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桂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100089)
西奥多·德莱塞的代表作《嘉莉妹妹》开篇讲述外来妹嘉罗琳·米蓓(昵称为嘉莉妹妹)只身前往大都市芝加哥的奇妙旅途,只是芝加哥的新生活和其原先种种美好假设相去甚远。在追逐物质财富的人生征程中,嘉莉妹妹经历过两次风流韵事,均未开花结果。临近尾声时,嘉莉妹妹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演员,在纽约剧坛崭露头角,故事结局并未流露出皆大欢喜的意味,嘉莉妹妹孤独地坐在摇椅上,若有所思。
作为美国版的外来妹,嘉莉妹妹这一角色备受争议,相当一部分评论者谴责德莱塞塑造了一个毫无道德意识的肤浅女人,最终未受到任何惩罚,也有评论者从自然主义角度冷静地分析,在定义嘉莉妹妹这一角色时多了慎重与理智。本文认为嘉莉妹妹并非像众多评论家鞭挞的那样毫无人性冷漠自私。她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均有可以理解的缘由。她与德鲁埃同居,之后对其背叛,与赫斯特伍德私通,经济地位的崛起及之后赫斯特伍德的毁灭,这一切发生在特定境遇下且命中注定。本文旨在通过对嘉莉妹妹这一角色细致分析,探讨家庭环境对其影响,她利用美貌攀附两个男人以及最后依靠自己牟取更好的生活,从而为其做出辩解,嘉莉妹妹人物形象的塑造,在小说中的发展及结局都在情理之中,符合自然主义伦理。
小说伊始就交代嘉莉妹妹背井离乡,孤身前往向往已久的大都市芝加哥,通过精细地描述嘉莉妹妹在旅途中火车上的所感所悟揭示了嘉莉妹妹,单纯如她,也有物质欲望。楚楚动人羞怯矜持的嘉莉妹妹又是野心勃勃的,“她是一个装备不齐的小小骑士,冒险到这个神秘的大城市去侦察,狂热地梦想获得某种朦胧而遥远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某个忏悔者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成为她的牺牲品,受她支配”。虽值豆蔻年华,但嘉莉妹妹内心已朦胧体验过欲望与现实的冲突,她清楚自己来芝加哥的目的:一个新家,和姐姐的新生活,还有一份工作。
在旅途的火车上她遇到了德鲁埃,这位花花公子对她大献殷勤,他闪闪发亮的皮夹子、绿色钞票以及话里话外对青涩的嘉莉妹妹的性诱惑,自然而然地激起嘉莉妹妹内心的涟漪。当他提到哥伦比亚市的商人、成衣店老板摩根罗特与布店掌柜吉布森时,引起嘉莉妹妹对童年时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悲伤回忆,“回想到这家布店橱窗里的陈列品曾经让她多么惊羡不已”。德鲁埃这个年轻人有钱又有经验,周旋于各种女人之间,自然有经验对付嘉莉妹妹这种单纯没有阅历的年轻姑娘,很快他就走进了嘉莉妹妹的心房,他能很快驱散嘉莉妹妹心中的雾霾,然而对于嘉莉妹妹而言谈话的愉快气氛并未维持多久,因为后者很快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衣饰的显著差距,“她不免感到相形见绌。她身上那套镶有黑棉布条装饰的蓝色衣裙,她心里觉得挺寒碜。她感到自己脚上鞋子也太旧了”。当衣着华美的德鲁埃为她介绍芝加哥的一些有名景点时她“心里不觉有点儿发痒。跟如此宏伟壮丽的景象相比,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快德鲁埃成功记下嘉莉妹妹的联系住址,当他拿出自己鼓囊囊的钱包时,嘉莉妹妹通过谈话的神态与衣着很快意识到二人之间的经济悬殊,也并未忽视二人之间涌动的暧昧气息,她知晓自己青春貌美,不乏追求者,只是明显眼前此人能为她带来更好的生活,这些意识虽未在懵懂的嘉莉妹妹脑海中成形,但毫无疑问她是有这个念头的。
年幼又缺乏生活阅历,初到陌生大都市的嘉莉妹妹有着隐隐的担忧与恐惧,“恐惧,压抑,自卑感,征服欲,需求未满足的回忆,身心失调焦虑感,以及巨大的心情起伏,嘉莉妹妹带着这些复杂心绪来到了芝加哥,而嘉莉妹妹本身无意识的欲望以及其胆小的天性已经预示了芝加哥对其施加的影响”。(Pizer 28)当火车到站嘉莉妹妹见到姐姐时心中的不安有缓解,然而新的忧愁悄然而生,先前欢呼雀跃的期盼已然埋没在残酷的生活窘境中,姐姐生活捉襟见肘,“整日上班干活,浑身上下看得出她饱经忧患,阅尽世间艰辛”。嘉莉妹妹认为刚刚结识的年轻有为的德鲁埃似乎更能带给她温暖与舒适,“虽跟她姐姐在一起,她反而觉得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仿佛被扔到了波涛汹涌的无情大海”。仔细琢磨嘉莉妹妹的情感变化,不难看出她从德鲁埃身上能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曙光,因此在与他分离时怅然若失,姐姐经济上的拮据只给她带来压力与焦虑,也正是从此刻起嘉莉妹妹与少女时代的懵懂无知以及家乡开始渐行渐远。
嘉莉妹妹在火车上遇到德鲁埃是初次启蒙,她开始知晓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与经济差距,勾起内心对财富和上等生活的渴望。
家庭在一个人的性格塑造中确实起决定性作用。(Tyson 13)无独有偶,德莱塞在后面提及家庭生活的重要性,“和和美美的家庭气氛,好比是一朵珍贵的花,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它更温柔,更娇嫩,更能使自幼受到家庭培养的人的性格变得坚强和正直”。虽然德莱塞并未直言嘉莉妹妹生活的家庭氛围,但读完此书不难推断嘉莉妹妹与姐姐生于乡村小户,父母皆为讨生计的普通夫妇,在教育程度与文化素养方面略有欠缺,见地与智慧缺乏,忙忙碌碌地干活只是为维持生计,姐姐明妮和姐夫汉森更是如此,能够在芝加哥这一大城市生存下去已然不易,每天需得精打细算方能勉强度日,因此他们更是无暇顾及家庭氛围的营造与爱的表达,这种文化资本在嘉莉妹妹一家都是极其欠缺的,心与心的交流与了解也是不够。姐姐明妮到火车站接嘉莉妹妹时,只是“敷衍一番的拥抱欢迎”。嘉莉妹妹随后在明妮家的短暂寄宿也并未让姐妹俩发自内心地交流,来到她家不久,嘉莉很快意识到这一残酷现实,西范伯伦街职工住宅区给她的感觉和她在哥伦比亚市的家乡大同小异,只不过是一个城市的版本,对于汉森家的小房间她更是觉得和自己的家没什么区别,她感到失落和失望。作者对嘉莉妹妹家庭生活略去不写,只是含蓄地暗示嘉莉妹妹作为一个少女很少能满足打扮自己的简单愿望,这使得大家不自禁地发问究竟嘉莉妹妹的家庭生活是怎样的。在第一章节作者交代嘉莉妹妹的父亲在面粉厂工作,显然父母的教育程度不足以为嘉莉提供道德方面的训诫,“如果身旁没有人低声耳语,给予谆谆忠告,真不知道该有多少虚妄谎言灌入缺乏警惕者的耳里”。通常一个家庭里负责给予忠告与教诲的是父亲,对于嘉莉妹妹而言这一引导角色是缺失的,其父终日在面粉厂打工为生计奔波,鲜有工夫关心女儿的成长教育,更何况嘉莉妹妹父亲本身并没有接受良好文化教育也难以胜任这一角色,难怪她这么轻易地就被德鲁埃诱惑,“如果说嘉莉家里确实有过严格的家规的话,本来她在良心上早就感到比现在更难过了”。同样嘉莉妹妹也没有养成良好习惯,不然习惯也早就发挥作用使得她在面对德鲁埃时与其保持距离。因此由于早期缺乏严厉的道德指导,嘉莉妹妹并没有强烈的道德是非观与羞耻感,以致后来她与德鲁埃同居随后又与赫斯特伍德私奔。
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极为重要,嘉莉妹妹由于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道德意识有滞后,然而完全给嘉莉妹妹贴上“不道德”的标签有失公允,她毕竟年幼缺乏社会经验与阅历,再加其饱受贫困之苦在面对物质诱惑时难免会动摇,况且她并非毫无羞耻心与同情心。在选择背叛德鲁埃时她内心着实不好受,只是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相比后者更有魅力,毕竟嘉莉妹妹起初并不知道赫斯特伍德已婚这一事实,在赫斯特伍德受难时她也尽自己的努力提供帮助,只是她自己维持生计都是难题,她选择离开。
小说里有三大人物角色是随波逐流的:一个一直往上攀爬却从未得到充实与幸福感;一个一路下跌直至毁灭;还有一个一直平行漂流却鲜能发现生活的意义。根据德莱塞的人物塑造,嘉莉妹妹起初只是风中一叶,也是乱世中的浮萍,到了小说末尾摇身一变成为纽约大都市的歌剧新星嘉莉·马登达小姐。作为酒吧经理,乔治·赫斯特伍德初次露面时是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结局却凄惨不堪,尝尽穷困饥饿最终自杀走向毁灭。德鲁埃与这两人相比一生平平,并未经受太大的波折,自始至终均为轻浮脾气怡人的推销员,他一直顺风顺水比较稳定,从未切实地感受过命运的多变与无情,一个随波逐流的小人物。
嘉莉妹妹离开威斯康星州去芝加哥希望改善境遇与生活状况,刚刚被德鲁埃激发起来的美好愿景被眼前残酷的现实泼了冷水,姐姐家里的窘境使得她不得不忧愁自己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生计,之前种种美好念想在现实面前相形见绌。嘉莉妹妹虽缺乏文化资本,但是凭借直觉与本能行事,总能聪慧地把握机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在嘉莉的心里,如同许多凡夫俗子一样,本能和欲念在某种程度上说还是胜利者。”在火车上和德鲁埃的短暂相处使她产生对物质充裕的向往与渴望,她至少清楚姐姐家目前的穷困潦倒是她应该极力避免的厄运,也驱使着她努力往上攀爬,用力摆脱她不忍直视的光景。缺乏道德引导与教育的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自己能生活得更好,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个初出家门步入社会的女孩的美国梦。
嘉莉妹妹学得很快,仅仅在姐姐家住了那么几天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于如何获得自己心中想要得到的,这对初来乍到毫无社会经验的嘉莉妹妹而言是一个难题。她开始找工作,屡次碰壁之后终于在一家童帽公司勉强谋得一份工作,糟糕的工作环境与劳累的苦力透支使得嘉莉妹妹频频不满,工人伙伴们在她眼中是粗俗低下的,整个工作氛围都使她感到身心疲惫,惊恐不安。在这种无望卑下的生活氛围里德鲁埃的吸引力有增无减,她会时不时地想到那位年轻男子不俗的衣饰与谈吐,经过金钱的包装德鲁埃变得更有魅力。而德鲁埃也确实没让她失望,他们的相遇给绝望不已的嘉莉妹妹带来了曙光和希望,她希望过人上人的生活,她会抓住命运对她垂怜的手努力攀爬。欲望与本能驱使着她一步步投入德鲁埃的怀抱,她对奢靡舒适的生活是毫无抵抗力的。而之后她对德鲁埃的背叛与赫斯特伍德的苟合进一步印证了她内心深处的物质欲望与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本能。与卷钱私逃的赫斯特伍德私奔似乎足以证明嘉莉妹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足少女,道德败坏,毫无廉耻之心。然而考虑到她自小就缺乏道德引导,真真切切经历过贫困的折磨,从未买得起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再加上当时赫斯特伍德并未告知她形势,事情太匆忙未给她留有充足时间去思考斟酌,只是不清不楚地随赫斯特伍德来到另外一个都市纽约。“别忘你从前挨饿的日子。要紧紧抓住眼前你已到手的东西啊。”她显然在背叛德鲁埃之前内心还是有过挣扎的,内心也一直在算计孰轻孰重,该做如何选择。
纽约的生活纸醉金迷,然而对赫斯特伍德和嘉莉而言,生活每况愈下。原有的金钱积蓄渐渐被掏空,赫斯特伍德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对过惯了体面惬意日子的他来说找工作绝非易事。德莱塞对于寒冬的着墨预示赫斯特伍德即将到来的凋零与衰竭。嘉莉妹妹敏感地嗅到危险的气息,在赫斯特伍德外出找工作时她意识到如果这种状况维持下去,那就是坐以待毙,她变得愈加焦躁不安,对她而言“凡是跟贫困连在一起都是可怕的”。她比赫斯特伍德更聪明,因为有过贫困经历她更能捕捉自己所处的窘困情景。她开始着手努力改善自己的状况,至于赫斯特伍德,这位经历风霜打击的中年人她已无暇思考。“嘉莉想离开他。”演剧成了她走出绝境的最后一条出路,她必须尽早为自己做好打算,只剩五十块钱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万般无奈之下她开始着手准备登台演出,千辛万苦之后最终谋得歌舞喜剧演员的工作,拿着每周十二块钱的薪水倒也能勉强糊口,只是日子愈加难捱,入不敷出后赊账买日常用品,生活里琐碎的支出最终让她铁了心离开赫斯特伍德,“亲爱的乔治,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这套公寓用不着再租了。我付不起房租。把这二十块钱留给你。至于家具,由你随意处置。我不需要。嘉莉”。嘉莉妹妹出走是可以理解的,当生计需要绞尽脑汁方能维持时,她已山穷水尽,赫斯特伍德失去求生能力,像寄生虫一样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她的薪水,已然成为累赘,她还想过更好的生活,没有能力同时养活两个人。她为赫斯特伍德留下二十块钱,已算仁至义尽。作为一个终日饱受贫困之苦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乡下姑娘,嘉莉妹妹并不是没有同情怜悯之心,女性特有的恻隐之心以及柔情她并不缺乏,然而残酷的生存现实与环境迫使她不得不狠下心来为自己多做打算。从这角度来看众人对其谴责确实有失公允。
总之,《嘉莉妹妹》这部小说对嘉莉妹妹、德鲁埃以及赫斯特伍德的描述顺应了残酷的现实,颇有自然主义色彩,每位人物角色的设计、发展与结局都有合理性又不乏必然性。对女主人公嘉莉妹妹,应以客观全面的角度诠释剖析。考虑到其家庭背景、穷苦的生活经历以及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她这样一朵盛开在乱世之中的花要想永葆芬芳必定需要良好的土壤与饲料,而这些赫斯特伍德已然没有能力给予她,出于本能激于欲望她选择自食其力,也无可厚非。人本来就是社会性动物,面临困境本能总是高于社会道德准则,况且嘉莉妹妹在离开赫斯特伍德之前也确有慷慨相助,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她也帮助后者,只是没有婚姻的联系她不可能这样供养赫斯特伍德一辈子,她有自己的梦想去追寻,从这一角度来看嘉莉妹妹这一角色的设定颇有自然主义色彩,情节发展及结局也在情理之中。
[1]Brennan,Stephen.Theodore Dreiser:A Documentary Volume.Detroit:Gale Cengage Learning,2012.
[2]Dreiser,Theodore.Sister Carrie.New York:Modern Library,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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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izer,Donald.NewEssayson Sister Carrie.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5]Pizer,Donald.Literary Masters:Theodore Dreiser.New York:Gale Group,2000.
[6]Tyson,Lois.Critical Theory Today:AUser-Friendly Guide.New York:Taylor&FrancisGroup,2006.
[7]西奥多·德莱塞,嘉莉妹妹[M].潘庆舲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