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的那一边

宋安莲

“老师，您能帮我写毕业留言吗？”看着小陈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本毕业纪念册，从里面取出其中的一张递到我的手上，心里甚是纳闷。如果现在的小陈是一位初三的学生，在毕业临近之际，写下一段留言，你一定不会感到意外。可是，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初一学生啊。那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急着写纪念册呢？

这事得从一年多前说起。

一年多前，我们俩同在一个学校。那时我并不是小陈的老师，小陈也不认识我。但是，我和小陈的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我和小陈在同一个年级。

记得在一个初春春寒料峭的星期一，我正在位子上忙着批改作业，偶然听到办公室里的同事批评学生的声音。大概的意思是：某个学生的周末作业没有完成，更没有赶快补齐。作为老师对学生进行批评教育是理所当然的了。坐在一旁的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学生，一个刚刚入学不久的孩子竟然会如此对待学习？我抬头看到一个已泣不成声的学生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就是小陈，是后来她的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追问她为什么周末两天没有完成作业，可是她仍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低垂着眼。最后，下一节课已经开始了，老师也无可奈何，只好要求她赶紧把作业尽快补齐。她拿着作业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我和另一位同事到洗手间，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是上课的时间了，应该不会有学生在的。我们感到很困惑，赶紧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一个隔间里，看到了就是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的那个学生。我和同事一起询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边哭边用手比划着什么。同事反应很快，对她说：“你别着急，我去拿纸和笔，你把想说的写下来吧。”她很感激地点头，我和她站在一起，陪着她。拿到纸和笔，她写下了这样的话：“我尿裤子了，我有失语症。”天哪，怎么会是这样？虽然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真正发生在我的身边还是让人无法相信。晃过神来，我赶紧对她说：“那你赶紧把家人的号码写下来，我们会打电话联系他们，带衣服让你换。”我和同事一起把她带到办公室，让她坐在离空调最近的地方。很快，她的父母亲匆匆赶来了，千恩万谢之后，把她带回了家。

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留给我的只是无限的困惑和担忧。

那天的这件事就这样先告了一个段落，但这只是我们之间缘分的开始。

过了一段时间，我刚走到洗手间的门口，又听到了让人熟悉和难过的哭泣声。果然，那天的情景又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天气依然是春寒料峭，我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我知道这时的她心里有多少悲伤，只是依然带着她坐在办公室里可以吹到空调的地方，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看着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着我，看着我。打电话之后不一会儿，她的父母亲来了，把她带回家了。

后来，听她的老师说：小陈已经没有来上学了，准备办理休学手续。再后来，又听说小陈虽然好些了，可是她却不会再来学校了，她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

从那之后，我很久没有再见到她。我原以为，我们今后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虽然我们俩一天真正的师生也没做过，但是小陈那双忧伤的眼眸还有她对我说过的“我有失语症”那句话，常常在脑海里萦绕，使我无法忘记那个忧郁又无助的小小的身影。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有机会再次遇见她，我能够做到哪些？能做到什么程度？

不久之后，放暑假了。我因为学校工作的安排，到另一个学校任教，从初一开始教起。开学的第一节课，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下课了，那个熟悉的面孔，走到我的面前，很热情地对我说：“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陈啊。”几个月之前她的哭声和无助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看着眼前的这个阳光、热情、拥有灿烂笑容的学生，简直和之前的那个她判若两人。

我很开心地和她分享了她这几个月的经历。我知道她之前心里的那个疙瘩是因为班级的同学都太优秀，学习压力让她不堪重负，不知该怎样做，找不着方向，每天都觉得很累，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后来，她滔滔不绝地告诉家人带着她看了一个心理医生，做了治疗，暑假里，做了很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觉得生活真是有意思。她跟我说个不停，虽然偶尔会有些羞涩，但是她的笑容不停，久久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阳光、自信、开朗的孩子。

从那天开始我们俩成了真正的老师和学生：我上课，她认真听讲；她交作业，我认真批改。之前的那些早已被我们遗忘很久了。她的成绩在班级遥遥领先，她的表现受到了大家认同，她和很多同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灿烂。

又是一个星期一，课代表抱过来同学的作业。第一本作业上都贴了一张便利贴，每一张上面都赫然写着小陈的名字。我问课代表：“小陈怎么了，为什么作业都没有完成。”课代表回答说：“小陈今天没有来上课。”接下来的第二天，还是没有见到小陈的影子。我心里很担心：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吗？还是作业没有能完成，没有勇气再来学校，不知不觉又回到一年多以前，那时她的情形，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到了星期三，小陈坐在了教室里。看见她外表好像很“冷漠”，她看着我，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看到她的时候，很想冲上去问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意外情况？但是，当我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看着她“淡定”的样子，我只是说了一声：“小陈，今天来啦。”她的脸多云转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嗯。”我把无数个疑问又揣回到心里，回到讲台前，我们开始上课。下课了，我把小陈叫到身边，坐在一起，心里想着到底该从何问起，不想再重提往事，更不想再让她已经好过的创伤再次受伤。

我们好像都在等待着…….

终于，小陈抬起了她的脸，先说道：“老师，谢谢您，能先听我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大概意思是：周末在家，爸爸跟她谈学习的事情，希望小陈能做到最好，成为班级、年级最优秀的人。可自己觉得没有能力做到，曾经的苦楚又翻江倒海似地全都涌上心头，觉得自己已经面临无路可走的境地，前途渺茫，情绪降到了最低点。最后，却是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没做。到了上学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不想上课，不想写作业，心，觉得很累……

原来是这样。

可怜的孩子，你的压力一定很大吧，你的内心一定是不堪重负了吧？我终于明白了，你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那个学校。如果我是你，面对这样的心里的压力该怎样去释放？心里的忧愁该向谁倾诉？如果把这些埋藏在心里，心灵之门永远紧闭，什么也不说，我不知道今后的她还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看着她，我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内心如此敏感与脆弱的小人，感到“理屈词穷”，只是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尽力而为，不需要太勉强自己，如果需要，老师很愿意倾听你的烦恼。

我想对你说：小陈，下次，我一定还会先让你说，先听你说。

之后的日子，我们都很忙碌。她忙着上课、作业、考试；我忙着批作业、备课。有空的时候，她会和我分享她最近快乐的事情；忙碌的时候，我会请她帮我做事情。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老师，您不会再回去原来的学校了吧？”我没有回答，问她为什么这样问我。她说：“如果您回去，我就回去；您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心里很感谢小陈，谢谢她能这样信任老师。可是，事与愿违，因为一些现实的问题，她现在要回到原来的学校，而我还需要在这里。

手里捧着小陈的“毕业纪念册”，想了很久，最后，我在小陈给我的毕业纪念册上，认真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每个人的生活里都充满了荆棘、坎坷。可是我很想对你说：希望你，小陈做生活的强者，勇敢地面对困难，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虽然我是她的老师，她是我的学生。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仅仅不到一年。我们的交往也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叙述她的这件事情，零零碎碎，前前后后大约一年的时间里，我自愧没能做一个好的老师，我给予她的帮助不够多，给她的关心也不够深切。特别是在她曾经最彷徨无助，最受伤的时候，我却不知道，也不能为她做什么。幸运的是，她的家人带着她，东奔西走，找到了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在一年的心理治疗下，现在的她已然成为了一个阳光的女孩，她已经迈出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步。

今天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其实，是想说：今天像她这样在心理上需要帮助、需要指导的学生，越来越多，这个故事就当作是一个抛砖引玉。作为老师，不能仅仅是课堂上传授知识，课外作业辅导了，我们应该多关注孩子心里在想着什么，体会到他们的“生活的艰辛”，“内心的痛楚”，那些心里的无助和无言的疼痛，是比切肤之痛还要痛楚多少倍，而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我一直都想着能用“她”的心体味她的心，与她像分享“阳光”一样分享她的“悲伤”、分享她的“成长故事”。真正地了解总是让你的内心充满着希望的那个“小人”可能产生歧义。安慰他们“疼痛”的心灵。我们教给了他们知识，更应该给他们一个学会生活的心，学会理解的心，让他们真正地爱上生活，学会生活，懂得生活，做个勇敢的人。

虽然我是她的老师，她是我的学生。我们是相隔十几年的人，就像是在山这边的人和山那边的人一样。

可是，我们可以做得到：让我们学会走到山的那一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