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灵
(六盘水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六盘水 553001)
蹇先艾作为贵州省著名的乡村小说家,曾被鲁迅先生列入三十年代乡土文学的作者。“蹇先艾的作品是简朴的”。[1]鲁迅先生对他的乡土小说评价较高,说他的小说“虽然简朴,或者如作者自谦的‘幼稚’,但很少文饰,也是够写出他心曲的哀愁”。[1]从他的早期乡村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贵州乡村小说的最原初状态,以及在“文研会”旗帜下,三十年代乡土小说特色;而沈从文与蹇先艾同是京派小说家,他的老家湘西又与贵州相比邻,同是乡土小说家,他的作品却与蹇先艾乡土小说大相径庭。他笔下的乡村小说,着力描述了湖南西部浓郁的风俗画,凸现出乡村人特有的风韵和神采,在对人生的隐忧和生命哲学的思考中,描绘出三十年代湘西乡村的生存状态。同是乡村小说家,一个高扬现实主义旗帜,一个喷射着浪漫主义光芒,其创作影响力却有极大差距,蹇先艾在二三十年代被鲁迅评价甚高,后来却被枯枝般落寞沉默,而沈从文的乡村小说从二三十年代起就一直红红火火,建国后被批判了几十年,至今又花开遍野,比二三十年代还要吃香。沈从文被誉为仅次于鲁迅的文学大师,成为一代名家,原因何在?让我们从他们二人的不同创作风格中去寻找答案。
蹇先艾从事文学创作时,先学写诗,后开始小说创作,按理说他的小说创作应飘浮着清澈的诗意,但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在他创作的百来个短篇小说中,我们看不到多少诗意,在他引以为骄傲的乡村小说创作中,他以绝大的篇章、最深厚的感情献给了旧贵州这片贫困而苦难的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挣扎着的人们。他的乡土作品,至今也没有失去艺术的魅力。他使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幅粗粝冷峻的贵州乡村生存图画,在他的以贵州为背景的乡村小说中,故土是带着哀伤和痛苦的故土,贵州积山万状,是满目疮痍的贵州,在他冷静粗粝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二三十年代的贵州,那军阀横行的乱象,在崇山峻岭、深沟险壑中浮动着不同身份地位的社会角色的身影,有虚伪庸俗的官吏、凶狠残忍的军警土匪,狡猾奸诈的商人;也有天真无畏的知识分子、艰辛愚昧的轿夫、盐巴谷贫困潦倒的弄农民,他们在军阀统治与烟盐经济桎梏下的哀乐苦痛,生死兴衰,构成了立体的贵州地方社会20 世纪上半叶乡村生存图。描写民生的痛苦,表现乡村当时的苦难,让人们激起对新生活的希望,这本来就是优秀乡村小说家的创作目的,但是蹇先艾的乡村小说并未达到这样的高度,在讲述那些令人愤怒和悲痛的故事中,作者采用客观描写的方法,用冷静的笔调来再现生活,使小说成了叙述与对话的组合,由于作者缺少对现实主义丰富性的深刻认识,缺少对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缺少对景物的生动描写,缺少想象力和诗性描述。因此,他的乡村小说显得平淡而干枯,如《在贵州道上》的开头:“多年不回贵州,这次还乡,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式的险恶,真够得上崎岖鸟道,悬崖峭壁,尤其是踏入贵州境界,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两三个山峰并峙,仿佛笔架,三峰之间有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沟内活泼地流,却望不到半点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天常常酝酿着阴霾,山巅笼罩着一片一片白毂似的瘴雾,被风袅袅地吹着,向四处散去……也许几天才能看见一回太阳……都是连绵蜿蜒的山岭,除了长壑天堑外,石梯多达几千级。
上面这一段对于景物的描写,虽有细节,但缺少生动的文化融入,使读者印象中的贵州充满了灰暗色调。蹇先艾也有写得较生动的地方,如善于使用贵州方言来表现人物的身份和个性,如《在贵州道上》两个轿夫的对话,两个加班匠摆起龙门阵来。
“弟兄,老赵抬轿该有一把手吧!不客气地说,下雨天,老子逗敢放开脚步跑,翻山同走平路是一样的”。
“老实说,老赵,你前会些不是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还是这样欢喜法?”
“这叫做黄连树下抚瑶琴嘛——洋洋坡!”
“慢慢梭!”“越走越陡!”“越上越好走!”
“滑得狠!”“踩得稳!”
以上两个轿夫的对话,由于作者采用了生动的贵州方言和职业习惯语,人物个性显得鲜明生动。
蹇先艾善于用细节来表现人物形象,善于通过民俗描写来再现山地文化浸泡下的乡民生存状态,如《到镇溪去》对春云栈老板娘的描绘:
老板娘今天和往天不同,头梳得很光,戴一对大圈银耳环,围腰是黑布做的,领口粘花,脸色特别有光彩。
老板娘起初是背着身子坐的,只看得她的头发很光,那别着银簪,红头绳扎心的圆髻垂在后脑和颈项之间,他很失望,对着他的不是她那白胖的正脸。
以上描述,通过简洁和生动的笔触就把客店老板娘的形象写得跃然纸上,鲜活感人。
在民俗描写中,蹇先艾通过对贫苦农民骆毛水葬的民俗,深刻揭示了贵州荒远山地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盐巴客背盐巴,赶驮马老人的赶马,这些民俗描写都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贵州特定的地方色彩和生命韵味,但是由于作者只强调现实主义,要求在小说创作中,用白描手法去忠实叙述生活,去记录当时贵州封闭落后的现实和边地乡民的麻木痴顽,缺少想象力、审美能力和艺术提升能力,内容显得平淡而干枯。
在语言上,蹇先艾有意识地使用了原汁原味的贵州方言,融入了生动的各种俗语,在小说语言中透着机智和幽默,如《春酌》中初昌达在证婚时说的那一段演说词:
前清的时候,先父曾经留学东洋日本,兄弟也旅行过云南四川……今天来担任证婚之职,愧不敢当,但又十二万分荣幸,要让兄弟来演一个说,那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兄弟是个做生意买卖的,根本就不会说话,在这种场合,又不能不演几句说。好在今天到场的,大半都是我们商界同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就敬祝新婚夫妇的爱情,像阴丹士林布一样,永不褪色……
这段证婚演说,话语不多,却显得生动、机智、幽默,凸显了布商初昌达的鲜明个性。
以上所述,可见蹇先艾的小说有劣势也有优势,但是为什么始终不如沈从文小说的影响力大?是什么使沈从文小说具有那样大的艺术魅力?
沈从文和蹇先艾一样,也在北京居住了多年,写了乡村小说,多是故乡湘西往事的一种回忆,他的乡村小说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对故乡湘西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和诗性表达,由于他的创作趋向浪漫主义,要求小说创作具有诗意效果和美化功能,所以他的小说犹如闪耀着浓烈故乡生命意识的一幅幅风俗画。
沈从文是个热爱大自然的人,就因为他对大自然生态的美渗透着狂热的爱,他的乡村小说每逢及景物描写,无不盈满了他的神情和诗意。如《边城》中对酉水的描写: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照映,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里只须注意,凡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以上这段描写采用了如诗如画的白描手法,显示出作者写景物的功力,正是这样纯美的地方,才能孕育出翠翠这样水晶般莹洁,野花般纯真的个性,也显示了湘西山美水美人美的迷人魅力。
沈从文善于描绘湘西文化熏陶出来的村民形象,尤其是那些纯朴热情的青年男女,在令人动容的爱情歌吟中,沈从文笔下的男子多是热情、勇敢、忠诚、正直、善良、品德纯洁高尚的;女子多是善良、天真、温柔、纯洁、勤劳,在爱情上火一样热情奔放、矢志不移的。那些饱经风霜的乡民多保持着古朴、直率、健康而优美的人性美,而正是在这桃花源一样纯美的地方,那美好人性所遭到的无情摧残,才令人心灵震撼和激起波涛般的愤怒。
沈从文善于在乡村小说中融入生动多彩的详细民俗,在他的笔下,湘西的民俗如诗如画,苗族奇特的婚俗,在《月下小景》中像野花那样盛开,野草一样凄凉苦涩,苗族女子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因为族人认为处女是一种邪气的东西,执行初夜权义务的男子并不能做女子的丈夫,否则,女子就要被捆上石磨,沉入潭中,或丢入洞穴中。男女求爱离不开山歌,在月光下,田野山林间,钟情的青年男女在美丽而富有感情的歌声中,互相挑逗嬉笑,领略爱情的滋味,《边城》中傩送在月光下的歌声,浪漫地浮起了翠翠梦中的灵魂;每到端午节的时候,湘西人家必包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全家唱过雄黄酒,穿上新衣,额头上同雄黄酒画个“王”字,全家倒锁了门出城去看赛船,捉水中的鸭子;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野鸭子野餐;冬天,在门口用石灰撒成马形,射杀百虫,腊月初八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春节穿新衣,把礼物送到相好的女子家里,开怀畅饮,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在月光下,吹芦笙,唱歌跳舞,尽情欢乐。而这些民俗迷人地展现了湘西苗族生存画卷,表现了神秘多彩的苗族文化精神,显示了大自然赋予的纯朴人性的美。
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语言通常仅限一行,却带着个性化、简洁而有韵味,如《边城》中祖父和翠翠的一段对话:
祖父说“你试告我,愿意哪一个?”,翠翠便勉强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我说的若是真话呢?”“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了吗?”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一件事情上去,“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
以上对话,简洁而生动,清澈地显示出了爷孙在谈论天保和傩送时的个性和心情。爷爷的诙谐和好开玩笑和翠翠的羞涩慌乱以及对美好爱情的憧憬相映成趣。
沈从文乡村小说的魅力,在于对乡村的地城、人性、民俗进行如诗如画的描绘,而蹇先艾的乡村小说则显得冷峻低沉,调子灰暗,展现出了贵州当时的野蛮和满目创伤,使人读到了沉重忧伤和淡淡的乡愁。是什么原因使蹇先艾的乡村小说不如沈从文的乡村小说?
蹇先艾的乡村小说由于恪守狭隘的现实主义原则,认为只`要是为民族而写作、为人民服务,只要是客观地表现现实,深刻地揭示时代的创伤和弊病,揭示出生活中的假丑恶,可以不必追求什么诗性叙述,不必强调什么作家的丰富想象力,也就是说,只要达到目的,不求更加生动和丰富多彩,不必像沈从文那样去表现乡村地域之美,不必去搞什么丰富的文化魅力,不必去强调什么生动的故事性和语言的诗性表达。现实主义只能写成这个样子,浪漫主义的手法,不可以用在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其实,这是一种不正确的想法,也是蹇先艾小说提升不上大师地位的原因。龚翰熊在评价现实主义小说大师巴尔扎克的小说时认为,“故事在巴尔扎克小说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他的小说的基本面,他甚至常常称他的小说为故事”。[2]小说还强调高度的娱乐性,龚翰熊认为巴尔扎克小说的魅力在于,“他继承了前人讽刺喜剧的传统,精心设计出一幕幕荒诞不稽的闹剧场面,将尖刻的讽刺和开怀大笑联系在一起,在笑声中丑恶受到鞭挞,败德受到摒弃,而人性的小缺点也收到批评。”[2]而二十世纪以后,小说的形象随之一变,随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冲击,小说家往往着力于人的内心世界的探讨,舍弃了故事性和戏剧性,不再重视人物性格的塑造,不再强调小说的审美教育作用,这造成小说的自弑性恶果。使小说出现了难以阅读的硬伤,这实际上是“奉行一种文化破坏主义”。[3]在这里,种种符号化的叙述手段接踵而至,纯粹虚幻的意象,歧义丛生的隐喻和似是而非的现代神话像烟花般喷射,“象征主义者迷信神秘的直觉,表现主义者迷信神秘的直觉,表现主义者追逐幻象和疯狂,超现实主义者膜拜梦幻,意识流小说家醉心于混乱多变的无意识和潜意识。”[3]只有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又使小说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回归。“小说的故事变得特别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现实与梦幻交织,扑朔迷离,充满魔幻、神奇色彩。”[3]这实际上又回归了人们对神奇故事的审美偏好。现当代中国小说的发展,虽然有着中国传统小说的文化传承,但更多的是受到西方、拉美文学的影响,所以,蹇先艾小说受契诃夫的影响,沈从文受屠格涅夫的影响,但蹇先艾只学到了契诃夫小说文笔的简洁,没有学到他的文笔的鲜活和诗性表达;只有沈从文,不仅学到了屠格涅夫小说的抒情味,还学到了精确优美的诗性描述,因而他的乡村小说,才远远超过蹇先艾的乡村小说,他也才成为险些夺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代小说大师。
通过蹇先艾与沈从文乡村小说的比较,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迪,小说要想更好地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就应充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对审美教育的需求。如果没有一个曲折有趣的好故事,没有鲜活人物的命运所给予读者经验性的滋养,如果不能在阅读中达到美目养德、积学获知、消愁破闷的效果,读者凭什么要看你的小说?现当代的一些小说家,几十年来,在创作上养成了懒惰的坏习惯,以为写小说就是叙述和对话的简单组合,舍不得在故事情节和语言上下工夫,以缺少想象力为荣,自以为现实主义不需要诗性描写,结果造成了小说枯燥无味,既无故事的美,无人文的美,也无语言的美,造成了读者的远离和拒绝,造成了小说的衰落和孤芳自赏,足可令人深思。
小说应是一种给人以美德和文化提升的、赏心悦目的精神力量,这就需要小说家具有高尚的品质,具有“观察的能力、想象的新颖,思想的雄浑和杰出的叙事能力”[4]。同样是走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作家,小说大师肖洛霍夫在创作`上的杰出成就,就在于他正确地理解了现实主义的丰富性和不断发展变化性,在于对顿河哥萨克生动的民俗描写和广阔的文化深度,由于“他在对顿河流域的史诗般的描写中,以艺术力量和正直的创造性,反映了俄罗斯人民的一个历史阶段。”[4]从而使《静静的顿河》得到读者的喜爱,获得创作上的巨大成功。作为作家,应该深入生活,在生活中获取丰富的创作资源,在创作中努力使生活艺术化,寻求创作手法和技巧的多样性、丰富性,“伟大的诗的艺术就应该使事实与虚构相融合”[5]。在生动的诗性表达中,显示小说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这才是我们新时代小说家追求的远大目标,和小说存在并繁荣昌盛的美好途径。
[1]鲁迅.鲁迅文萃第四卷[M].百花出版社,2001.
[2]龚翰熊.欧洲小说史[M].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
[3]柳鸣九.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4]孙坤荣,等.历届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小说选(上)[M].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5]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M].三联书店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