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阳
·缅怀篇·
流淌在心中的动人旋律
——怀念音乐界前辈孟波、严金萱
□李丹阳
孟波、严金萱夫妇
“戴上鲜红的领巾,穿起美丽的衣裳。
我们来到了花园,快乐地跳舞歌唱。”
《金色的童年》这首歌曲,上个世纪60年代在中国少年儿童中广为传唱。我在小学曾参加校合唱队,很喜欢这首歌,也经常唱。60年代中期,舞剧《白毛女》上演,《大红枣儿甜又香》的旋律也令人印象深刻。那个年代,还有一首歌,开头两句是:“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很激动人心;虽是成人唱的歌,但我听得多了,也就会唱了。那时候,不管什么歌曲,我从不去注意歌曲的词作者和曲作者是谁。
直到几年前,我受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委托,为《抗战时期的中国文艺》一书采访一些在抗战时期从事文艺工作的老人,并负责编辑此书,事先看了很多资料,才知道孟波、严金萱夫妇是上述几首我喜欢的歌曲的曲作者。
2013年秋,我到上海采访。早听说严金萱老人久已病重,无法接受采访了;孟波老人身体依然健朗,但早就申明拒绝任何采访。对这样一位在抗战音乐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人,不采访是很大缺憾。该从何着手呢?幸有上海方志办负责人刘建的大力帮助,事先去华东医院跟孟老打招呼。这样,我11月8日就得以顺利地直奔孟老住的病房。
走进病房,只见孟老正穿着蓝白竖道相间的病号服坐在椅子上看电视。他面容和身体清瘦,颇具仙风道骨。与孟老寒暄后,我闭口不谈采访,而是拿着“道具”——一本画册,请他看冼星海和张寒晖的肖像。孟老看后,打开了话匣子,先回忆起自己与冼星海的交往。他说:
“我在上海时就认识冼星海,跟他学指挥,在延安鲁艺也同他有交往,跟他很熟。他的女儿冼妮娜在杭州,经常给我打电话。现在熟悉冼星海的大概就是我和严金萱了。张寒晖我见过面,但不大熟悉。他是东北人,写了《松花江上》,他去世得比较早。”他还说,认识抗战时期曾在延安工作过的音乐家刘炽和画家李琦。
接着,我就问起孟老创作抗战名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的事。他娓娓道来:“三十年代,我在上海参加救亡歌咏活动,以音乐为武器呼吁抗战。我同麦新(《大刀进行曲》作者)编辑出版了当时很有影响的救亡歌曲集《大众歌声》。在1936年11月我和麦新创作了《牺牲已到最后关头》。那时,东北已经沦亡了,我们去参加要求抗日的示威游行,在小东门集合。队伍走到武昌路口,国民党的宪兵、警察冲过来。我们游行都是四个人一排,手挽着手,否则一个人走,会被宪兵、警察拉走。
“第二天,我们一些词曲作者在冼星海的家开会,那时他住法租界的福履理路(今建国西路)仁安坊,参加的有冼星海、吕骥、盛家伦、沙梅、任光、安娥、麦新和我等人。这天刚巧报纸上登了蒋介石的讲话‘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和平未到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他那时正在同日本谈判,不想抗战。在会上,大家谈了这种情况,在一起商量怎么应对,决定让我和麦新针对蒋介石的言论写一首歌。
“当时没有地方,我和麦新就在外滩的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一起商量着写了《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唱:)
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亡国的条件我们决不能接受/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拿我们的血和肉,去拼掉敌人的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一共有两段歌词。这首歌刚写出来之后,在抗战开始之前,国民党政府禁止唱,因为当时不让讲抗日,在租界里也不让讲。当时出版的东西,比如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两字只能用叉叉来代替。直到‘七七’抗战以后,这首歌在国统区和共产党的根据地都可以唱了,就流行开了。国民党的部队里也传唱。1938年,当我国的中山舰遭到日寇轰炸,全体官兵在舰艇即将沉没时,就高唱着这首《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在短短的采访中,孟老唱了两遍这首歌。我怕他累,赶紧跟着一起唱。这首歌是我几年前采访老指挥家严良堃先生时头一次听到的,以后又听到多次,也就会唱了。
孟波早年在上海一家誊写堂当学徒。1934年末,他在一次送货时听到基督教青年会传出歌声,于是,就参加了刘良模组织的民众歌咏会。不久,他在上海认识了冼星海、吕骥等,参加了歌曲作者协会、歌曲研究会、业余合唱团。他白天在店里干活,晚上常到冼星海家,跟他学习作曲、指挥,还常与一些从事进步音乐活动的人聚会。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失利后,孟波在上海参加了“国民救亡歌咏协会宣传团”到国内各地进行宣传。出发前,因刘良模告诉他和麦新,他们的名字已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于是两人分别把原名孟绶曾、孙默心改为“孟波”和“麦新”。
宣传团在浙江、江西、安徽等地从事抗日宣传。在江山县,孟波曾为麦新作词的《自卫队歌》谱曲;在大别山区,他一度被留在第五路军的176师,为《五路军军歌》作曲,并多次指挥这支国民党部队官兵唱抗战歌曲。
孟老告诉我:“后来我到了半塔集,就是安徽、江苏交界的地方,当时刘少奇同志化名叫胡服,他为了了解国统区的情况,让我向他汇报国统区知识分子的情况,张云逸和邓子恢同志也在。”1940年春孟波刚参加新四军,担任新四军江北指挥部抗敌剧团团长,以后又担任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教务科科长,实验剧团团长,新四军第3师鲁迅艺术工作团团长。孟老特别回忆道:有一次他率抗敌剧团为新四军第二支队演出,指挥演唱了《黄河大合唱》中的《保卫黄河》。当唱到“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时,下面的战士也跟着唱。唱完后,支队司令罗炳辉很高兴,让他们唱了很多遍,以致担任指挥的孟波的军装都湿透了。孟波那时经常白天率团演出,担任合唱指挥,晚上要搞创作;演歌剧时,还去当乐队演奏员。我对一个没上过音乐院校的苦孩子走上音乐道路,并且学会作曲很好奇,就此问孟老,他说:
“我那时其实没有怎么学作曲。我觉得实际上作曲也很简单,就是把自己生活中的感受、情绪,用音乐写出来。如果没有感受,光有技巧也写不出来。比如解放后很多青年人离开上海上山下乡,我很感动,就写了首歌(唱:)‘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这首歌恰好也是我熟悉的歌曲,就跟着孟老一起唱。
正谈话间,有位医生来看孟老。医生走后,我担心孟老累着,就匆匆结束了采访,请他在一张白纸上签名。这时,我说,英国的伦敦华人爱乐合唱团等准备2015年在抗战胜利70周年时在英国首演《黄河大合唱》。孟老听后说:“严金萱是最早在晋察冀唱《黄河怨》(《黄河大合唱》中一首独唱歌曲)的。”随即他在签名后又题写了“黄河在咆哮”五个刚劲有力的字。
以后我与孟波的儿子孟临通电子邮件。他不断地就我的一些问题问孟老,并把孟老的答复和一段段的回忆发给我,至少有七次之多。最后综合整理而成的孟波口述,实际上有一大半是孟临采访、记录的。这个稿经过孟老审阅、修改、补充。应当说,它忠实地反映了他的记忆。
我看到一些出版和发表的文字记述在某些地方与他的口述有出入,曾通过孟临询问,譬如,流传较广的文字写孟波1935年参加民众歌咏会,开始从事救亡歌咏活动。故我在他的简历上也照写。但孟老在审稿时,添加了“1934年参加了刘良模组织的民众歌咏会。”我查阅有关记载,才发现,孟老写的是正确的。此外,一个权威出版物的文章写道,1936年11月那次抗日游行后,歌曲研究会在光明小学一间教室开的会上,大家建议由麦新和孟波针对蒋介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的言论来创作一首歌曲。而孟老在答复时坚持说,那次会就是在冼星海的家里开的。还有一张在网络上看到的照片,下面有手写说明:“孟波指挥新四军合唱1941年。”但孟老说:“这张照片是我在指挥第五路军的人唱歌。”即在他1940年参加新四军之前拍的。这里特记此以存实,并纠正一些讹误。
后来我在网上查到,八路军著名摄影师沙飞的女儿王雁曾于2006年采访过严金萱,于是就请王雁根据早年的采访整理出一篇口述。在整理中,她参考了孟老夫妇的女儿孟惠惠提供的资料;我们还不断地就一些严老经历中不清楚的问题询问孟惠惠,由她问病床上的母亲,再回复我们。如此反复多次,最终也整理出一篇严金萱口述回忆,并请严老看过。
就在收有孟波、严金萱等人口述的《抗战时期的中国文艺》一书即将完稿的去年11月,突接孟临电邮,告知他母亲严金萱去世。我虽然从未见过严老,却从沙飞当年拍摄的照片中“看到”了年轻美貌的“金嗓子”严金萱;也从她的口述和一些文章中了解了这位不平凡女性的一生:
严金萱1937年参加革命工作和救亡歌咏活动,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贵州省工委交通。1939年到延安,曾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年底调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冲锋剧社担任演员、作曲。1940年剧社演出《黄河大合唱》,她独唱《黄河怨》。她回忆道:“我怀着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怀着对父老乡亲痛失家园的哀愁,深情地演唱了这首歌曲,这是我第一次演出这个独唱。我独唱《黄河怨》唱得很悲(唱):‘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仇和冤……’台下两三千人寂静无声地听着;过了一会儿,观众中有哭声。”
严老还回忆:“我们冲锋剧社经常深入前线进行抗日宣传、对敌宣传。1942年,我军向敌伪发动强大的政治攻势。那时的敌占区,3~5里路就是一个炮楼。炮楼前的封锁沟2~3丈深,5~6米宽。我们冲锋剧社的战士,夜晚潜伏行进,用绳子滑下去,接应的老乡在对面把我们拉上去。我们先向炮楼喊话:‘老乡,东北是我们的国土,我们要打回老家去!’然后就由我唱《松花江上》。唱毕,只见有一个伪军的头从炮楼伸了出来,喊着:‘再唱一遍好吗?’我说:‘欢迎你们到解放区,我们一起打鬼子!’然后又唱一遍。唱完后,听见炮楼里响起了阵阵的抽泣声。当我们回到边区后不久,团长告诉我,你们在敌人炮楼宣传后,有100多个伪军投奔八路军了。歌声打动了他们,启发了他们的爱国心。”
1945年,严金萱被调回延安“鲁艺”,在前方干部训练班学习;孟波那时担任“鲁艺”教员,他们彼此相识。严金萱的独唱,孟波非常欣赏;而她早在贵阳就唱过孟波创作的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两人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两人在延安窑洞举办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很多“鲁艺”师生来了,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黄齐生为他们写了一幅嵌名对联:“波澜无二致,萱草可忘忧”,老乡们送来一篮又一篮的大红枣。严老说,这就是她后来写芭蕾舞剧《白毛女》插曲《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创作之源。1949年后,严金萱创作了约500余首歌曲,还为36部歌剧、舞剧、电影、电视剧作曲配乐。
1949年以后,孟波因为担任很多行政领导工作,作曲比夫人少些。但一首享誉全球的中国乐曲《梁祝》的诞生却与他有关。那时,他担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1958年,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报送了“大炼钢铁”、“女民兵”、“梁祝”三个选题。孟波在表现爱情的“梁祝”旁打了勾。作曲家何占豪、陈钢和首演者俞丽拿都说,孟波的选择不仅显示他的艺术眼光,还冒了很大政治风险,“没有他那么一勾,就没有《梁祝》”。当初稿完成审查时,孟波发现没有了“化蝶”部分,他得到的回答是:新中国青年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而孟波则认为,这是中国传统艺术浪漫主义的精华。所以,何占豪认为“没有孟波就没有《化蝶》”。可以说,孟老在《梁祝》的诞生和完整呈现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后来在网上发现,孟波夫妇家挂有我父亲李琦的书法“延水情”。难怪孟老当初在病房一见画册就说他认识李琦。我感到自己跟孟老夫妇很有缘。
今年3月18日一早,我打开邮箱,看到孟波三位子女发来的讣告,知孟老于3月16日去世,享年99岁。这位可敬老人的离世让我很难过。近来,在孟老子女建立的电邮群里,不时会有一些怀念孟波、严金萱的文章。读着读着,我不禁也动笔写出与孟老的短暂接触,并把对他的怀念之情倾注笔端。
如今,两位老人如比翼双飞的蝴蝶,翩翩而去了,身后留下很多优秀歌曲,仍然流淌在人们心中。
(编辑郑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