继续给一个走下坡路的公司工作,他们并没有看到是我老板让我变成了这样。
我的老板,他也是我的伯乐。可他教了我这么多,还是不能让我在公司遇到危机的时候留下来,为他赴汤蹈火。
也许我才是那个真正利欲熏心,且残酷无情的人。
一顿饭吃得我百感交集,被以前的同学们用同情的目光审视着,到了最后我也还是没能把合并的问题问出口。
刚回公司我就看到财务部的小路不停冲我使眼色:“宋总跟人出去了。”
“哦。”
“……你不问他是跟谁出去的吗?”
我伸手想去摸一摸小路是不是在发烧,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是杭团的董事长,那个每次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黏在宋总身上的老女人!”
“……”
杭团也是我们市做食品的老牌企业了,听说原本只是一家名声不错的熟食店,在政府的扶持下才一直做到了本市熟食界龙头的位置。他们现在的老总叫史殷,是个女人。史殷直接从她病逝的丈夫那里继承了公司,她爱玩、不擅经营,杭团的业务在她手上缩了不少水,但至少声望还在。
下班时间马路上车流正密,我坐在计程车后座上,心里是说不出的苦味。就在十五分钟前我给我老板打电话问地点的时候,他的声音里都已经带上了醉意。
我只能像个神经病一样不断地催促司机“再快一点”。
下车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冲进饭店,揪着路过的服务生问清了桌号的位置,第一眼就看到了西装革履的我老板。
我老板跟史殷面对面坐着,正在吃饭。
那一瞬间我突然非常想哭,还来不及探究心口那种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轻松感到底是什么,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他跑去。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委屈:“宋总,你为什么吃饭也不带上我?”
我老板今天穿的也不知是淘宝满大街的“全场包邮”里的哪一套,看上去还挺像真货。他冲着我“嘿嘿嘿”地笑。
“……”
“你老板喝醉了。”我们旁若无人地对视,最后还是被冷在一边的史殷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她脸上的神情不太愉快,“既然你来了,人也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我还深陷在我老板喝醉了之后暴露出来的蠢态里不能自拔,没回过神,史殷已经飞快地离开了。
最后还是饭店的服务生帮我一起把我沉得像死猪一样的老板抬上了计程车,我报出了他别墅的地址——尽管这段时间以来,我老板为了省请保安的费用一直住在公司。
别墅的灯是亮着的,我把我老板放在车上下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小山一样壮的中年男人。他满脸戒备地看着我:“什么事?”
“我是宋总的助理蒋文文,他喝醉了,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一起把他从车上抬进去?”
“什么宋总?”那个男人的眉头立刻皱成“川”字形,“抬什么进去,这里是我家!”
“宋总,宋武,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哦,你说宋武。”那个男人又“哦”了一声,“他已经把房子卖给我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车里的,司机还在不断催问我下一站去哪,我恍惚地报出了我家的地址。
我的老板,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把他的房子卖掉了。
他一定是真的很缺钱很缺钱,缺钱到走投无路了,才会卖掉房子,一连好几个月吃住都在公司。我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公司没了就没了,他还年轻,随时都有重头开始的机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赔进去。
但至少我终于确信了一件事。
公司对我老板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沁香苑是富人们云集的别墅区,我一直都知道这里,却是第一次来。
我的父亲和他的妻子都不在,他公司里的助理接待的我,非常公事公办的语气:“蒋小姐,蒋先生和夫人现在不在国内,你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对我说。”
“我想……借一笔钱。”
虽然说是借,但我即将开口索要的数额,应当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起的。
助理的表情依旧非常冷淡:“蒋小姐需要多少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可以帮到我老板,权衡一番,最后还是很“狮子大开口”地说出:“两千万。”
助理离开座位打了个电话,我猜他是向我的父亲请示去了,果然回来的时候他说:“蒋先生愿意给您一千万,至于剩下的一千万,”他顿了顿,“蒋先生说您可以去找您的母亲。”
于是一天之内,我接连见了两个“亲人”。
我的母亲倒是在家,不仅我母亲在,我母亲的丈夫和她的两个继子也在。
我顶着一堆绝对算不上是善意的视线走进他们富丽堂皇的客厅,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他们都是在这场金融海啸里受影响最小的那一类人,而我老板已经窘迫得连房子都卖掉了。 这世界就是这么差别待遇,大学时老师告诉我们规避风险的方法是不要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有的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鸡蛋。
我的母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见过我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我的疏离和冷淡。我们在方桌的两端各抽了一张椅子,面对面地坐下,她问我:“要多少钱?”
“一千万。”
我母亲顿了顿,扭头去问坐在几步之遥的沙发上的她的丈夫:“老张,你觉得呢?”
张叔叔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看着我:“钱我们可以给你,但你需要写下一份和你母亲断绝关系的声明,并且在声明中允诺永远放弃任何和你母亲有关的继承权。”
“……好。”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父母原本是很好的一对夫妻,我父亲的确是个建材市场搞批发的,但他把他的建材生意做遍了大半个中国。
我记忆里美好的家只维持到第一次金融海啸之前。金融危机爆发时,我父亲还来不及把投资在股票跟期货市场的钱收回来,公司的合伙人看情况不对,卷着账上剩下的钱跑了。我父亲一夜之间从富翁变成了负翁,房子被抵押出去,我们不得不从里边搬走,去和奶奶住在一起。
而我母亲做惯了名媛淑女,怎么可能忍受得了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的生活!他们开始吵架,先是避着人吵,最后干脆开始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彼此。我十五岁那年,他们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之后我母亲很快又再嫁了,嫁给现在的张叔叔,是一个生意做得很大的房地产商人。我父亲经人介绍跟本地一个女企业家结了婚,那个女企业家用雄厚的资金帮他渡过了最初的难关,之后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我的父亲、母亲很快又重新过起了以前那种优渥的生活,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再抚养我。
从高一到大学,身边数不清的同学、老师在知道我家的故事之后向我示好。可即使是最润物细无声的善意,背后藏着的都是通过我搭上我爸妈的意图。他们在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其实和我并不亲之后,无一不是失望地走开,带着那种同情又鄙夷的语气:“再有钱也不怎么样嘛,她的爸爸妈妈不都一样不要她了!”
我只能努力学习,拼命去学。我从高中到大学,任何一场考试都是第一,为的只是别人在提起我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有多可怜。
直到我遇见了我老板。
熟起来之后他告诉我,当初他会一眼在所有的同学里选中我,只是觉得我最凶,管起公司来一定很能给他省事,但只有我知道那天我老板向我递出的橄榄枝意味着什么。
他在我将近八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中,第一个认可了我。那时他并不知道我是谁,而在被我的父母同时抛弃之后,我终于第一次从另外一个人那里看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
没有人知道我老板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他是我生命里的光,是我的救赎,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信仰。
回家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是夜里两点,我老板窝在我家的沙发上睡得正香。
我给他找了一床被子,把两张一千万的支票搁在茶几上,想了想,又找了个杯子压在上面。
一起压着的,还有我的辞职信。虽然离约定的两个月还有十天,但这件事过后,我大概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和我的老板相处了。
做完这些,我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拿了件外套出了门。
明天早上我老板醒来看到茶几上的支票的时候,应该会很尴尬吧?毕竟一个当老板的突然受到下属的资助,面子上一定会非常过不去。
所以我体贴地避开了,我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下属。
在我家对面的肯德基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我看到我老板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
他的头发还鸟窝一样乱糟糟地顶在头上,我猜他的胡子也没有刮,因为脸上看上去脏兮兮的。昨天看着还很妥帖的西装皱巴巴地挂在他身上,这会儿五十块钱包邮卖给我我都不要。
我看到他满脸焦急地掏出手机拨电话,一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
“宋……”
“蒋文文!”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气急败坏,我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把我亲爱的老板给气着了。
“你在哪里?你立刻给我滚回来!”
我看着我老板跟个神经病一样站在清晨的街边大吼,声音大得让过往的行人纷纷对他侧目。这场景有点滑稽,我很想笑,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宋总,我想辞职。”
“你现在在哪,马上滚到我面前把话说清楚!”
“是钱太少了,不够吗?”
“……蒋文文!”
我老板大概真的很生气,这已经是他第二遍连名带姓地喊我了。
我举着手机一步一步挪出肯德基的时候,我老板愤怒的视线简直可以生出火。
他还没等我完全走过去,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拽住我的手向着街边扯,力道大得我差点以为他是要揪着我的脑袋去撞墙。
“蒋文文,你真让我寒心。”
我老板第三次喊我的全名了,我走近了这样看他,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已经红透了。
这次我老板哭得一点也不好看,可是我却觉得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像真的了。
“支票是什么意思?辞职信是什么意思?你答应的等两个月再走就这么不作数吗?还是你觉得你家里有钱,拿出来甩在我脸上就可以一拍两散了啊?”
我脑子里很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不太敢相信:“不是你说……要我在公司危难的时候……表示一下吗?”
“不是已经十年没联系了吗?我要你去找你家里要钱你就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我要你不要走你不也还是走了!”
“宋总你……为什么要生气?”
我始终不是很明白我老板的怒火到底来源于哪里,那两千万明明已经可以帮他顺利渡过这次的危机了,可他的反应好像并不是开心。
“你……你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老板突然松开我,转过身泄愤一般在水泥墙上狠狠捶了一拳。
“咚”的一声,目测他的手一定很疼。
“我把名下所有的房产卖了,投资出去的钱也全部收了回来,甚至还找银行贷了款,现在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对杭团的收购也谈得差不多,眼看一切都要转好了,你却突然拿了两千万甩到我脸上。蒋文文,我没想到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居然是你!”
“……”
其实我还是没能听懂,但好歹我抓住了一个词:杭团。
“杭团怎么了?”
我老板一脸“你怎么可以这么蠢”的谴责表情,夹杂着被淹没在懊恼里的小得意:“我们要完成对杭团集团的收购了。”
“……”
我曾经以为吉利对沃尔沃的收购是收购史上最离奇的案例,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最离奇的案例是我们。
当然可能性更高的一种情况是,我老板的宿醉到现在还没完全醒。
“你又在怀疑我做梦还没醒是不是?”我老板声音里的兴奋猛然降下去,“我说过危机即转机,我们公司可以借着这次机会一飞冲天的你忘记了?”
我当然没有忘,对于我老板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我从来都没有记得过。
“可是收购杭团需要很多钱,你哪来那么多钱?”别说把一栋别墅卖掉了,就是再买三栋凑齐一桌麻将也不可能够。
“你忘了我以前是为什么被请到你们学校讲课了的对不对?”
“……”我老板那堂最终也没能上成的课,好像的确是关于投资的。
“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了吧?”我老板叹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虽然前段时间我们的确过得很艰难,但真的不需要……你这两千万。”
“我懂了,对不起。”
难怪我的老板会生气,他好不容易快要扭转局面的喜悦被我自作聪明的同情一冲,肯定没剩多少了。
“我看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你根本什么都没懂!”
我的老板,我顶着鸟窝头和肿眼泡,目测早上醒来后就直接冲出来找我,还没洗脸和刷牙的老板,突然张开双手,用力地把我抱进了怀里。
“蒋文文,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豁出去,连房子都卖了来保住公司?”
我已经呆掉了,两年来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我那烧包且偶尔娘炮一下的老板,怀抱会这么温暖。他的两只手带着保护性质地放在我的肩上,那种终于安全下来的感觉,让我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向外蹦。
“你觉得你把钱甩到我脸上以后,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我觉得我需要澄清一下,我真的没有把支票像我老板说的那样甩他脸上,我明明只是非常文明地搁在一边:“我是不是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我老板抱着我的手紧了紧,颇有些想勒死我的感觉。
“那我问你,你都决定辞职了,又为什么要因为我,去找十年没联系过的人筹钱?”
“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蒋文文,我也喜欢你。”
“……”我觉得我有点冤,明明一句话都还没有说,我老板就自动地在那句“喜欢你”前面加了一个“也”。
“本来打算等到事情都安定下来了再跟你说这些,免得你觉得我是为了骗你留下来。蒋文文小姐,介于你在公司担任总裁助理这两年态度认真、业绩优秀,本总裁决定提升你的职务——你觉得总裁的女朋友这个职位怎么样?”
昨晚那种又悲伤又绝望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过去,猛地被塞了一块这么大的馅饼,我觉得像踩在云上,有点晕,还有点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在跟我表白?”
我的老板翻了一个白眼,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你的。”
他想了想,又把自己皱巴巴的领带解下来,塞到我手里:“你的。”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肩上,整个人贴近我怀里:“你的。”
眼泪还没干透,我却跟个神经病一样笑了出来。
“小蒋啊,”我老板的声音就贴在我的耳边,特别好听,“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先跟你报备一下。”
“……嗯?”
“我的卡里现在只剩二十八块七毛钱了。”
“……”
“还有房子,之前我是不好意思才一直挤在公司里,现在既然我们已经确定关系了,我可能要在你这里叨扰一段时间。”
“……”
“总之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请你多担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