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人杨牧先生聊起来稿,我说他真有古风,大作还是用邮寄的呢。杨牧先生说,“我喜欢把稿件装进信封、投进邮筒。投稿投稿,感觉这样才算是‘投稿’啊”。
维持这种“投稿”古风的作家还有余光中、洛夫、管管、张默、碧果、辛郁、席慕蓉、朵思等等,几乎都是诗人。他们的来稿多半还附一封简短信函,礼貌致意。后来杨牧先生有时也由夫人夏盈盈女士帮他把稿件扫描Email给我,但他仍习惯手写一信,一并扫描传来。我猜方便之余,他可能会有一点失落吧?我理解他说的,把稿件放进信封、弥封、投进邮筒,那对于作品发表的郑重态度,那种仪式感。
我从这些前辈诗人身上,学习对于自己作品出手的慎重,待人的礼貌,温柔。啊,不免想起,昔日周梦蝶先生,他甚至亲自把稿件送来报社。那时报社还在忠孝东路,周公送诗过来,我下楼取稿,他一定要重重地握手(好痛喔!)。同事们取笑说:“周公是专程来看你的啦。”后来读到多位主编回忆周公的文章,知道周公经常这样亲自送稿。
许多前辈作家或许学会了新科技,使用计算机写作,Email来稿,但仍维持着这庄重的仪式感,附一短信,说明投稿,也问候近况。当然我的回信,也尽可能对作家来稿有些回应。
强调前辈作家的“礼貌”,是因为我愈来愈常接到一些来稿,既没有只字说明,作品里也没打上自己的名字,似乎有把握你一定能认出他的文字风格!如果他的Email使用本名倒也罢了,有的寄件者显示的是中文名字的英文拼音、缩写,或者Jenny、Michael、Mandy加上一串数字,我怎么知道是谁啊?寄到我的私人信箱,心想一定是熟人吧,想破了脑袋,只得去信,敢问大名?这种猜猜我是谁的稿件,与日俱增,叫人怎么办呢?
有回,一位旅美的知名作家来信告诉我,他投到某报的稿件,石沉大海,连用不用都不说一声,他再也不投那个副刊了。我回信告诉他,就我所知,那位主编为人敦厚,也许是不小心忘记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收到稿子。我这人是不信任科技的,Email这种东西怎可尽信?到达不了收件者手中的Email多如繁星,在茫茫网络里,那些流浪石块,究竟在哪一个星球殒落?或是比寄件者更永生地犹自在网络宇宙里流浪呢?
但那封信也使我深自检讨,我们感慨着投稿者的礼貌流失,作家们不也抱怨着现在编辑的态度、热情大不如前?
不过,沉浸在对“美好年代”的感伤,不是我的风格。对于现实情况请求谅解之余,其实使用Email与作家联系,迅速地传达、致意,不仅有方便之处,更有传统邮递达不到的实时之乐。
几年前,有次我给台大彭镜禧教授回Email,不慎把他的名字打成了“竞禧”,他回函指正。我马上去信道歉,并且自己罚写一百遍──当然是用复制、贴上的啊。他也很快地回信,第一句便是“哈哈哈!”从那信的语气,似乎可以看到他在计算机的那一端爽朗地大笑出声。他说,使用计算机,有很多的乐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