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郑蔚 付鑫鑫
国军抗战老兵口述:滇西大反攻
本刊特约记者郑蔚付鑫鑫
腾冲国殇墓园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付鑫鑫摄)
71年前,1944年5月11日,“傍晚时分,一轮朗月高悬高黎贡山巅之上,幽深的怒江峡谷景色在月光映照下颇为壮观。此时,数万将士自东岸悄然下至深谷,来到奔腾的怒江边。在17名美国工兵顾问督导下,远征军工兵部队利用美式橡皮舟和小木船,在怒江旋滚的激流中开始渡送主力部队过江”,这是滇西抗战军史专家余戈描述的滇西大反攻开始之夜。
在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之中,滇西大反攻是中国军队首次收复失地的战略进攻之战。
中国远征军的这场反击,是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上的重要一仗,给了日本侵略军沉重的打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亚洲战场上,日军承认的三次被中国军队全歼的战役,就有两次发生在这场滇西大反攻中。松山和腾冲,成为侵略者的梦魇之地。
远征军第20集团军横渡怒江后,仰攻高黎贡山,血战南斋公房、北斋公房,9月14日围歼腾冲之敌;第11集团军6月1日攻过惠通桥,9月7日全歼松山之敌;11月3日将日军“龙部队”埋葬在龙陵;11月30日乘胜追击占领芒市……
时光虽已远去,但71年前的那场战争,却不能忘记。忘战必危,正因为我们热爱和平,才必须记住真实的战争。
1945年1月20日,滇西战役完全收复失土,共击毙、俘虏日军21000余人,中国远征军伤亡、失踪64000余人。其中,腾冲战役歼敌6000余人,远征军伤亡官兵17000余人。
沧海桑田,71年后,我们踏上曾经的焦土之城,探访幸存的远征军将士,倾听他们讲述战火硝烟里的真实故事,试图拂去岁月的尘埃、还原斑驳的历史,从细节中感悟那些别样的血泪人生。
抗战老兵张庆斌:一个团冻死两百人
我是家中长子,小时候上过学,成绩不错,所以,父亲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希望将来我能够好好经商,光耀门楣,撑起整个家族。
1942年,我在湖南读高三,国民政府来征兵,我就投笔从戎,立志精忠报国。日本人侵略我们,一定要把日本鬼子消灭干净,哪怕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
打岳阳时,我的左手臂被敌人子弹打穿、脚后跟被弹片削掉一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带跟的鞋,至今已经有70多年了。养伤期间,有战友劝我回老家。我不回去,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家?一旦回老家,就再也回不到部队了。康复之后,因为受过伤,所以我就转成通讯兵,跟随部队作为增援力量到了云南腾冲,隶属预备2师4团2营4连1排1班。
打高黎贡山,真是惨!我军走的线路都不是常规的大马路,而是当地百姓走的小山路,全是石头。日本人躲在山上的暗堡里,被大树挡住,从下往上看,根本看不见。我们的人天天往上冲,都是送死,血流成河。加上山区海拔高,雨雪纷纷;道路湿滑泥泞,初春天冷,光是摔死、冻死的将士就不计其数。听说,有一个团冻死了200多个兄弟。攻了几天之后的一天清晨,只见长官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当众立下军令状:“今天,不成功便成仁!不把日本人的碉堡攻下来,就算死了,我们也不能回营。”
苍天不负有心人。可能是我军将士的战斗士气感动了上苍,那日天空放晴,在盟军飞机的协助下,我们终于攻下了久攻不下的山头——灰坡。灰坡打下来以后,我们去山上看,到处都是死尸,有好几百具,有的已经腐烂,白色的尸蛆,在绑腿缝里、身上、脸上钻进钻出,惨不忍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地百姓。为支持国军抗日,农夫每天背50斤粮食、农妇则背30斤粮食横渡怒江、运送上山。那些百姓真的很伟大!他们累了就在石头上坐坐,渴了就喝一口江水或雪水,饿了就从背篓里抓一把生米往嘴里塞,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让当兵的饿肚子,尽最大努力为远征军筹备粮草。
何绍从:衣服一天湿3次
来云南之前,一直在老家种地,不是日本人打过来,我也不会参军。民国三十年(1941年)应征入伍,到中缅边境畹町打过仗。30发的冲锋枪、250发的重机枪、82炮,我都训练过。腾冲战役中,我在第20集团军198师独立运输团。
攻打高黎贡山时,36师打南斋公房,比较好打,山上全是光秃秃的石头,一下就打下来了。198 师592团、594团打北斋公房,打得好苦。山上的树又多又密,日本人躲在山洞里,还有机炮。我们从底下往上打,因为看不见全是瞎打,天天死人。打到后来,594团全军覆没,一个没得回来,连团长都战死了。好在老天开眼,有一天终于放晴了,也没有雾,美国派了3架飞机过来帮忙,把日本人的暗堡炸开,这才攻了下来。否则,说不定北斋公房还要再干一两个月。美国人还用降落伞给我们空投弹药物资。每天,我们运输团都要横渡怒江,从后方运弹药到高黎贡山外围,下午再登山,夜里送到前线,单程大概要六七个小时。从早到晚,听得最多的是枪炮声;走得最多的是翻山路。身上的衣服先被怒江水浸湿,再被太阳晒干;爬山,又被汗水染湿,再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上了前线,山坡的露水、雾水又打湿了衣服,再被冷风吹干……当兵的一两年,从来没吃过菜,但唯一的好处是饭管饱!
有一天早上,我们10个人带着20箱弹药坐黄瓜船(注:当地一种形似黄瓜的小木船,约1.5米宽、4.5米长)渡江。当时,船上还有5个老百姓,可能是人太多了、炮弹太重(一个炮弹约20斤),船吃水很深。我坐在船边,连衣服后摆都湿了。在水浅的地方,船动不了。好不容易,到了水深的地方,水流太急,又差点翻船。要是一个不小心,一船十几个人就全都葬身鱼腹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之前,有个战友和我同船,本来好好地在船边坐着。过怒江时,水太急,船身一个摇晃,战友就翻了下去,在远处冒了下头,就再没起来过。
我远征军将士渡过怒江与日军作战(资料照片)
八年抗战中,腾冲是中国军队从驻有重兵的日军手中夺回来的第一个县城。
腾冲平原,状如盆地,四面环山,历来有“四凤求凰”之说。城南约2000米有来凤山,向西三四千米为宝凤山,向北约4000米为蜚凤山,向东北约2000米为飞凤山。对兵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南侧的来凤山,站在来凤山顶可俯瞰腾冲全城。此外,在城西不远处有大盈江流过,城东北有饮马河环绕。
为夺回腾冲,远征军付出了巨大代价。据一位远征军老兵回忆,激战后的腾冲,找不出一栋能躲风避雨的房屋,寻不到一片没有弹孔的树叶,可谓“焦土抗战”。
如今,当年的古城早已不复存在,新建的城楼和牌坊远不及旧物厚重。唯有国殇墓园中,忠烈祠后,那31米高的小团坡上,像整齐的士兵一般排列着的3346块墓碑,向世人昭示曾经的战火硝烟。在那里长眠的,是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热血男儿。
在国殇墓园和滇西抗战纪念馆中间,竖有一面中国远征军名录墙,全长133米,墙上刻着十万余个名字,包括参与滇西抗战的中国远征军将士、盟军将士、地方抗战游击队、地方参战伤亡民众、协同参战部队等。据说,随着知晓名录墙的人越来越多,名单还在加长。
历史的画卷犹如这不断绵延的名单,铺展在世人面前。抚摸那一个个石刻的名字,仿佛看见70多年前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场景。回望历史,铭记英烈,无疑是我们祭奠和感恩先辈们必要的方式。
1944年7月,远征军兵临腾冲城下。欲夺回腾冲,必先占领腾冲县城四周的四座山,尤以紧邻城南的来凤山为要。
7月25日,新任第54军军长阙汉骞率54军进攻来凤山。阙汉骞决定先用炮火袭击和飞机轰炸摧毁日军火力点,再发起冲锋。于是,第14航空队出动57架战斗机、轰炸机向来凤山上日军的火力碉堡进行扫射轰炸,炮兵则以猛烈的炮火进行轰击,突击队用火焰喷射器逐个碉堡地喷射。仅仅2天半,来凤山就落入远征军之手。
日军龟缩进腾冲城后,四里八乡的各族民众纷纷登上来凤山,或观战,或送沙包弹药。预备2师第4团特务排长王希孔说,当地民众还送白米饭,饭头上还有辣豆豉。士兵们议论说,在别处打仗饿饭,在这打仗老百姓送饭吃,打死也甘愿,死了也成一个饱死鬼。有老兵说,抗战打到现在,这种景象好像只有1937年上海的“八一三”抗战才有。
李会映:当兵的死在战场,值!
1942年4月,我应征入伍,参加新兵演练。听说日本人要来腾冲,我所在的游击队撤到江东山,躲了一阵子。8月折回来,在桥头村又训练了2个月,后来正式入编。打腾冲的时候,属预备2 师4团1营2连1排。
腾冲城墙高约8米,宽约6米。城墙四面正中,各有一座高13米的城门。日军在腾冲的城墙上构筑了坚固的堡垒。一开始,美军用飞机轰炸县城,但航空炸弹落到城墙上后,立即弹开,在十多米外爆炸,城墙及堡垒毫发无损。因为腾冲古城是明朝正统十年(1445年)南征麓川期间动用15000名将士耗时3年筑成的。城墙根以我们这儿的火山条石、上面加砖砌成,根本炸不动。后来,美国人想出了好办法:在炸弹上扎钢筋。8月初,大批飞机出动,扎上钢筋的航空炸弹“指哪炸哪”,摧毁了部分城墙。我们步兵也乘势发起全面进攻,突入城内。听说,在城里的白刃战,108团2营500多人都牺牲了。再后来,我们在城墙的西南角和东南角挖隧道、炸城墙。有一天,飞机炸塌了日军地下指挥部,几十名日本官兵全闷死在指挥部里。
腾冲国殇墓园抗日阵亡烈士墓群 (付鑫鑫摄)
城隍庙快要攻下来的时候,我们沿着东城墙去侦察,发现了鬼子的暗堡,立即用火箭筒把暗堡掀了。攻进去一看,有3个朝鲜婆子躺在里面。原来,这3个朝鲜籍慰安妇,已经被日本兵灭口了,将她们的肚子都剖开了,肠子也露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们部队在一个院子里遇到了小鬼子。那个日本兵躲在土墙后面放冷枪,打死了一名姓金的排长。小鬼子还想用另一只手扔手榴弹。我开枪打断了他拿手榴弹的手。他不投降,我就再发一枪,把他打死了。
年轻的时候,枪法好。训练时,要背口诀:“看见目标,将枪举起,枪面要正,左前臂垂直,右手紧握枪把,闭左眼开右眼,瞄准,停止呼吸,击发!”
打仗是苦,但我决不当逃兵!部队里有三类格杀勿论:临阵退缩,杀;临阵招妻,杀;开棺捡末(即盗取战场死者小财物),杀。当兵的要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死得不明不白。在战场上死了,那是为国捐躯,死也值!
许本祯:守机场也是打鬼子
1942年,日本人占领腾冲以后,烧杀抢掠,惨绝人寰,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留下很深的烙印。古话讲:“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爸爸不让我去当兵,我就偷偷跑去当兵。那时候,热血青年,又读过一点书,进入了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学习。
在我们训练的一年时间里,大家吃饭比快、打靶比准,连上厕所都用小跑的,生怕自己比别人落后一丁点。我记得,当时学校有一副对联:“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他路。”对我们来说,这是教导,也是督促。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
毕业以后,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扛枪上战场打日本鬼子,没想到,被分配到第11集团军第6军39师116团2营5连,职责是保护美国飞虎队的机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尽管我不想去后方,但最终还是去了祥云机场的云南驿。那时候,团部驻守在板桥村,连队就在白马庙。在云南驿,我们的部队用血汗挖出来大大小小几十个马蹄形的机窝。一来,这样可以保护飞机不被日本鬼子发现;二来,就算有飞机烧着了,也不会火烧连营,把其它飞机引燃。
1944年8月,部队围攻腾冲,久攻不下。大家心里着急,巴不得亲自上战场。当时,连长告诫我们:在后方擦枪、检查子弹、保护飞机,比独自上战场消灭日本人更有效。大家不得不忍了下来。后来,中美双方指挥官决定,采取美国空军、中国陆军联合作战的方式攻城。这时,我们作为机场维护人员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飞机上的所有事务,都由我们的地勤人员分班负责,包括加油、检查枪口、炮口,擦好、再用胶布封好枪口炮口。尽管来了重型轰炸机,我们的任务加重了,但大家都很兴奋。每次飞机回来,我们都心情激动、争先恐后地去检查,看看胶布有没有破。如果胶带口破了,那就是开过火了,我们默默在心里乐开花了,希望每一炮都能多干掉几个鬼子。
(编辑韦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