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惠文
窗外的阳光适时照进来,我的心情才稍微有些好转。
但我并未因此停止担心忆曲。车祸后,她仍处于昏迷之中。
医学设备我都不懂,我只求它有节奏的“嘀嘀”声不要变成一声长叹。
“杨小姐,能出来一下吗?“
我下意识地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制止这股尽管不大,却在这个安静的病房显得有些突兀的声音。
我不能让人吵醒我的妹妹,她应该有个好梦。
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我是认识的,却不能算作熟悉。因为他只是因与忆曲签下短期合同而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赵诚祥。
我轻轻站起身,随他出门。合上门,我才在病房外稍微有些声息的走廊上对这个还算友善的年轻人挤出一丝微笑。
“赵先生,有事吗?”
“是这样,”他面上有些难为的神色,“杨小姐应该知道,我们剧团几天前与忆曲签了下个月演出的合同。可是,以忆曲现在的状态……而我们演出的时间是十分紧迫的。所以……”他看着我,停顿了一下。我以眼神回应他,示意他说下去。
他终于开了口:“所以,剧团方面希望能与忆曲解约。当然,由于是剧团方面提出解约,我们会按照合同全额赔偿违约金……希望杨小姐能理解。而作为忆曲的替身的杨小姐的酬劳,我们也会适当提高……”
这样的结果我一早便可想到,我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圈子里的游戏规则我自然明白。依据法律规定,像忆曲这种不适宜履行合约的情况,合同的另一方是可以单方面解约的。至于赔偿的“违约金”——应该是封口费吧?虽然对于剧团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却能阻止签约方因不甘心而破坏他们剧团的名声或妨碍剧团的正常运转——圈内的规矩。
是知道了结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也是听到这样令人心寒的消息而心下一沉——总之,此刻,我感到十分压抑。在文艺圈混迹多年所受的压力似乎一并涌出,压得我心痛,却也压得脸上有了更为明显而客套的笑容。
“赵先生,这样的事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也是圈内人,忆曲固然有损失,我却不能因此让贵剧团蒙受更大的损失。放心吧,我和忆曲会让这件事到此为止的。”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他自然松了口气,先前有些沉寂的脸也因重担已释而有了些亮色,这让我发现他光在外形上的条件就很不错,不愧是他们剧团的灵魂人物之一。
剧团里的另外两个灵魂人物,一个是他们的团长——那个使他们剧团多年运作良好且在业界颇负盛名的老人许云。另一个,自然是我的妹妹杨忆曲——芭蕾和声乐的明日之星——至少在她与剧团第一个合同的签订起到刚才最后一个合同的解除这一期间是。
忆曲自五年前从我国最好的艺术学院毕业以来,与这个剧团签订了不下三十个公演合约,为剧团带来了不可计数的利润与声名。忆曲因这个剧团而成名,又在成名后频频与剧团合作。即使因为经纪公司没能进入这个剧团,忆曲也早就是剧团里人人认定的一员了。
但到了现在,到了忆曲可能拖他们后腿的此刻,他们就要果断地抛弃她了吗?
赵诚祥出于礼貌寒暄了几句,我也礼貌地微笑回应。之后他声称剧团有事,离开了医院。
望着他的背影——那个颀长而稳重的背影。他迈的步子并没有卸下重担的轻快,反而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沉重。当然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剧团的人也不知道——
因为伤到了腿部肌肉和神经,文艺圈曾最耀眼的白天鹅公主杨忆曲,即使可以再站起来,也不可能再在聚光灯下向世人展现她纤长而骄傲的美丽了。
在我终于逃离那种混沌的状态时,已经是车祸后的一个星期了。许励坐在我身边,取代着姐姐的位置。他正理着我床头柜上一束干净新鲜的康乃馨。
满屋馨香,却没有姐姐的气味。我的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感觉。
我的苏醒并没有制造出任何动静,专心弄花的许励忽然转过头来。大概是灵犀作怪吧?
“你醒了?”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起身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医生,病人醒了。”他又转身问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头晕不晕?有没有恶心的感觉?腿呢?腿痛不痛?”
我尽全身的力气朝他一笑:“我还好。倒是你,你怎么这样憔悴?满脸胡渣,这样怎么见客户?”
“别担心,我跟公司请了假,用不着见客户。”他用一种既十分亲密又不会伤到我的姿势小心地依偎过来,“曲曲,你知道吗——才一周,才一周没听到你的唠叨,我就这样想念!”
做全身检查的时候,许励也跟着忙里忙外的,对医护人员的安排十分顺从,丝毫不像平日那个在公司呼风唤雨的二把手。
只是有个问题一直在我嘴边盘旋,直到检查结束我才找到机会问出口:“姐姐呢?”
许励将一勺温热的粥送到我嘴边,手颤了颤,收了回去,又在盛粥的碗里搅了几下,平稳了他波动的心绪:“她……还好,只是……你知道的,她总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许励说得没错,姐姐是个女强人。自从父母去世后,她一直照顾着我——既是姐姐,又如母亲。而她的事业——如果说我是拥有天鹅翅膀的芭蕾公主,她就是将天籁之音展现给世人的声乐界长明灯。
她是骄傲的。我难以想象这样折损她骄傲的伤害会对她造成怎样的打击。我不愿、也少有人愿意看到这盏长明灯的光辉被生生熄灭。
我不希望她会受到足以让我为她担心的伤害,我也不想她为我受到的伤而担心。我们姐妹俩,单凭相互慰藉,就足以彼此支撑着走下去。
更何况,我还有我的许励——我那愿意为我遮风挡雨的未婚夫,尚且对我不离不弃。
——彼时我的未婚夫征得了医生的同意,从护士站借来了轮椅。他说要趁着秋寒未近,带我好好重温一下久违的阳光。
的确,对于这样喜爱阳光的我,七天的分离,已经算得上是久违了。
如果阳光能永远存在该多好,只是命运总不允许。
命运从不因残忍而可怕。残忍尚且有情,但命运是无情的,命运因无情而可怕!
忆曲说得没错,久违的阳光的确很美。我的确热爱舞台上的灯光,但这也不能阻止我欣赏阳光。
不远处的忆曲正坐在轮椅上与许励谈笑,他们的样子很幸福,连命运都不忍心打扰。
命运何须打扰她?命运从未打扰她。而她一直是命运的宠儿,她无须对抗命运。她只管享受,享受我、许励以及她的事业对她的关爱就够了。
至于我,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幸福的笑脸、保护她幸福的笑脸,就够了。我也会等待一个能让我有那样幸福的笑脸的人,不管要多久,我都会等——只要不是赵诚祥,只要,不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人。
“姐,我们回去吧。”忆曲的轮椅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她脸上的幸福还未收敛干净。
“这么快?不多晒会儿太阳吗?”阳光能让人心情愉快,也能让忆曲的腿好得更快些——即便只是看上去好了,也能让忆曲得到安慰。
“医生说,曲曲现阶段更需要的是休息。外面的阳光,她享受一会儿就够了。”
是啊,外面的阳光虽然耀眼得让人留恋,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阳光。我望着许励,这个优秀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先撇开不谈,他对我妹妹好,能给我妹妹幸福,这已经足够了。如果他能一直对我妹妹好,我会认同这个妹夫的。
我合上手中的书——这是我远离忆曲和许励、给他们留个二人世界的理由。这本《姐姐的守护者》据说是本很温馨的书,但为什么我手中的这个版本会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封面?
“回去吧。”我终究还是收起了这本让我有些意外的书,站起身来,代替许励推着忆曲的轮椅——这样,他们就可以并排前进了,他们就可以在侧脸的时候看着彼此,就好像人生的道路可以一直这样地相守,就好像,可以永远不让对方孤独。
而我,我想我会随时站在他们身后,一旦忆曲的步伐快了或慢了,我都可以及时帮助她回到与许励共同的速度。我保护不了我自己的爱情,却也至少要帮忆曲守住她的爱情。
“馨馨,你是姐姐,记得要好好保护妹妹哦。”
还记得多年以前我们还年幼的时候,年轻的妈妈就这样对我说过;我也学会了将保护忆曲变成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成为我的动力,让我变得有能力。
我不能让自己变弱,我必须强大到可以守护妹妹一生。
最近嗓子有些不舒服,要尽早去看医生。妹妹的公演里,我是替她的B角,如果连我都不行了,剧团怎么会有薪水开给我?我们大笔的医疗费要从哪里来?我不能倒下,再辛苦也要撑下去!
一定要尽早去看医生!
姐姐最近似乎很喜欢温习她那本《生命不息》。
她一遍遍地翻着,从头翻到尾,因长期练钢琴而略带薄茧的指腹与纸张摩擦,在安静冰冷的病房里发出一种让人心安的声音,仿佛我们还在家,正像以往一样一起度过一个有书与阳光相伴的休息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因此姐姐翻书的动作也不像平日那样温和。谁都看得出——这本书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样严重的车祸!它未顾及任何人的心情,自顾自强烈扭曲了身为主人公的我们的生活。它是命运的使者,自然也像命运那般无情。
姐,我推荐给你的那本《姐姐的守护者》呢?你为什么不看一看?你为什么不愿知道妹妹也是可以守护姐姐的?
这些日子,我想唱歌——唱我们都热爱的歌——来安慰姐姐,可我不敢唱,我怕她听了伤心。于是在这时,电视成了病房里驱走可怕沉寂的最佳道具。
可电视节目并不怎么对我们的胃口。我有些百无聊赖,抓起遥控器开始换台。画面不停跳转,在陌生的频道里出现了一条我们熟悉的消息——
“本台消息:由微科集团独家赞助的音乐剧《猫》将于下周六晚七点三十分在星华剧院上演。该剧由乐坛老将、星华剧团团长——许云执导,并云集业界资深演员……”
播音员声音悦耳,却不能舒缓我的心,反而让它激烈地跳动起来:我该怎么办?关掉?换台?还是若无其事地看完所有的新闻?
姐姐倒是在我发愣的空隙夺过遥控换了频道:“我最讨厌看新闻了。总是那样公事公办的死板腔调,我总不能习惯!”
我顺着姐姐的话:“我也是,不如我们看韩剧吧。”
姐姐不说话,身体也随之静默下来,只剩下手在操纵遥控器,仿佛手是她全身唯一一个可以动的部分。待换到韩剧,姐姐连手也静默下来,整个人变成一尊柔情似水的雕塑,专心盯着电视荧幕。
我细细观察姐姐,很快就得出她并未将韩剧看进去的结论。她在沉思。她沉思的时候,就像灵魂独立于凡尘之外。
我知道,姐姐想的,必然与刚才那条音乐剧的新闻有关,也与车祸有关——我们都知道,那部音乐剧的主演原本是谁,车祸后变成了谁。由于知道并深刻了解这样的事实,车祸之后,我俩心照不宣地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共同选择了将这样的事实,变成口中的禁忌。
但姐姐的现状似乎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糟糕。她依旧悉心照顾着我,仿佛我才是这场车祸最大的受害者。
仔细想来,刚刚姐姐从我手中抢走遥控器时,我从她的眼中看不到伤心与绝望,反倒是惊恐与担忧更多一些。
姐姐似乎是在担心我因那条新闻而伤心?可我为什么要伤心?主演易主,我最强烈的感觉是对姐姐的担心,可我为什么会伤心呢?
“忆曲,你饿不饿?”姐姐这样问时,脸上的笑依旧温和无垢。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正值饭点。姐姐这是,要给行动不便的我打饭?
我点了点头,目送姐姐拿上饭盒出门。
希望姐姐能像以往一般照顾我;希望在经历那样可怕的变故后,我们的生活能回到正轨。
希望,再深刻的伤痕也能被抚平。
预约的医生看起来有些眼熟,却又不像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能给我一种熟络的感觉,而且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她的名字。
我应该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毕竟如果真的是熟人的话,见了面不打招呼总归于理不合。可出乎意料地,我有些害怕想起来。
为什么?
“忆馨,怎么了?”
连同这样的称呼也是熟人间用的。如果我表现得太陌生,以后见面也不好说话。但就算真的不熟,表现熟络一些也可以留下一个热情的印象。中国的人情社会不就是这样的么?
“没什么。”我对她微微一笑,“我们开始吧。”
检查程序一如例行公事,科学有效却难免冰凉。
“怎么样?”我问。
医生仔细研究着一堆数据,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总体看来,没什么大碍。”
“可我的嗓子有些不舒服。”
“嗯……恢复期有这样的不适应很正常。”
“恢复期?”我有些意外。“恢复期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恢复期了?”
“车祸后自然需要时间恢复。你恢复的状态挺不错的,可你来检查是有什么问题呢?忆馨,你让我有些糊涂了。”
现在糊涂的是我才对:“这跟车祸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有啦!你的嗓子在车祸中受了伤,难道不需要时间恢复吗?”
“可……明明出了车祸的是我妹妹……”
她因我的回答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半晌,才说:“出了车祸的有三个人,你也是其中一个。”
“什么……”
我望着她,她脸上写满诧异。我相信我脸上的诧异不会比她少。
忆曲明明是独自开车去逛商场的路上出了车祸,肇事司机开着一辆装载钢筋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刹车,忆曲躲闪不及就……
不对!忆曲根本就不会开车!难道……难道她说的是真的——车祸的被害者除了忆曲,还有我,以及我不知道的第三人?
刚才微微的恐惧感此刻如潮水般涌出,这种本能让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另一个人是谁?”我惊恐地望着医生,心里抗拒着答案,却还不依不饶地问:“除了我和我妹妹,另一个人是谁?”
“是……是你的先生,赵诚祥。”
赵诚祥?我先生?我才见过他几面,怎么会是我先生?不,不对,赵诚祥明明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已经和他离婚了!不,不对……
“他人呢?”
“他……在车祸中当场死亡,抢救无效……”
医生眼中流露出刺眼的同情:“忆馨,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似乎不大对……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晨光熹微,花香拂醉。
“姐,你好了没?”我有些着急,“你都进去一个小时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好啦好啦!”姐姐打开门,“哪儿有那么夸张?明明才不到半个小时好不好?总会来得及嘛!”
“要是我动作慢了没抢到怎么办?”我抱怨姐姐的态度,“我等那个声卡降价等了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错过多可惜!”
“网购一个不就行了?再说了,你去看看你的存款,那是需要等声卡降价的数目吗?”
“能省一点是一点!姐你不要忘了广大人民群众正奋斗在温饱线上!”
姐姐一脸诧异:“你那部年代戏都杀青那么久了你还没从六十年代走出来?”
“开玩笑开玩笑。”我摆摆手,“走吧走吧。”
照习惯,姐夫开车,姐姐坐副驾驶,我坐姐姐后面的位置。
“……嗯好,就这样,再见。”姐夫挂断电话,发动引擎。
“要开车了就别打电话了,多危险啊。”姐姐伸手要拔姐夫的耳机。
姐夫单手轻轻挡开:“有蓝牙耳机就行。况且,我冒着生命危险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策划你下个月的演出啊?”
“别耍滑头!不就是一次演出么。我每年那么多演出呢。”姐姐嘴上不在意,却早就喜上眉梢。
“是是,老婆大人教训得是。”姐夫谄媚笑着。
车里放着我们很少唱的流行歌曲——为了保护我们的声息。但那天那首经典的《六色彩虹》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在这首歌的某个音符跳跃的刹那,我们撞上了前方一辆违规急刹的钢条货车。
姐夫下意识地向右打方向盘、将姐姐留在了安全的一侧,并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为姐姐挡住了绝大部分穿过车门袭来的钢条。
但他付出生命也没能阻止一条漏网之鱼划破姐姐的脖子,永远夺去姐姐的天籁之音。
然后,是剧团的解约,将失去爱人与天赋的姐姐从人生谷底推向地狱——以天赋为基础的事业失去天赋的支撑,梦想也自此化为泡影。
姐姐再也不是从前的女强人了,她再也没有能力保护我了。
而我竟然没有发觉,或者说,即使发觉到了不对劲,也因为信任她的坚强,而否认了她也是会软弱的人。
“我以为……他可以活着,他至少可以活着,背叛我,给我送解约合同……我以为,我至少还能……还能照顾你……现实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想为你挡一挡风雨,却没想到……我早已失去了这样的能力……连同我自己,也在逃避现实……”
我也希望姐姐的幻觉都是真的,因为那样的话,生活还未变——姐夫依旧活着,我依旧拥有姐姐的保护。
可揭开了幻觉的面纱,现实依旧可以尖锐刺骨。
“姐……”我心痛地望着身边麻木的姐姐。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一切吗?心理医生这样引导,她还没有醒过来吗?亦或是,她已过于悲伤、不能自持?
半晌,姐姐哑着嗓子说:“梦醒的感觉,好痛。”
有泪水悄悄勾勒着她的脸,笔触极轻,不敢打扰她的悲伤。
“如果心痛死了,不再痛了,多好。”
如果悲伤只有那种程度,便无从压垮我们。
白色玫瑰开满教堂,希望它们能把死者的灵魂送上天堂——至少,它们淡淡的香气要让吊唁者这样觉得。
其实诚祥很不喜欢白玫瑰,我也是。但是,亲爱的,就让白色玫瑰给你热烈的人生画上一个安静的句号,好吗?
我仔细看着他的脸,找不出一点车祸造成的伤痕。入殓师给了他一个不浓不淡的妆,让冷冻一个月后的他看上去像是在浅眠。
就像无数个早晨我看到的那张熟悉的侧脸。我想亲一亲他,但今天还是算了,他保护我那么累,应该多睡一些时间的。别打扰他,谁都别打扰他。
那么我呢?接下来,我该假设一下如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我该假设未来要如何继续生存下去……我该告别过去,我该重新开始。
终于,有人走过来,将他封入精致的风信子的楠木棺材。他的脸,一点一点被藏入棺盖背后。
——我突然很舍不得!
“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到他身边的,“诚祥,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忆曲,忆曲,你为什么要拉开我?我不能让他们把我的丈夫带走,我不能让诚祥待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土层之下!
许励,许励,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带走了诚祥!
他们要埋葬我的丈夫,他们要埋葬我被车祸改变的人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于股掌间!我不甘心!
——可我又能怎样呢?我也做不到让诚祥起死回生啊!我也取不回我曾引以为傲的嗓音啊!我能做的,只有适应现在的生活,遵从命运的指示来做一点点抗争。
偌大的教堂充斥着几声低不可闻的抽泣,便把空气也变得格外沉重。
“姐,放手吧。”忆曲哽咽着,“人活着再痛苦,也要学会放弃枯死的枝叶、开出新的花朵。”
我叹息了一声,大约是微不可闻的。我颓然倒在忆曲怀里任泪水决堤——就像过去她倒在我怀里一样——目送着诚祥的灵柩离开。
走好,我的丈夫;走好,我的幸福。
时间总能抚平伤痕,或是强迫伤痕被抚平——无论如何,当季节转换了两次以后,我完全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现在的我自然是唱不了歌了,但好歹过去专业培训的时候也学了钢琴,当几个小学生的钢琴家教是不成问题的。收入自然不比从前,但还算可观。
周六的下课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我离开一个学生的家,刚把手机由震动调成正常模式,就见它适时响起。是忆曲的电话,她和许励约了我去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
“喂,忆曲。”
“姐,你出发了吗?”
“嗯,你们什么时候到?”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吧。你可以先考虑吃什么哦,不要太在乎价钱,我好不容易订到的位子就要好好享受一下。”
“呵呵,我已经准备好口水了呢……等等,我接个电话。”
我把同忆曲的通话切换到后台:“喂,诚祥,你要出来吃饭吗……哦,还有案子要忙啊。那我就不打扰你啦!你胃不好记得要自己订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