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合欢

戴 琰

我真的很想把这个世界撕开一个口子，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阻碍我的道路。我是无神论者，现在却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个叫做“命运”的家伙存在了。我虽谈不上是什么至仁至善的人，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对不起社会和人民的错事。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惹恼了冥冥之中的安排，总是碰到一个又一个该死的问题。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什么“恰同学少年时，风华正茂”，怎么到我的身上就一点都体现不出来呢？没有青春该有的刺激和精彩不说，想要得到的东西，等到我千辛万苦爬到它的身边就差伸出手时，它却以光的速度飞似地溜开了，甚至还投进了别人的怀抱。

我痛恨这个或许冥冥中存在又或许是世人杜撰出来的命运，痛恨那些个靠做背后见不得阳光的勾当抢走别人东西的家伙，更痛恨自己迟迟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慢吞吞地在混乱的方向里东倒西歪。我正是年轻无限、人人羡慕的学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哀天怨地、婆婆妈妈了？

每天都在追求速度与激情，开着电动车急切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现在因为电动车半路抛锚，只能黑着脸步行回家了。这么一算，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走着回家过了，这样双脚贴着地面行走的感觉反倒新鲜起来。心里还是愤懑沉重，可灵魂似乎在漫无目的的飘荡里渐渐找到了重心。没准儿这就是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看看这路边美丽盛开的花朵，郁郁葱葱的大树，耳边拂过的温柔清风，眼里看到的灿烂阳光，就像这样静谧悠闲地生活着，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我们这些每天只会驾着车飞驰而过的人，只会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里才掐时间般地对这么美丽的环境瞟上几眼呢？不知道什么样高端隐逸的人才能全身心品味这明明很是迷人的景色，全心全意沉醉在自己悠闲自得的城堡里。不知道当代社会还会不会有老庄之类的超脱之人？其实我更想说，要是老庄他们活在当下，还能一如既往地安气凝神吗？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更是现实生活里生存的人，做不得那样的春秋大梦。所以，即使是铺天盖地的芳香和美丽，也吸引不了每分每秒都在膨胀的我们的野心。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走着，身体慢慢开始浸出细汗了。我并不觉得累，反倒希望走得再快点，让比起身体更是疲惫的心排出所有的毒素而得以治愈。小区门口的大爷们又在围坐着下象棋了，他们总是能守着这些个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棋盘不厌其烦地出招喊叫，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的样子倒像小孩子似的可爱。还有卖菜的大婶，吆喝了半天没人搭理，干脆和旁边的奶奶聊起了家常。

哦，前面那个，又是那对老夫妻吧？我已经不知道见了他们多少次了，常常在回家或出门的路上碰到他们。今天又看到老爷爷推着老奶奶出来散心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打我第一次见到老奶奶，她就像现在这样因为中风瘫在轮椅里了。她目光呆滞，不能行动，老爷爷常常在她耳边体贴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她也根本听不到吧。虽然脑子和整个精神状态都是痴痴呆呆的，可是老奶奶的衣服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花白的头发也好好地别在耳后，显露出与身体状况不符的整齐干净，这大抵都是老爷爷的功劳吧。看他时不时低头理理老伴儿衣服的细心模样，真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伴侣！奶奶现在是痴了心智，分辨不出世事了，要是清醒的话一定会咧开干瘪的嘴乐呵呵笑个不停吧。那样微笑的话，即便是会使脸上的皱纹更加重叠加深，也定是最美的！老爷爷缓缓推着轮椅，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坐在轮椅里的老伴儿，目光里荡满温情，深陷的眼窝里闪烁出迷人的光芒。即便现在已是老人了，看着他年轻时依稀残留下的痕迹，年轻时一定也是一位英俊的小伙。现在即便活力不再，两人的感情还是温暖到让我离不开视线。

“你看，合欢花开了，好看吗？”也不知道老奶奶有没有听到爷爷的低语，老爷爷还是俯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着，想呼唤他的妻子好好抬头共赏这美丽的合欢花雨。

七月流火，合欢应时而开，娇羞的红晕躲在满枝的绿叶间，更添绯红腼腆。小巧的叶子，花朵红丝般地盛开，安静乖巧地紧紧簇拥在一起。随风像扇子似地轻轻摇曳着，摇摆出清新亮眼的风姿，让人神清气爽。要是风再大点，她们就会挥动着小翅膀，轻轻地，慢慢地，在空气里回旋飘摇，从高大茂密的树上滑下，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装点着每个角落。这个世界便满是合欢了！

此刻，遍眼都是飘摇喜乐的粉红羽毛，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了清香美丽。老奶奶有些不知所措地痴呆呆看着不断飞舞的合欢花雨，老爷爷牢牢握着老伴的双手不断摩挲着，还有路边或坐或站着的认识不认识的人们，此刻都沉醉在这迷人的红雨里了。

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激动和喜悦，也许太久没有过这样唯美诗意的情景了，竟然毫无征兆地完美呈现在我眼前……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充满了人间温情。“温和从容，岁月静好”，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好像清醒了。“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现在，我蓦地想变成一株小小的合欢，体验一下从高高的枝头摇曳下来的轻盈，尝试一下被人们赞叹欣赏的心情，再落向地面，拥抱最原始的平坦。是不是只有到爷爷奶奶的年纪，操劳完一辈子，才有时间闲下来不怒不争呢？是不是只有等到今后有了自己的家庭，才能像这对老夫妻即便交谈不了也能没有隔阂地幸福呢？我缺了什么，要做些什么呢？我好像又迷惑了。

清醒迷惑间，又是一阵裹挟着芬芳的美丽飘过。

很久以来，我心里老是憋着股气，想要把错过的东西赚过来。提醒着自己短暂的失败不要紧，等到下次出击，我会赢取更大的奖品。在那之前，暗渡陈仓也好，明争暗斗也好，什么都不要紧。眼看着别人，我才不忍身居默默无闻的处境呢。我总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好在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如愿地拿到了作为学校代表参加比赛的名额。到现在我还记得接到老师电话时激动得恨不得拥抱天地的狂喜，可是还是故作镇定平静地进行着对话。等到搁下电话，我跳跃呐喊着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震碎。我终究还是见不得世面的黄毛小丫头，决定要大干一番的人是不该这么沉不住气的吧？至今回想起以高分贝扯着嗓子向爸妈汇报喜讯要求奖赏的我，还是会觉得好笑。

虽说没有了几个月前的挫败感，现在的我却又开始急躁起来。害怕有了鱼钩却钓不上鱼，害怕抓不到鱼后再没有被钓鱼的允许。患得患失，迷迷糊糊，一会儿发奋要战胜所有的难题，抢记所有的知识点，来个让所有人惊叹的霸气出征；一会儿又被几个复杂问题折腾得死去活来，翻来覆去找不到出路，气得恨不得把书给撕烂。眼看着我就要急火攻心，妈妈赶忙把我拉出来说是要给我降降心火。

妈妈在这几个菜摊子面前不知道转悠了多长时间，这儿的水泥地都快被她踩塌下去了。什么新鲜程度，价格差额，存放时间，反正是要消化掉的东西，哪就这么精细？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老人家是市场部的头头呢！听说妈妈以前也是个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的人，现在倒是婆婆妈妈到处计算个不停了。等到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这样吗？现在我都这么暴躁，要是以后可怎么得了？说实话，我简直难以相信唾沫横飞地和地摊上的大婶为了两个黄菜叶据理力争，进行辩论比赛的我。太恐怖了，那样我会被围观吧。要是我情绪过于激烈的话，会不会被群殴啊？

天呐。

好在妈妈终于买了些东西，喊着我的名字打断了我正被群殴的幻想。看看她提着这些青菜萝卜的欢喜神态，就像捡到金子似的。有这么高兴吗？面对我质疑的眼神，妈妈倒是不甘示弱瞪了我一眼。

“不是只有轰轰烈烈的日子才叫生活，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最真实。怎么可能每时每刻都让你飞上天空，不能飞的时候要是早做好着陆的准备才不会摔得更惨。年轻人怎么光有火热没有清醒呢？”

无聊到扳手指玩的我突然像被撞击似地抬起头，正对妈妈的双眼。那双认真审视的眼睛，仿佛放射出洞察万态的光线，把理直气壮的我里里外外扫了个干净。一直拥挤忙碌的大脑，突然空荡了起来。妈妈又被前面不知道什么吸引了，却没有告诉我应该用什么填满空虚。

前面有个人推着轮椅走了过来，怎么轮椅上的位置不是人，是满满的蔬菜？那个推轮椅的，不是常常陪伴妻子出来散心的老爷爷吗？几个月不见，原本精神矍烁的硬朗风貌消瘦憔悴了许多，原先直直屹立的脊骨也弯曲了不少。没有了唇角的微笑，没有了眼神的炯炯有力，怎么也平添了疲惫和哀伤？不再安详闲逸的老爷爷，推着坐着轮椅的蔬菜，依旧缓缓地走着，孤独而落寞。不管身边的人群多么热闹，他似乎没有力气更没有心思去理会观赏了。一直没有抬起头的他，就这样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厚厚的白雾里了。他默默地穿过喧哗吵闹的人群进入我的视线，又一声不吭地消失在我的视野外，安静得像是与周围的混乱在做无声的抗诉，疏远得像是游离于人间的超脱者。今天的雾气格外浓烈，即便我放眼远望，我那上不了台面的近视眼也丝毫使不上力。老爷爷就这样走过了。

怎么变化这么大？怎么让蔬菜占据了老奶奶的位置？怎么没依照惯例把她带出来呢？他那么疲惫无力，看起来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在这个世上了，无奈失望的眼神里早就不见当初的生机和乐观了。或许，这世界上已经失去了让他支撑精神的动力，没有了期待的延续，颓废和绝望开始步步对他紧逼，直至彻底摧毁。推出个轮椅，摆上把蔬菜，不过是个念想罢了。最痛苦的是明明知道在自欺欺人，还在不断催眠自己留在过往，不要回来，在幻想和现实里狠狠撕扯着自己……

一大把年纪拖着半身不遂、形同痴呆的妻子生活已经是千斤重担了。旁人冷眼看着都这么心酸了，可知日日陪伴在身边的爱人有多么痛苦、凄惨？好歹接受了痴呆的打击，决定重新笑着来过，快乐地面对每一个上天的决策。这吝啬的决定者连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伴侣也不放过，生生夺走了最后的希望。已是千疮百孔的老爷爷到头来还是被落了单，成为了命运阴狠独裁下的凄凉人。在无尽的思念和泪水里望断秋水，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啊！

我的心被缭绕的雾气给冻伤了，难过得不能思考了。只要活着就行了，只要活着就有指望。什么豪言壮志，满腔情怀，都抵不上一条活力四射的活生生的生命啊。

我该感激，至少上苍留下了我珍贵的生命；我该忏悔，希望自己抱怨狂躁的毛病能得到改变；我该平静，学会真正意义上解读青春的积极进取。

银装素裹的冬季，红梅凌霜而开，傲然独立在一片天地间，冰清玉洁的身影和娇美可爱的笑颜让人过目难忘。脚下的步伐踩出一个又一个“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串串深深的脚印连绵到我的身边，暗香浮动的世界真是美不胜收。我贪婪吮吸着薄薄飘过的清香，独自等待着陪伴我去考试的殷切的父母。这个冬天真是寒冷，我就算裹得严严实实的，也照样有机灵的寒风趁虚而入，害得我不住搓着手跺着脚。那位老爷爷我已经许久见不到了。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寒冷了，很多的老人还是没能熬得过去，没能等到明年的春天。不知道同我共赏合欢的老爷爷是不是也消逝人间了。毕竟现在，早已不是合欢盛开的季节了。不过，代表夫妻和顺美满的合欢明年还会再开的。我见证了那对老夫妻的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合欢树也不例外。只要明年漫天的合欢雨还会飞舞，我们炽热的心脏就永远跳动，绝不熄灭。满是合欢，就满是和合、欢乐！而我，正蓄势待发准备迎接她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