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洁
父亲甚至连我转过几次学都不知道。母亲说她待产时父亲都不在她身边。
来到X城之前,我对父亲几乎没有一点印象。小时候唯一感到父亲对我好的一次,就是念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卷笔刀。我很喜欢它,但在期末考的时候,班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从我这借走了它,考完试匆匆分别,他们说第二学期开学时再还我。谁知道第二学期我已经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从那之后再也不曾见过他们,也再无机会拿回我那漂亮的卷笔刀,渐渐地也忘了那卷笔刀的样子,却还清楚地记得那对双胞胎那日穿着两件黄色的风衣,在他们父亲的车窗里对我说“开学时还你……”风带走了他们,我转身跟着母亲离去。我没有机会央父亲再给我买一个,因为我不知道父亲那时身在何方。
辗转来到X城,父亲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了。记得那年初来乍到,父亲去接我们,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个狭窄的房间,没有床,地上铺了一层泡沫塑料,便是父亲的床位,旁边放了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还有尚未倒掉的泡面汤。父亲接来了我们,还是极开心的,他匆匆忙忙地收拾一切,还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我们一家就在那狭窄的伯父家的一间小房里住下了。我记得那时候还很天真地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为什么不住大房子了?”后来住了几天又问:“伯父这栋楼有那么多空房子,为什么我们只能住这一间?”我从不直接问父亲,感觉从小就没跟他讲过几句话,但他偶尔听到我和母亲的谈话,便笑笑说你以后会懂的。我不喜欢他奇怪的笑,总觉得在掩饰什么。
我们在那间小房里大概蜗居了半年,后来,父亲就在外面另外租了一间。搬家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概因为没任何家具,不用一两个小时就搬完了。我似乎记得那天早晨上学之前,父亲对我说放学他会去接我,但放学时我等了好一阵,不见人,便自己走回伯父家了。是堂嫂来开的门,她站在门内对我说:“你爸妈都走了,你还回来干嘛?”然后她就笑着关上了门。我瞬间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爸妈都走了?那我呢?我应该去哪?无助的感觉席卷了整个天地,但我还很顽强地转身走开,走到一方安静的池塘前,才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最后是父亲找到了我,我在泪眼朦胧中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欣喜,措手不及,把眼泪鼻涕都蹭衣服上了,还假装在池塘边玩沙子。父亲过来问:“你在这里干嘛?”我说:“随便走走。”然后他就把我接回“新家”了。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到了之后,父亲说:“以后放学你就回这里来。”
在这个“新家”,我过完了我在X城的五年小学生活。父亲每天都去上班,在堂兄的厂里,后来听说每个班只有十块钱,父亲的手快速地变得粗糙,并且被腐蚀得发黄,怎么洗都洗不掉。他说他去办公室里倒杯水喝,堂兄就会告诉他:“叔,你是我亲戚,更应该以身作则,不能偷懒啊!”父亲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但是这些事他是很多很多年后才半开玩笑地跟我提起的。就像住在伯父家时,母亲每天都受尽那一家人的欺辱,但她也是到如今不用再过那种生活了才在茶余饭后说说。在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用她的大眼睛给我最迷人的笑,为了让我开开心心地去上学。但我的小学生活是不快乐的,至少痛苦多过快乐。莫名其妙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所有人都不认识,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姓氏,所有人都讲同一种话。我作为一个另类被嘲弄,被欺负。很多时候回到家里见到母亲就哭,母亲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因为我也不肯说,她只能默默地跟着我掉眼泪。父亲从没见过我哭。大概因为在学校里常被一些男生捉弄,小小年纪的我为了掩饰那种无助,早早懂得了在男人面前伪装得高傲而强悍,拼了命努力不在他们面前掉眼泪,不肯让他们插手我的事,包括在父亲面前。但是事与愿违,学校里总是有一堆麻烦事,对外来的孩子三天两头弄个这种证明那种登记。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气急败坏,这些事情母亲不太懂,我只能跟父亲开口。每次回家我便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跟父亲表达清楚,父亲也简明扼要到不说一句无关的话,便风急火燎地去办了。每次父亲出马,都没有搞不定的事。每次他轻描淡写地回来说“都弄好了”时,我分明惊喜、感动、兴奋,却不曾像拥抱母亲那样给过父亲一个拥抱,没有对父亲撒过一次娇,不记得什么时候牵过父亲的手。最亲密的一次,就是父亲工作累了,我主动帮他滴了一回眼药水,眼药水滴进他不再清澈的双瞳,沿着他不再光滑的脸滑下,我猛然发现从未那么仔细地看过父亲的脸,讶异于残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但还是倔强地在父亲发觉前迅速掩饰掉了。
初中的时候,终于搬进了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告别了那间租来的房子,那间经常被野猫踩塌了屋顶的房子,那间漏水漏到一下雨家里所有盆啊桶啊都要拿来接水的房子,那间厕所都没有门只拉了一块防水布的房子……五年,在那个夏天火焰山冬天寒冰窖雨天水帘洞每天车水马龙喇叭汽笛震耳欲聋的地方,我们整整生活了五年。然而有幸搬了新家的我,却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一日到好友家里玩,好友母亲问我搬了家觉得幸福吗?我淡淡地回了句“还好吧”,也许是觉得恶劣的环境我也习惯了,所以崭新的美好的环境带给我的欣喜也是淡淡的,也或许是搬过太多次了,这次搬家对我来说绝没有欢天喜地的感觉。不料好友的母亲却拉着脸把我教育了一顿,讲了一堆我爸妈能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之类的话。起初我是极不情愿听这些话的,我觉得外人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教育我。直到我也渐渐长大了,才知道父母亲这些年的艰难,特别是父亲,一个外乡人,别的不说,五年,能在一方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买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并且建成一方自己的小巢,孤立无援,仅靠自己的双手,甚至还要受些欺侮敲诈,真的很不容易。
有了稳定的家,我也渐渐适应了一种他乡的生活,不再那么强烈地感到无根的无助苦闷。然而,父亲却变了,变老了很多。父亲的胃病越来越严重,鼻炎越来越严重。这些常见的毛病我也都有,中学的时候便因为时不时的疼痛不能好好地上课。难受的时候,常常很懊恼,觉得老天不公,让我承受那么多,但偶尔在难受中想起父亲时,却莫名地有一种微微的幸福感在蔓延。也许,父亲给我的太多,我给父亲的太少,没有办法给他直接的快乐,默默受着他受过的煎熬,也是幸福的。
父亲跟我的交流不多,但他对我的性格的熟知却不亚于母亲。我虽然一直以为我跟母亲亲一些,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个性跟父亲更像一些。父亲爱面子,很多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承认,特别是每次对母亲发完脾气,他明明已经很后悔了,却总不肯向母亲道歉,总要叫我去哄哄母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家里的墙上挂了一把“枪”,我因为贪玩,把它取下来对着墙角特别英勇地开了一枪,瞬间一声巨响,整个房间弥漫着白色的烟,我也被呛到难以呼吸。父亲闻声赶来,赶紧把我拉出去,然后开窗开排气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灭火枪,里面装的都是干粉。父亲责怪我开枪,我死活不承认,还义正辞严地说“枪自己走火的”,说完还觉得自己小小年纪特别学识渊博,还知道枪是会走火的。父亲想必是哭笑不得地结束了那次责问。他知道以我的个性不承认就是不承认,如果他当场揭露我的无知怕是会伤到我强烈的自尊心,于是他放过了我。
不久前,母亲提到我读过的一所小学,父亲讶异地说:“你还在那里读过?”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有点伤心,父亲连自己的女儿转过几次学都不知道。母亲继续说我那时转学后寄住在大姨家,把大姨吓得不行,她说我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发起脾气来可是惊天动地,一下子跟表妹吵架了就把桌子掀了,吃饭吃着听到不合听的话就把饭碗摔地上走人,还打表哥把他衣服撕烂了抓得他满手血痕……这些事旁人听了想必都觉得不可思议,父亲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以他对我的了解,这些完全不足以使他惊讶。他沉默了许久,又浅浅地说了一句“现在不会就好”,仿佛在宽慰母亲,又仿佛在告诉我他相信我已经改了。
父亲极重感情,他总觉得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过好现在与未来才重要。伯父从小被领养,他在另一方土地扎根之后,觉得他已没有义务赡养祖母,对自己的兄弟也已无情,父亲为此跟他争执过,但如今逢年过节,父亲还总是要去看看他的这位亲兄长,他觉得不去自己总过意不去,即便从来不受欢迎。
至于父亲那位不务正业的弟弟,那个连累了我们一家的罪人,母亲说我们以后有出息了把他剥皮抽筋也不为过,父亲早年的各种奔波劳累所辛苦创下的家业,不止一次地毁在小叔手里。但父亲依然坚持不懈地接济着他。母亲只要听到父亲接了小叔的电话,必然要吵一番架。因为电话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借钱。父亲很多时候还是会借的,但他为了不跟母亲吵架,通常是不承认的。我记得有一次我洗衣服,在父亲口袋里洗出一张给小叔的汇款单,虽然数目不大,但我还是吓得赶紧把它撕烂了扔掉。我已经无法承受因为同一件事而不停地发生争吵。
以前我痛恨父亲的这种行为,既然他爱面子,为何要去一个不欢迎他的人家里自讨苦吃?既然他爱我们,为何不肯多为我们着想,总还帮助着一个我们觉得十恶不赦的人?
如今我渐渐地发现,在爱一个人中生活不容易,因为要有无穷无尽的付出;在恨一个人中生活也不容易,因为有无穷无尽的痛苦记忆。但在对一个人爱之深恨之切中,怕是已经不能正常地生活。过着日子,只是生存,可有些人,无从选择。父亲这样的一个人,长大了我才懂,不能怪他,只该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