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韧性的抗争——鲁迅《野草·希望》解读

2015-08-15 00:49贾小林喻祖权
中学语文 2015年4期
关键词:迟暮空虚散文诗

贾小林 喻祖权

[作者通联:北京市第八十中学]

《希望》写于1925年1月1日,发表于1925年1月19日《语丝(周刊)》第10期。

关于《希望》的创作动因,鲁迅在《〈野草〉英译本序》中写道:“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鲁迅这样说,透出两层意思:一是当时青年非常消沉;二是鲁迅希望青年走出消沉,追求希望。而《野草》研究者们只看到了这首散文诗所表现的鲁迅思想消极阴暗之一面,而忽视了鲁迅创作本诗的积极意义,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缺憾。

先生已仙去,他的文字还留存,他的思想犹如中天之日月,永照后人。

通读全诗,根据诗的内容,特别是“然而”一词在诗中的位置,我们将这首散文诗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1—3):绝望之于生理,人生迟暮的寂寞

散文诗开头“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随后又说“然而我的心很平安”这里“分外地寂寞”和“很平安”,在语言的组合关系上完全一致;“寂寞”和“平安”这组对立的词语,准确表达出作者内心极度矛盾的心情。就像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其实矛盾之下的朱自清啥都不爱,这只是表达内心矛盾的一种说法。鲁迅以“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来解说自己内心的“平安”,据鲁迅《〈野草〉英译本序》中的说法,“平安”的含义应解释为“消沉”。

散文诗的第三节直接说明了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身体上的衰老和精神上的迟暮。“我大概老了”“头发已经苍白”“手颤抖着”,这是生理上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这是精神上的。无论是生理上的衰老,还是精神上的迟暮,都使诗人在面对黑暗,面对空虚时,表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苦闷和寂寞。

这一时期,鲁迅确实表现出了内心的空虚和阴暗,情绪上也产生了苦闷和彷徨。但鲁迅所感到的衰老和迟暮,主要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是思想上的“黑暗和虚无”。

第二部分(4—6):内心之绝望,寄希望于身外

散文诗的第二部分用“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句,开启了作者对曾经岁月的回想:空虚,激情过后的疲惫。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这里“血腥的歌声”引出三组词语:“血和铁”,指激烈而充满血腥的斗争。作者早年参加同盟会,作为革命者为了理想(希望),甘愿献出鲜血和生命,这是革命者直接与敌做铁戟厮杀的战斗;“火焰和毒”是指蕴藏在内心的愤怒的火焰和刻骨的仇恨。徐锡麟和秋瑾被杀之后,作者就曾怀有刻骨的仇恨和愤怒的呐喊;“恢复和报仇”,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被袁世凯窃取、宋教仁被刺杀后,作者内心蕴藏着为恢复共和而复仇志念。而作者之所以这样说,是以青春的献身为代价,以希望的信念为支撑,也是以鲁迅等革命者的战斗体验为基础的。

高潮过后便是低谷,激情过后就是疲惫。满怀希望去战斗,最终的结果却并不遂人所愿,诗人的内心就会充满失落、空虚、苦闷和彷徨。这种精神上的消沉,鲁迅曾经历过两次。辛亥革命失败后,鲁迅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苦闷。他幽居于S会馆,抄古碑,在自以为无聊和寂寞中打发时日;五四落潮之后,诗人再一次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空虚。空虚充塞了诗人的内心,暗夜笼罩了周围的一切,使诗人处于歧路彷徨之中。

“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没奈何的自欺”,是说虽然陷入了空虚绝望中,但诗人仍然以一种积极的心态面对希望,自己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然而这又不似做那《呐喊》时候的故意的隐瞒,因为现在我相信,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的了”(《自选集·自序》)。这句话中“故意的隐瞒”就是对“没奈何的自欺”的最好的注解;也就是《呐喊·自序》中所说的“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暗夜是如此的浓重,而希望又是如此的渺茫,“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诗人自知身内的青春已逝,但却坚信身外的青春仍在。这是鲁迅早期的进化论思想使然。鲁迅曾坚信:明天必将胜过今天,青年也必将胜过老年。“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诗人选用独具特性的诗歌意象,表现内心“悲凉漂渺的青春”,即诗人内心渺茫的希望。这一组短语包含了诗人内心希望递减,理想渐次渺茫的感悟和认识。“星,月光”,虽然悲凉,但毕竟鲜亮耀眼,暗示希望之强烈;“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指飘渺的希望,远不如“星和月光”那么清晰明确;而“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已谈不上希望,暗指针对暗夜发出的异样声音,如《秋夜》中“夜游的恶鸟”的“哇的一声”的尖叫;“笑的渺茫,爱的翔舞”,指泛人道的爱,与诗人心中的理想希望似乎关系甚远。尽管如此,但作者还是坚信,只要这些“悲凉飘渺的青春”尚在,希望就可因此而迸发。这是鲁迅在最虚无黑暗时候,对希望的一种坚守,也是他能对“黑暗和虚无”作“韧性的战斗”的根本。

第三部分(7—11):希望,绝望中的韧性反抗

散文诗的第三部分,仍然用“然而”将写作的思路从对往昔空虚的回顾拉回到对现实的思考。面对现实,诗人沉痛地感慨“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自然引出了下文。

我要以我迟暮的人生“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Sa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当我不再心存希望的时候,却从裴多菲的《希望之歌》中听到了希望。这里有一个纠结,就是诗人引用裴多菲的诗句和裴多菲的事迹究竟有何作用?

首先看裴多菲《希望之歌》的含义。作者将希望比作娼妓,很多人认为这就是希望为空虚、虚妄的意思。其实娼妓确如裴多菲诗所言“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有阴暗丑陋的一面;“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这里的破折号的作用是解释说明,即待你牺牲了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她”根据上下文的意思不难推出,即指希望,那么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希望虽如娼妓一样,假如你失去了青春,你也就失去了希望。我们把这句话反过来作正面理解,即希望属于青年,青年要乘自己还拥有青春的时候,去努力实现自己的希望(或理想)。这样看来,裴多菲的诗本没有否定希望,也没有希望变为绝望的任何依据;只是要借娼妓说明希望属于青年,似贬实褒。

其次看引述裴多菲的事迹。裴多菲为了祖国而战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作者特意在裴多菲的后面加上了他的生卒注1823—49,清楚地告诉我们裴多菲为了他的祖国,为了实现其理想,献出了自己年仅26岁的生命。其用意即直告青年,要像裴多菲一样,即使暗夜笼罩一切,也要为祖国而献身,为实现自己的希望而献身。他的诗所揭露批判的社会现实至今依然没有改变,正是想以裴多菲的精神来感召青年为拯救祖国,变革现实而奋斗。

裴多菲的人生是可悲的,惨烈的,他把青春献出,却仍然未能改变现实的黑暗,实现其自身的理想。桀骜英勇如裴多菲,“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以此表明裴多菲也曾经遭遇到“空虚中的暗夜”,也曾迷茫彷徨,但他还是在空虚迷茫中“回顾着茫茫的东方”,这里“东方”就是希望和光明的象征。

最后来看裴多菲的名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凯雷尼·弗里杰什的信。“我”从拜雷格萨斯到萨特马尔,看到那匹我从来没见过的瘦弱的驽马,“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可是这匹马却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带“我”到达目的地,连贵族老爷都“为之赞赏”。裴多菲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看似绝望,但却意外带来希望。裴多菲的用意本是为了说理,以此证明“不要只凭外表作判断,要是那样,你就不会获得真理”的结论;而鲁迅引用这句名言的意思当然不是为了证明这个结论,而是为了阐明虚无绝望同样也可以给人带来希望。

总之,鲁迅引用裴多菲的诗歌,引述裴多菲的事例,不是为了表白和证明自己的虚无思想和阴冷的意绪,而是意在强调拥有青春的青年应在绝望中走出消沉,奋起抗争,为国献身。

这部分的最后一节,诗的内容再次回归到现实: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按照现代汉语的表述习惯,“这”应该移位至“不明不暗”之前,鲁迅有意将之用在“虚妄”之前,表示对“虚妄”的强调。这“不明不暗”的“虚妄”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指社会的黑暗,二是指诗人自身内心的空虚。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拿《影的告别》中“影”的含义来佐证和解释,“影”就是生活在“不明不暗”、“彷徨于无地”之中。后一句中的“但”是“只,只是”的意思,还可以引申理解为“即使”。全句的意思,假如我还得苟且偷生在这不明不暗的社会中,我就一定要努力去寻找那悲凉飘渺的青春和希望,即使希望的青春在我的身外。作者不希望身外的青春消失,“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就会在精神上完全衰老,生命力也就会彻底枯竭。

第四部分(12—14):希望,绝望之为虚妄的辩证

这一部分是散文诗的结尾,再次表明自我态度。“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在如此黑暗,如此悲凉的世界里,青年们很消沉,安于现状,没有丝毫的慷慨激昂。这是作者所不愿看到的,也是作者所极力排斥的。我只能拼了老命“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如果再寻不到“身外的青春”,我就要赤膊上阵,“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这是鲁迅一贯之“韧性的战斗”。在《这个和那个》一文中,鲁迅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以此来观照青年的“消沉”,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倘若是勇士或刚勇的拳师,要舍身以搏,但必须看清自己的对手;而作者所苦闷彷徨的就是苦于找不到对手。“但暗夜又在那里呢?”“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这是鲁迅作为一代先驱的悲哀,刻着那个时代的烙印。“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而“青年们很平安”,这时可等得令人痛心,令人伤悲啊!这一部分,“没有星和月光……”,没有暗夜,“青年们很平安”,分别描述了两次,说明无论是现实社会,还是诗人的内心都陷入了一种彻底绝望的困窘之境。

这种找不到对手生存状态,也就如鲁迅在《这样的战士》中所言之战士陷入了“无物之阵”,只能在孤独和彷徨中悲惨地老去。《呐喊·自序》中,作者曾描述过自己的这种心境:“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鲁迅写作本诗时的心境与《呐喊·自序》回忆十多年前苦闷寂寞的情形大致相同。

社会黑暗到了极点,诗人的内心苦闷彷徨到了极点,而青年们平安消沉又达到了如此麻木的状态。这犹如裴多菲那匹驽马,让人失望到了极点——绝望,那么绝望之后又该如何?绝望之后,必将孕育并产生新的希望。

我们再看这句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依照文言文的用法,“之”在句中作用是取消句子独立性,“虚妄”的意思是绝望到了极点,“希望之为绝望”充当了整个句子的主语。那么鲁迅引用这句话的准确含义应是:当绝望达到虚妄的时候,就与如同拥有了希望一样。

鲁迅自己也承认确实曾存在过虚无思想,他不止一次地说“惟黑暗和虚无”才是“实有”,但另一方面他又从未停止过“面对它们进行绝望的抗战”。(片山智行《鲁迅〈野草〉全释》第24页)鲁迅在空虚和沉默中感到万分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会在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忽然想到(十一)》)。这就是鲁迅的辩证法,他清楚虽然希望一次次地化为失望,但他又绝不轻言放弃希望,坚信在绝望中会孕育出希望。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他说:“失掉了他信力,就会疑,一个转身,也许能够只相信了自己,倒是一条新生路。”这里关于他信和自信的论述,与绝望和希望的辩证思考如出一辙。

在《自选集·自序》中,鲁迅自己也曾谈到希望与绝望的辩证统一:“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以此足以证明鲁迅写作本诗的目的,不是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黑暗和虚无感,而是借此来激励青年在绝望丛生处看到崭新的希望,号召青年摒弃自身的消沉,为打破现实的黑暗,变革社会的弊端而满怀希望地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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