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柏克已经年近60的人了,除了胡须有些花白,满面红光、身子骨硬朗。柏克算是北林市文化名人,除了他有高超的篆刻艺术外,还经营一处古玩店。他凭借独到的欣赏眼光,所经营的艺术品升值很快,故此古玩店生意兴隆。只是,近日他很上火,因为他的古玩店所在的楼房具有50年历史,还是解放后企业在“多快好省”时代建的产物,如今被建筑主管部门定为“危楼”,马上就要拆除了。
这不,全楼有70多户人家,其他人家都高高兴兴搬走了,他成了“钉子户”,死活也不动迁!柏克內心有小九九,经过10年的经营,古玩店总算有了起色,古玩店一旦迁走了,一些老顾客到哪儿找他?再者说,老城区繁华地段商业区寸土寸金,上哪儿找适宜开古玩店的场地?故此,柏克说什么也不同意拆迁,甚至对找上门做动员的城管队的头头陈亦农说,我把整栋大楼买下来,重新在原位置盖一栋商服大厦!
陈亦农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主儿,他不厌其烦地说,市里规划在这里建一处中心广场,你的古玩店迁徙到新区最繁华路段,那里是标志性街市,会比这里好!尽管陈亦农把好话说了一箩筐,柏克心里不痛快,着急上火,他还患上了眼疾,看什么都呈现叠印,给经营古玩店带来诸多不便。
这几天,拆迁队的铲车和城管人员全都聚集到这里了,大有强迁的势头。柏克不敢大意,他片刻也不肯离开古玩店。有的地方城管人员粗暴执法,他早有耳闻,柏克想看看陈亦农有几把“神砂”,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迁出这栋危楼。
2
本来,柏克的名气在那把刻刀,让他成为国内金石界出名的雕刻家,尤善于治印,也就是刻图章。雕刻图章,虽然是阴文阳文区分,则是显山显水,看出艺术功底。柏克早年师从著名金石家穆青,成为他的关门弟子,柏克跟他学艺二年后,这位老艺术家便谢世了。但从此柏克身价倍增,因为他是穆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得过真传,求他雕刻印章的人大半慕名而来,无非为了沾点光:这枚图章是穆老先生真传弟子刻的!啧啧,就是不一般!
其实,柏克也弄不清楚,他雕刻的图章与大街上刻字师傅有什么两样。他刻的字无非是大篆、小篆,显得玄奥,古朴而充满象形意境罢了。自从陈亦农登门动员他的商店迁出大楼,两个人竟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了。原来,陈亦农喜欢书法,他多年师从柳公权的字帖,临摹得微妙微肖,二个人聊起书法艺术,颇有相识恨晚。柏克看陈亦农的字后,发现条幅上的印章雕刻字体颇欠火候,有心要为这位北林市城管大队长刻一枚图章,只是他拿不准使用好料还是糊弄这些门外汉。柏克得知舞文弄墨的人,笔墨纸砚皆为上品,唯有图章不中意该会是什么心情。柏克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贿赂城管大队的头头,必须投其所好,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此刻,柏克眼里夹着放大镜,定定地注视着案头一块石料,方方正正的石料不大,上边绽出鲜红色斑,像朵朵梅花。这是一块上好的鸡血石,是所有篆刻家梦寐以求的上品,他一直想用此料为颇有来历的人治印。
治印需要心平气和,禅定神智。凝思片刻,他在平滑的石料上刚要画写上名字,脑海里便出现他——图章的主人。柏克眉毛聚集一块儿,心又浮了上来,掂量一番,把这块鸡血石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在一堆凌乱的图章石料中选择了一块南松石,坚硬的石质粗糙,却也有不同凡响的性情。“唉,顽石难以雕琢成器!”柏克初步认定它了。
3
北林市城管队主管城市街头巷尾的秩序,可谓上管天、下管地,重点管市场秩序。当今街头有一些摆摊的难管理,有的冒烟有的不冒烟,有的吆五喝六的,影响了城市规划与市容,也影响柏克的门市生意,现在这栋楼要拆迁了,柏克舍不得离开这里。为此,他多次在上头找门路,谈动迁的难处,不料他的每次上访最终都落实到陈亦农那里处理,陈亦农并不恼火,他当即表示,说规划动迁为了城市发展,说他爱莫能助。
柏克笑笑说:“陈队长,今儿是我求你,只要不拆迁,啥都好说!”
当了三年城管大队一把手的陈亦农,咀嚼出柏克话里有话,他佯装糊涂:“柏老,发展经济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但一定要有原则,为老百姓负责是我们的出发点,按政策办事,马虎不得!”
柏克听后,低头抚摸着手上的大钻戒,说,“陈队,我的古玩店每年至少几百万收入,只要不动迁,你既有政绩又会有钱,何乐而不为呢。”
陈亦农也不与他争辩,他走到北林市规划图前,对柏克说:“你看,你的古玩店不拆迁,影响整个市区规划,把你的古玩店迁往新区,这儿离国道近,又有基础设施,是非常有前途的。”柏克看着规划图好一会儿,确定出陈亦农所指的位置,不禁大叫起来:“陈队长,你想坑我啊!这儿原来是垃圾处理厂,人烟稀少,废弃多年了,至今还臭气熏天,怎么会建大市场啊!”“不,新区规划超前,设施齐全,这里有专门的古玩市场,是北林市唯一有发展潜力的地方。”陈亦农说到这里,注视柏克的表情,露出宽容的微笑,“老柏,我想你会理解的……”
柏克在陈亦农这里软磨硬泡,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抬头环顾四周墙上,看见陈亦农写的条幅,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他忽然说:“陈队长,我给你刻一枚最好的石印吧,”陈亦农早就知道柏克刀工了得,刻得一手好金石之印。陈亦农的目光立刻充满了渴望,说太好了!工钱、料钱我按市场价付款。柏克说,鸡血石料够你几个月工资了!陈亦农忙说使不得!这让柏克重新看到希望,他决定刻一枚刻工绝佳的图章。柏克踌躇良久,他一直对官员不大感冒,陈亦农这个城管大队长干了些啥?还不是靠城市管理、整顿小商小贩弄出点政绩。
可是,柏克看过陈亦农的书法,不能不佩服这个城管大队长的书法功夫,他临摹的柳公权书法尽得精髓结体遒劲,在字的特点上,以瘦劲见长,所写楷书,体势遒劲,骨力道健,以行书和楷书最为精妙。柏克是一个惜才敬才之人,他认为陈亦农专工书法,以后前途无限。如今当上城管大队长,为城市管理奔波,实在可惜了。又想到自己多次通融未果,心里烦躁不安,他刻起图章,手在颤抖,细碎的石渣飞扬。平日他刻图章,声音细腻,今天怎么啦?柏克老伴站在一旁,心也悬到嗓子眼儿。柏克无语,刀刀震撼,就像医生在施行刮骨术,吱吱咯咯响个不停。
柏克老伴有点怕了,慌忙找来柏克棋友周老明,悄声说:“看他心情这么复杂,千万别走火入魔啊!你还是与他下几盘棋,让他休息一会儿!”
周老明摇着蒲扇,一副超然物外的洒脱,他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说:“老嫂子,你跟他大半辈子,还不懂吗?老柏这是找到感觉了。”柏克老伴小声说,“不对劲儿!他给别人刻石,从来没有这么一股劲儿!今儿不知怎么了。”
石料是有灵性的,其纹理石质秉性都有独特一面,柏克选择这块石料,莫不如说他在上边发泄不满。满头大汗之际,他终于长吁一口气,完成最后一刀。柏克拿出一盒印泥,图章在上边轻柔滚一下,找来两寸见方宣纸,往上轻钤,清晰出现“陈亦农印”字迹。这枚石印,柏克采取大篆铁线体阳刻处理,字迹细若游丝,却刚毅有力,显出非凡的功力。
周老明见了,拍手叫好,说柏兄,有生以来这是绝作啊!柏克不动声色:“怎见得?”周老明哈哈大笑,你选用这样的材料,能刻出铁线体图章,用心良苦!哈哈……
4
当那枚雕有雄狮印纽的印章呈现陈亦农面前时,他正忙着接市长矫兴刚的电话。对方说:“亦农,你们研究一下,能否把柏克的古玩店留在老城区?”
陈亦农心一缩,假若不拆迁古玩店这栋危楼,在这里开辟广场计划就泡汤了。矫市长过问此事,很让陈亦农心里不舒服。陈亦农搁下电话,表情严肃,他内心挺困惑,拆迁与规划难道就是一对欢喜冤家?况且市区规划忌讳一再变更,致使城市结构混乱,后果难以想象!他说,矫市长,难道市里规划要改变吗!矫兴刚用沉稳的口气说,不!只是让他另找经营场所。陈亦农说,新城区是旅游、购物的中心,他的古玩店抢占先机,会有更大的发展。再说,新区的市场处于民俗一条街上,他的古玩店会带动一个产业,这才是我的初衷……
矫兴刚赞同地说,你的打算很好!但是,要做通柏老先生的思想,你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要对他讲清楚道理。陈亦农说我明白!他搁下电话,发现柏克已经听明白了他与市长通话内容,表情十分复杂地互相望了一眼。
“陈队长,这颗印章是我刻的。”柏克表情亢奋。
“啊?”陈亦农端详一番,铁线体的篆章是他的最爱。柏克的刀工又是篆刻界最好的,见图章上遒劲的刀法,他爱不释手,想在他的书法条幅上钤印,欣赏其艺术效果。他问,柏老,这颗印章需要多少钱?柏克说,此印章送给城管有心人!我分文不收。陈亦农说,那不成!无功不受禄。柏老,您是从事古玩经营的,工本费总该收吧?柏克一再推辞,并且说是二个艺术爱好者正常交往,别无用心。忽而,陈亦农改变主意,望一眼柏克,又郑重地把印章还给了他。
“柏老,你是知道的,我从不收受别人的馈赠。”
“唉,小小物件,何必认真?”
“窗上针眼儿大的洞,刮进斗大的风!”陈亦农认真地说:“这种傻事,我不会干。”
柏克忽然大笑,“陈队长啊,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的古玩店经营几百种商品,为了北林市发展也做过贡献。你想啊,我们商店担着经营风险,缴纳费税,安排就业,图个啥?”陈亦农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谈的好!那你说,我们城管又为了什么?把危楼拆迁搁在一边,一旦出了大事故,你我都是罪人。”
罢了,反正你的手里有权力,柏克站起欲走。陈亦农把他刻的印塞进他的皮包里,柏克脸色难看,慢慢掏出图章,猛然搁到办公桌上,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整个图章裂成碎片。柏克也怔住了。陈亦农捡起残片,端详着,露出惋惜之情,又似乎悟到了什么,徐徐舒了一口气。他说,真可惜!玉碎而不可能再恢复原样了。柏老,我的一片良苦用心你难道不懂吗?
柏克拣起图章的碎片,他慢慢抬起头,专注打量陈亦农,说道,你与矫市长的通话我全听清楚了!原以为你们拆迁危楼为了自己,错怪了你了!你为了我的古玩店想的那么周到,太难为你了!我现在决定了,我马上把古玩店迁出去,到新城区办一家大型古玩商场!有你们精心谋划,北林市经济一定会繁荣。
陈亦农紧紧握住柏克的手,激动地说,有全市百姓支持与理解,我们的管理工作会越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