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的中国研究及对费孝通乡村研究的影响

2015-08-15 00:50王君柏
关键词:费孝通托尼农村

王君柏



托尼的中国研究及对费孝通乡村研究的影响

王君柏

托尼的社会学研究在国内学术界被低估甚至被忽视了,他对中国的研究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也影响了当时中国学者的研究,典型的是费孝通的乡村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托尼的直接或间接影响。而托尼与费孝通共同的研究传统就是历史视角、整体视角,在此基础上研究中国农村,无论是从一般学术意义上,还是具体的中国当前农村问题的研究上,都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继承和发扬这一研究传统,是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重要途径。

托尼; 费孝通; 乡村研究

目前,关于费孝通社会学思想的研究,更多的是将他的学术渊源归结于中国的经世致用传统、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等,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只要对费孝通的早期研究与英国著名学者托尼的中国研究进行对比,就可以发现,实际上费孝通的乡村研究受到托尼的影响更为显著一些,并且,在中国当前农村衰退的大背景下,从托尼到费孝通的这一研究传统,对今天的中国乡村研究,仍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一、托尼其人及其中国研究

(一)托尼其人

托尼(R.T. Tawney,1880—1962)出生于英国殖民地时期的印度,家庭背景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倾向于社会主义,被称之为费边社第二代(主要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三位核心成员之一*其他两位分别是G.D.H. Cole(1889—1959)和 H.J. Laski(1893—1950),后者曾经做过英国工党主席,也影响了很多中国学者,如王造时、罗隆基、陈源等。,其思想也正体现了费边社的基本宗旨,他非常同情工人阶级,毕生力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工人阶级的状况。在从事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的同时,先后在英国几所大学里任教职,尤其是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从教时间最长(1920—1949*费孝通在该校攻读博士学位以及二访英伦,正是在此期间,并且重访英伦时,在该校做学术演讲,主持人正是托尼本人。),终其一生,著述颇丰,在西方学术界影响深远的比如《十六世纪的土地问题》《贪婪的社会》《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等,都一直被西方视为经典著作,甚至认为他的《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比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更深入、更公允。托尼先后获得牛津大学、伯明翰大学、曼彻斯特大学、舍费尔德大学、芝加哥大学、墨尔本大学、巴黎大学名誉博士学位,是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伦敦大学的名誉院士,英国皇家学会委员,以其学术贡献跻身于当代最有影响的思想行业。而与中国直接相关的研究,就是他利用1930年和1931年两次访华的机会,大量搜集有关中国的材料,写出的《中国的土地与劳动》,对中国文化表现出高度的热情与尊重,对中国局势的发展,预测得八九不离十。鉴于本文讨论的问题,我们下面只介绍一下他对中国的研究。

(二)两次中国之旅

1930年底,托尼作为英国教育考察团的一员,造访中国,到了北京、天津、南京等一些地方,与当时知识界的人士交往密切,如张伯苓、何廉、方显廷、陶孟和、晏阳初、刘大钧等,与胡适、丁文江等更是保持长期的友好关系,对当时研究中国的外籍人士,也有广泛的交流,如戴乐仁(J.B. Tayler)、贺兰德(W.L. Holland)、巴克(John L. Buck)夫妇(即赛珍珠夫妇)等。1931年9月至12月,第二次到访中国,在中国期间,不仅对中国农业、教育感兴趣,而且对中国文化发生极大兴趣,在日常生活中从不把自己当社会名流看待,而是与老百姓打成一片,用传记作家特里尔的话说,他当时“在中国得到了普遍的尊敬,但未必得到普遍的理解”[1],毕竟,一般中国人是难以理解一位英国名流穿着中式长褂走街串巷的,甚至见到搬运工吃力推车时,还上去搭一把手。1932年,他就出版了《中国的土地和劳动》,虽然总共只在中国待了八个月的时间,但此书对中国的描述与预测,可谓准确而深刻,甚至80年以后,美国著名学者巴林顿·摩尔*以其《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而享誉世界,而此书中关于中国的章节,在核心观点上,即中国士绅与农民的关系问题,很大程度上采纳了托尼论中国的著作。详见巴林顿摩尔《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64-233页。认为此书仍然是一本了不起的杰作。

(三)从历史纵深看中国

作为与马克斯·韦伯一样,同样重视从历史的角度分析社会经济演变的学者,在看待中国的时候,自然非常重视中国悠久的历史,从而与当时其他学者相比,对中国问题的看法更为客观。首先,他认为西方工业革命下的资本主义经济虽然是一大进步,但也确实存在其固有的缺点,这就是他在《贪婪的社会》以及其他著作中不遗余力加以批判的,将经济生活当成了生活的全部,将手段当成了目的,是不可取的。所以中国所面临的,就是“工业革命的洪流所到之处,其条件与洪流发源地的条件相差非常巨大,洪流造成的结果就更加混乱。……由于先前的历史没有吸收并防御这种洪水的准备,这些新势力汇集并冲击着堤坝,堤坝一破,奔流就更迅疾,更加难以控制”[2]3-4。更为重要的是,当时中国在发展经济、政治以及思想运动等各种新兴事业的时候,都是在不足一代人的时空中集中展开,而这些在西方都是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局面就更加局促了。

正是基于上述历史的视角,托尼认识到中国当时的局部发展,如上海,只不过是“一条镶嵌在一件古服上的现代花边”,中国是一个彻底的农业国家。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农业的国度,没有他所讨厌的“贪婪的社会”的特征,引起了他对中国的好感,以致特里尔都不禁困惑,为什么托尼对他出生的印度社会没有一丝的兴趣,却对这个相邻的东方社会如此着迷。站在历史纵深的角度观察中国,托尼认为中国本身是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虽然西方可以教会中国很多东西(具体的技术),但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是没法充当中国的老师的,因为老师不能向他人传授自己都没有的东西。甚至对当时有些人所认为的,中国经济生活的一些传统特征、落后特征,甚至是民族性格的不足,托尼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中西方共有的一个文明阶段而已,并非中国的国民性使然。对于中国当时的落后状态,托尼倒是有他的看法,“如果将中西差异视为永久不变的特征,这将是错误的解释,因为历史记录显示,领袖地位是从一个地区向另一地区变动不居的”[3]。言下之意,中国也并非没有领导世界经济的那一天,这一点在今天看来,或许能够激起中国人重新审视我们自己的文化,以及中国独特的发展道路,提高我们的文化自信和道路的自信。

(四)整体的农业观

托尼对农业的理解,不仅仅只是一个经济生产部门的概念,而是整体的农业观,即“农业首先是一门技艺,一种经营,其次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农业问题,部分是技术问题,部分是金融和商业问题,部分也是文化和社会问题”[2]48。基于这样的认识,托尼非常重视从基本农田的数量、质量一直到社会制度、传统习俗、价值观念等因素对农业的影响,并把各种因素放在一起作为整体进行思考。具体到中国的农业,托尼搜集了在当时算是最完备的数据,做出了这些基本判断。(1)小农经济。中国人口众多,而且分布不均,但耕地相对少而且分配比较平均,从整体上看,就是一个巨大的农业国家,却是由分散的小农从事着只能算得上是“园艺”的农业,用他的话说,叫“一个巨人的国度经营着侏儒的农业”;(2)分散的小农难以应付外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首先是大部分小农生活在贫困线上,导致略有风吹草动,就难以生存,这就是斯科特引用的托尼的名句:有些地区农村人口的境况,就像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齐脖子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3];其次,不确定性的波动既可能是自然灾害,也可能是价格起伏不定,也可能是军阀土匪的敲诈,而这些都是中国农村常见的遭遇;(3)缺乏合作是不能应付不确定性的主要原因。虽然家庭或家族在互通有无上多有合作,但总体来看,还是不够。无法应对极端糟糕的处境,尤其是自然灾害频发,各种人为祸患更是层出不穷,于是小农受到商人、高利贷者的无情盘剥,农村债务成为中国农村的一大祸因。以致早在1931年,托尼就认为,中国的统治者如果不解决农民的基本生活保障问题,还是任其遭受军阀、商人、高利贷者的剥削,农民革命会接踵而至。甚至对当时国际上对中国农民起义的各种议论,托尼并不附和当时统治者的观点,认为“我们无需引证共产党人的宣传,来解释中国各地已经发生的抗租运动及农民革命运动,说实在的,这些运动发生得还不很频繁已经令人诧异了”。虽然看起来观点比较“左”,但这可能正是对当时局势的正确判断,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判断的准确。

(五)中国农村的出路

在上述分析基础上,托尼为中国的农村发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使在今天看来,他为中国农村所谋的出路,还是具有一定的价值。(1)建立统一的、有效的政府,因为缺乏统一的政府,导致内部出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对外无法以主权者的身份谋取平等权利,所以早在1931年,他不仅对日本的明确侵略行径予以谴责,而且还呼吁国际社会贷款给中国解决交通问题,而不要附加任何政治条件。甚至对一部分舆论所认为的,中国应该分为几个国家的论调,也持反对态度,认为中国文化上的统一性是保持国家统一性的重要基础,“从政治上看,中国是一个由外国势力控制的国家。从文化与精神上看,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大一统的国家。一个民族国家,不仅是领土上的统一或者政治体制的统一,她还必须体现出更持久、更具魅力的生活特征的统一。明智的政策不是破坏这种统一,而是要找到将这种统一从文化领域拓展到政治组织领域的方法”[2]185。(2)具体的农民出路在于合作、交通、科学教育、遏制农村资源向城市的流失、结合中国实际的工业化之路。农民只有建立适当的合作机制,才能避免单打独斗,不仅仅解决高利贷之类的迫在眉睫的问题,而且组织起来的农民才能在各种公共事务中形成自己的声音,所以托尼对当时的华洋义赈会的工作,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交通、储存条件的改善,是农民让自己的产品走向更大的市场,不被某些人所垄断的客观条件;教育与实际生活挂钩,知识能够带来现实的利益或者组织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科学教育,托尼认为中国的教育还是一种资格教育,受教育仅仅是获得进入上流社会的一块敲门砖,这使得教育与人们的生活背道而驰;对于本来就生活艰难的农村,如果资源不断外流,自然导致乡村越来越衰败,而乡村资源流失正是一个不争的现实,最明显的就是很多不在地地主的存在,托尼认为要解决好这个问题,中国可能要合理规划,采取小步走的原则,耐心地花上几代人的时间*托尼很难设想,新中国成立后,很快就解决了土地的平均分配的问题,政府的统一性与有效性,可能远超出托尼的预想,但在农村资源流失问题上,却更加严重,长期牺牲农业发展工业,这也正是梁漱溟先生当时所极力反对的,事实上是导致了城乡二元结构社会,导致了乡村的衰败,近些年来虽然逐渐开始反哺农村,但要扭转这一趋势,尚需时日。,这当然是与他的费边社传统有密切的关系的;庞大的人口,必然需要转移,这就是工业化的问题,但托尼认为西方的工业化也导致了很多的问题,所以中国的工业化,要根据自己的传统因势利导,其中,充分发挥手工业的优秀民间资源,就是托尼所看重的。总体而言,托尼对中国的复兴,充满希望,并能够做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历经八十余年的时间检验,也证明他的预测是比较可信的。

二、托尼与费孝通的学术传承

近年来对费孝通的社会学思想进行反思的,已经不少,但更多的都是强调他的文化功能思想,尤其是与马林诺夫斯基之间的学术渊源,强调费孝通从西方的平面化功能论,发展到了历史功能论[4],很少有人强调托尼与费孝通之间的学术传承关系,甚至连托尼其人,在中国社会学界都少有人提及*早在民国时期,托尼的一些著作就被翻译成中文出版,但后来就销声匿迹了,最近几年,才又逐渐有他的著作重新翻译出版,如《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中国的土地与劳动》,在社会学界之外偶有对他的介绍,如梁捷的《托尼:不该被遗忘的经济史家》(《博览群书》2007年第2期),彭小瑜的《经济利益不是生活的全部——理查德亨利托尼的资本主义批判》(《史学集刊》2011年第4期)等,相对托尼在西方学术界的影响而言,其影响在中国大陆是很不相称的,究其主要原因,可能与费边社的社会主义难以被我们接受有关。。这里强调托尼与费孝通之间的学术传承关系,并非说费孝通只有这一师承关系,而是希望对以往研究作一个补充,以臻于全面。

与其说费孝通受到马林诺夫斯基的影响更大,还不如说受到整个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传统的影响更大,而整个学院的传统又是以费边社的基本主张为背景的,即独立的知识分子立场与渐进的社会改革之路,这一传统在实践领域的体现,就是英国工党的主张与活动,所以费边社、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英国工党这三者之间,是有密切关系的,都有某种共同的理念。

费孝通第一次到英国是1936年秋至1938年秋,攻读博士学位,除了留下博士论文并出版外,后来又写了《留英记》,1946年至1947年主要因为国内的政治压力,再次访问英伦,当时就写了《重访英伦》,20世纪80年代又两次访问英国,分别留下了《英伦杂感》和《英伦曲》。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费老有两个很深的情结,或者也可以说是他思想和学术的两个来源。一个太湖或家乡情结,一个英伦情结。他的学术是从家乡开始的,而获得养料和理论体系是在英国。这两个地方,同时也成为他观察中国和世界的两个窗口。”是否如他家乡的人所说,情系于家乡与英伦,我们不敢说,但费孝通受到英国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受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费边社传统的影响,是毫无疑问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是费边社的成员们办起来的,同时又成为英国工党的思想理论库,到费孝通留学的时代,正是费边社第二代学者们活跃的时期,托尼、拉斯基、科尔,便是其中的核心人物。费孝通所受到的影响,主要也就是来自这些人。从《重访英伦》《留英记》《英伦杂感》的文字看,费孝通接触的都是工党成员,倾心于费边社成员的社会思想,典型的如为拉斯基教授的败诉辩护,为悉尼·韦伯去世而写的纪念文章*在《悼锡德兰·韦柏先生》一文中,纪念费边社20世纪20年代的核心人物悉尼·韦伯,费孝通对费边社的执著精神、渐进主义,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敬仰,对悉尼·韦伯其人,评价非常高,甚至认为其贡献与马克思、拿破仑、罗斯福、穆勒等人相比,没有丝毫的逊色。参见《费孝通文集》卷五第120-125页。,对英国工党的颇多介绍等。

具体到托尼的影响,最晚也可以追溯到初到伦敦攻读学位期间(1936年秋至1938年夏),因为费孝通的博士论文就大量参照了托尼前几年刚出版的《中国的土地与劳动》一书,如关于中国人口密度的观点,关于中国家庭平均人口的观点,关于土地与金融之间的关系,关于农村借贷的性质等,都采纳了托尼的观点。根据费孝通自己的叙述,当时他到不同的课堂去听课,完全是随自己的喜好,而托尼此时正在牛津和LSE教学,此时的研究主题是英国的社会和历史[1],所以费孝通也可能去听过他的课,应该有一定的联系,否则,难以解释费孝通回国后,在云南从事乡村研究时,完全按照托尼的路子去走。

费孝通自己最明确地表明自己受托尼的影响,已经是1948年了,即“我最初的研究工作是以Tawney教授在他书中所提出有关中国农村经济的理论作底子的,然后在实地观察中去证实或否定他的说法。我所写的《禄村农田》,以及我在云南所指导的若干研究都是这样做成的”[5]523。我们反过来查阅这一段时间的乡村研究,确实在基本框架上都是采纳了托尼的理论,比如,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就是托尼提出的中国农村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现有的资源难以维持庞大的人口,费孝通在《禄村农田》中继承了这一基本前提[6]258。只不过,通过云南的研究,发展了托尼提出的“离地地主与土地的关系纯粹是金融关系”的论断,因为费孝通发现,农村土地权的流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工业品的流入农村,导致自给性降低,而农产品与工业品竞争,总是处于劣势,以此推衍开来,就使费孝通后来在《乡土重建》中提出了乡村社会损蚀的问题,将土地流失扩展到人才流失,以分析乡村面临的问题。在重访英伦的时候,费孝通是以杰出学者的身份前往,得以有机会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发表学术演讲,而学术演讲会的主持人正是托尼本人,演讲的题目是“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症结”,还是采纳了托尼的“匮乏经济”与“丰裕经济”的二分法来谈社会文化,一方面讲中国文化是如何应对匮乏经济的,一方面吸收托尼在《贪婪的社会》中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思思想,强调托尼所主张的社会除了经济目的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指出中西文化的互补才是出路之所在。

费孝通受费边社成员尤其是托尼的影响,并不限于民国时期,他在长期中断学术研究后,再次获得学术研究的机会,晚年的很多反思与回顾,还是有着费边社的深深烙印。下面略举几例可以说明之。(1)英国还是我们的老师。费孝通在第三次访问英伦时所写的《英伦杂感》,其核心强调了一个观点,即英国“重实验、重调查、周游世界、知识渊博”的风气很盛,而中国只有强调书本,在书本里出不来[7]229-235。这固然是文化大师费孝通的切身体会,但同时这也确实是托尼在《中国的土地与劳动》中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托尼说,中国的教育“非常偏重于形式、书本和理论,这种偏重几乎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程度”,甚至中国的知识就是要让知识阶层与普通大众隔离开来,并认为西方尤其是英国正好相反,所以托尼认为一般人所主张的西方文明是西方科学的产物的观点,是不正确的,相反,他认为西方科学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参见《中国的土地与劳动》第198-201页。,这可以说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总的认识,费孝通与托尼完全合拍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费孝通说英国还是我们的老师。(2)知识分子的庸俗。费孝通在晚年的一次访谈中,讲到一个观点,那就是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是庸俗的,甚至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这里的“过去”特指民国时期),因为他们“没有本领,没有气节,没有东西”,国家的强大靠这些人,是靠不住的*全文可见《南方周末》2005年4月28日,该访谈是2000年4月进行的,先后在吴江和上海分几次完成,主要是费与朱学勤交谈,在座的还有李友梅、费宗惠、张荣华等。。言下之意,知识分子需要有理想,而不仅仅是混饭吃,在早年提出的绅权的基础上,又提出了石头和玉的问题,认为只有玉才能救中国,而这个玉又是从石头中变出来的,这就是精英,精英就是有某种除了混饭之外的更高的追求,以具体的人来讲,他认为孙中山、毛泽东都具备了这种追求,还提到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是如此,这就是脱离了庸俗。无独有偶,托尼一定也是同意这种看法的,如他在《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中在扉页上就引用贝克莱主教的话:“无论世人想些什么,如果他很少用心思考上帝、人心和至善这些问题的话,那么,他有可能成为一个钻营得法的利禄之徒,却绝对成不了合格的爱国者和政治家”[8]。这与费孝通倡导做有益于社会的研究,拒绝成为“流落于东西文化之外的寄生阶层”是一致的,这种超越庸俗的情怀,也正是费边社的一个宗旨。(3)渐进的改革。费孝通所主张的,实际上是继承了费边社的渐进主义改革路线,正如李金铮先生指出的,费孝通是采取“研究清楚了才动手”的策略,对中国农村问题的解决,采取的是温和的态度,强调传统与现代经济的融合,对中国乃至世界农业经济做出了重要贡献[9]。实际上费孝通自己晚年也是明确提出自己是走渐进路线,比如他谈到《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时指出,“我是主张慢慢改,要同马克思主义合流”,并且明确指出“渐进的改造,其实还是西方思想”*“费孝通访谈录”,见《南方周末》2005年4月28日。,虽然他没有明确讲是西方什么思想,但显而易见是费边社的思想,是托尼讲的,要准备经历几代人的努力去完成的任务。

总之,托尼与费孝通对中国农村的研究,成为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农村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尤其对农村土地关系的研究,当代西方学者认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对中国农村的了解,都是基于约翰·巴克、R·托尼和费孝通等人的报告[10],实际上,这三位学者对中国农村的研究,从时间先后来看,首先是巴克的实地调查,托尼与巴克是朋友关系,写作《中国的土地与劳动》时,从巴克处获得大量材料,并进行过面对面的切磋,而费孝通在继承前面两位成果的基础上,并通过自己的实地调查,丰富发展了巴克和托尼的研究。从费正清、巴林顿·摩尔等一些国际著名学者对中国的研究来看,费孝通的这些乡村研究都是他们学术研究的重要基础。

三、托尼与费孝通传统的启发意义

从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说,费孝通的乡村研究,是与托尼的研究有着思想上的渊源的,而这种渊源又可以进一步追溯到英国的费边社传统,概括地说,就是具以深邃的历史眼光,考察事物注重整体结构,在实践的层面上,侧重社会调查,获得真知,在对社会进行理性认识的前提下,稳步进行社会改革,达到各尽所能、人人平等的富足社会目标。我们姑且将这称之为托尼与费孝通传统,而这一研究取向对当今的社会学研究,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的研究,都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尤其是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上升,开始思索文化自觉、理论自觉的时代,这一取向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总结与付诸实践的。

(一)历史的视角

从托尼到费孝通,都非常重视历史的视角,即将当前所研究的社会,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进行审视,或者反过来说,将当前的社会仅仅视为社会发展中的一个截面、一个瞬间,这就意味着一方面要对历史传统、价值理念有充分的尊重,另一方面要对未来的长远发展留有足够的余地。

托尼在他的著作中,一直贯穿着这种历史的眼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过去能向现在揭示现在有可能理解的东西,而且对于某个时代显得空洞无物的东西,到了另外一个时代就可能意味深长”[8]2。具体到中国的农村,他既能看到中国文化的巨大潜力,又能理性判断这种文化在遭遇工业文明的骤然冲击下所面临的困难,以至对中国的发展,既充满信心,又能抓住一些关键的问题所在,提出具有指导意义的建议。费孝通自始至终继承了这种历史的视角,并发扬光大,以至乔健将费孝通的思想称之为历史功能论。尤其到了晚年,一方面反复强调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梳理出我们的成功经验,如“我们中国世世代代这么多人群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这样长的历史,在人与人中和位育的古训的指导下应当有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保留在前人留下的文书中,而且应当保存在当前人的相处的现实生活中。怎样发掘出来,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可能是今后我们社会学者应尽的责任”[11]347。在“谈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边界”一文中,更是对这种历史视角集中体现,而他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更是这种历史视角的升华,可以说是对我们当今社会学,甚至整个社会科学的高屋建瓴的指导。同时,费孝通又总是未雨绸缪,具有超前意识,尤其重视历史转折的关键点,他多次谈到胡林翼见洋人小火轮而呕血的故事,强调通过一个特定的现象,看到时代变革的转折点,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意识超前于时代,比如“不同文化碰头的问题躲不开了,要研究啊。体制内的学界有点迟钝,还没有意识到问题之大、之严重”[12]137。

在意识到文化自觉、理论自觉的迫切需要的时代,这种历史的视角是首先应该受到重视的,目前的社会科学界,似乎都只将眼前的各种事实当做“硬证据”,甚至蜕化为只对眼前各种利益博弈的精确计算*这种研究趋势首先是西方社会科学发展的主流,影响所及,中国的学术界也具有这种倾向,目前对这种倾向比较系统的批判,德国学者弗兰克·施尔玛赫是典型的代表,其著作《自私:生命的游戏》就是对此趋势的全面彻底的批判。,以致只有经济学等直接与现实利益挂钩的学科才成为显学,才能在社会科学中得到一个靠前的位置,其他都成了“软科学”,这种既忽视一个民族长期积累的经验,又罔顾长久未来的希望的倾向,是需要我们进行反思并进行补救的,否则,文化自觉与理论自觉也将是无源之水。

(二)整体的视角

将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考察,是托尼与费孝通的共同倾向,虽然按照费孝通自己的说法,这种整体的视角主要是受马林诺夫斯基的影响[13]366,但确实与托尼还是高度一致的。托尼强调社会问题并不是一些数量的问题,而是各种比例的均衡问题,他尤其强调物质的层面和精神的层面的协调,谴责那种一味只发展经济的做法,认为美好社会(这也是费孝通晚年常提的一个词)并不能仅仅靠物质财富的一点一点累积而形成,美好社会还需要建立在一个社会公认的公正、公平、合法的基础上,而这是一个精神层面的问题,甚至这各部分之间的平衡,不能全靠市场来解决。托尼对他所处时代的社会科学只关心各种势力和利益的操纵,感到很不满意,认为用这种办法去解决问题,无异于在一个行将饿死或被污浊空气毒死的人身上实施外科手术。费孝通也认为“整体的观点”是个来之不易的传统,认为社会人类学的研究,要把握一个特定社会的经济、社会组织、宗教、政治等各方面的特征,再从一个整体的高度来理解这些方面是如何作为一个文化主体来满足人们的不同需要的。

从学术实践的角度来看,整体的视角意味着学者更为超然的立场,即并不从某个领域、某个利益集团的本位立场出发,而是从整个社会的角度看待各方面如何均衡的问题。在托尼那里,主张对不同的社会角色应该具有不同的评价标准,有的是以经济效益来衡量,还有很多则不是,比如官员、学者、律师之类,就不能用挣了多少钱来衡量他的成败,刚好相反,那可能恰好是个笑话。而费孝通则始终坚持知识分子的担当,如前面所述,反对庸俗,甚至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对自己提出的知识负有责任,否则就容易流为空谈或者乱谈,这其中实际上是具有真正公共知识分子情怀的,有人将他称之为“最后的绅士”,也有一定的道理吧?他自己也认为绅士并非都是劣的。这种精神与纯粹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场上说话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当然,当前各种为稻粱谋的学术研究,各种为考核而进行的学术研究,就更是等而下之了。托尼与费孝通的这一共同倾向,其实都是费边社基本精神的体现,即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身份参与到社会的改良中去。

(三)整体视角下的乡村研究——社会损蚀

基于上述历史视角和整体视角,对中国农村的考察,就不会仅仅局限于单一的问题,如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问题,拆迁问题,农村医疗养老问题等等,而是将整个中国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考察,这正是托尼与费孝通的共同研究倾向。在托尼那里,集中体现在《中国的土地与劳动》一书中,在充分考虑中国历史传统的基础上,将中国视为一个巨型文明体遭遇世界巨大变革的环境,为适应这种环境(在托尼心中甚至期望于中国能够改变只重物质的这个大环境),分别从政府、交通、科学与教育、民间合作、土地改革、自然灾害、人口流动等全方位来考察农村的发展。如前所述,费孝通关于农村问题的研究集中体现在《乡土重建》中,而社会损蚀是其核心概念。

在整体视角下,农村是整个社会的一部分,费孝通从早年的农村土地研究开始,就将土地与城镇之间的关系定义为物资的交换关系,交换失去平衡可能导致农村的贫困。而在《乡土重建》中,更是明确提出农村是有生命的,是需要进行有机循环的,不能仅仅当作矿藏一样进行开采,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废矿区。农村地方的生命,就是各种物资、人才、风俗习惯等各种要素的良性循环。而事实是,这些要素出现了流失,在20世纪40年代,费孝通就感到这种流失很严重,先是少数优秀人才主动进入城市,一去不复返,接着是更多的人迫于形势,不得不去城市谋生计,因为乡村的衰败导致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追逐了,费孝通把这称之为洪流冲洗下的农村。其实,这种剧烈的冲洗真正成为现实,是最近30年来的事情,现在农村的凋敝,正是这种社会损蚀的结果,尤其是在内地,已经非常严重,虽然目前已经逐渐意识到对农村的反哺问题,但在过去巨大的社会损蚀的洪流下,还是远远不够的。今天的学术界也越来越认识到这种社会损蚀的严重性,有的从城市对农村的圈地运动入手[14],有的从各种资源(如教育资源)城乡分布的不均匀入手,有的从人才流动入手,开始对农村的资源流失进行研究。也有的地方开始从实践上促进资源的有效回流,比如由各种能人组成的乡贤理事会的成立并发挥作用(主要是在城市里取得一定地位、热心家乡建设的人士)。总的来说,只有从整体的视角出发,全面考虑到农村的人、财、物乃至传统文化的有机循环,保持各要素的生态平衡,才有望重新恢复农村的活力。那些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单一解决方法,可能有一时的效果,但都不是长久之计。

[1] Ross Terrill.R.T.TawneyandHisTim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2] 托尼.中国的土地和劳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3] R.H. Tawney.LandandLaborinChina.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32

[4] 乔建.试说费孝通的历史功能论.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1)

[5] 费孝通.费孝通文集(卷五).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6] 费孝通.费孝通文集(卷二).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7] 费孝通.费孝通文集(卷八).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

[8] 托尼.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9] 李金铮.“研究清楚才动手”:20世纪三四十年代费孝通的农村经济思想.近代史研究,2014(4)

[10] 何怀宏.世袭社会及其解体.北京:三联书店,1996

[11] 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2] 张冠生.田野里的大师.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

[13] 费孝通.文化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

[14] 张玉林.大清场:中国的圈地运动及其与英国的比较.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1)

(责任编辑:陈世栋)

R.H. Tawney’s China Research and It’s Influence on Fei-Xiaotong’s Rural Studies

Wang Junbai

The domestic academia didn’t pay enough attention on the achievement of R.H. Tawney’s sociological research. His study can not only stand the test of time, but influence the related Chinese researchers’ study. Taking Fei-Xiaotong’s rural studies as a case, Fei’s work typically and largely influenced by Tawney in a direct or indirect way. Tawney and Fei have a common research tradition of using the hidtorical and overall perspective. Based on this, the study on rural China contains the great reference value, no matter in the general academic sense or just some specific issues. Therefore, the author believes inferiting and carrying forward this tradition of doing related research is an improtant way to achieve both cultural and 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

R.H. Tawney; Fei-Xiaotong; Rural studies

2015-03-24

王君柏,江南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邮编:21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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