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烫

2015-08-10 11:52周建新
啄木鸟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柱麻子所长

周建新

三伏天,我到辽西钼矿区体验生活。这里矛盾多,怪事儿多,镇派出所又是聚焦点,易于素材收集,我就落脚在这里。

第一天,矿山纠纷,全体警察穿防弹衣去了现场,留我看家,怕我出危险,我失去了体验的机会,在办公室闲得五脊六兽。回来后,他们说矿山斗殴,常有的事儿,以后就知道了。可没人详细点儿跟我说,我还是啥也不知道。第二天,尾矿坝下边的村子闹事儿,说大坝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阎罗殿,必须搬走。警察去维持秩序,双方对峙到日落,没有结果,我白挨了一天晒。大坝十几平方公里,把大坝搬走,不比把科威特搬到美国容易,谁也不敢答应。

第三天,总算平静下来,却接到三起报案。那天气温三十多度,派出所没有空调,民警们都很烦,却耐着性子做记录。

我们的故事就从第三天说起吧。

那天,马所长黑着脸说,派出所没小事儿,谁跟老百姓耍脸子,我就耍谁的脸子。

我不知道马所长是故意说给我这个作家听的,还是他真的立下了铁规矩,反正大家听了,脸上都讪讪的。

第一宗案子是失踪案,一个绰号叫大辣椒的人丢了三天,他媳妇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求派出所给找找,再看不到她丈夫,他们家的天就塌了。

接案的警察叫王英,男的,和水浒里的那个矮脚虎一个名儿,生得又黑又胖,满嘴鼻音,枉担了清秀的名字。大家叫他胖老虎,睁着眼睛能打呼噜,改名张飞还差不多。

胖老虎粗大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扫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调出了大辣椒的户籍信息。

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方头方脑胖乎乎的大辣椒,除了脸不是绿的,那模样真像市场上卖的新品种,大甜椒。

大辣椒媳妇说,天底下的人没有比大辣椒更爱家的,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儿,不抽烟不喝酒更不赌博,赚到每一分钱都交家里,从来没夜不归宿。闺女马上就念高中了,他说趁暑假陪孩子到外地逛逛风景,可人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咋不叫人着急?

胖老虎只接案子,不接话茬,闷声闷气地要了大辣椒的电话号码,就丢下报案人,到了另一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派出所有两套网络,一个是独立的公安内网,黑客甭想进来;还有一个外网,可以聊天,玩QQ农场,还可以打游戏。胖老虎鼓捣的那台电脑连结的就是外网。

大辣椒的媳妇说起来没完,恨不得把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底朝天地全兜出来,好像她念叨得越多,警察就越有办法,大辣椒就会离她越近。说着说着,她发现胖老虎的眼睛只盯在花花绿绿的电脑屏幕上,根本不听她说啥,觉得胖老虎慢待了她,大着嗓门提醒,你能不能不玩电脑,快点儿出去帮我找男人。

胖老虎王英忍了忍,没耍脸子,却白了眼大辣椒媳妇,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了公安网,将大辣椒的图像挂到网上,附带着一大串电话号码。号码是大辣椒失踪前两天的通话记录,刚才,电信公司的朋友刚从外网上传过来的。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没看见吗?我正找呢!

大辣椒媳妇说,屁股都没挪窝,这也叫找啊?

胖老虎真的耍脸子了,他说,街上的电子眼,耗子都逃不过去,非得逼警察都出去,满大街喊名字?别弄不明白,满嘴胡沁!

我怔了一下,刚才马所长拉着包公一般的脸,警告大家不许耍脸子,胖老虎没听见一般,该耍脸子照样耍。一个年轻警察吃吃地笑,我悄悄问他,咋回事儿?他附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胖老虎在咱所地位特殊,马所长不敢惹。我问,怎么个特殊法?他没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句:以后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以后就知道了”。

我扫了一眼大厅,幸好马所长不在,没瞅到胖老虎耍脸子。

大辣椒媳妇的口气软下来,我不是急的吗?接着,又没完没了地叨咕了起来。

我也听得絮烦了,车轱辘话没完没了,不外乎大辣椒怎么怎么好,天底下难找的好男人,就像祥林嫂念叨阿毛。我没有了听下去的兴趣,转身去找马所长,想听他讲讲破案的故事。所长的故事多,没准儿就能给我讲出篇小说来。

所长办公室人来人往,婆媳打架,邻里纠葛,生活无着,入学无门,甚至钥匙锁在屋里,都让马所长给想招儿。他讲的故事经常被打断,就没有了讲下去的兴趣,我听得也是有头无尾半生不熟的,不好再刨根问底了。

这时,第二个报案人进来了。这个人没到办案大厅登记,直接奔所长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贴近马所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个人,我认识,在市里的名气,远远高于我这个作家,还当着市人大的常委。他叫齐大柱,企业家,有一个矿区里最富的钼矿,还有一家日处理矿石二百吨的选矿厂,大家都说他日进斗金,否则也成不了全市民营企业里的纳税大户。

既然齐大老板有事儿找马所长,我想回避一下,给他们一个私密空间。马所长却不许,让我坐下听。我猜想,坊间传闻,警察和大老板猫儿腻多,所长是怕摊嫌疑吧,故意留我在现场,证明他们之间没啥。

齐大柱瞄了我一眼,显然,他不认识我,我在市政协当委员,他在市人大当常委,不搭界。

马所长指着我说,一个码字儿的好哥们儿,不碍事儿。

我有一点儿不高兴,好歹我也是个作家,马所长太不尊重我了,怎么也得介绍一下我的真实身份,诸如主席之类的,居然拿我自谦的话当真了。好在齐大老板不知道我是谁,否则太丢面子了。

齐大柱听说我不是警察,也无视了我的存在,趴在马所长的耳旁,神色紧张地说,三麻子想绑架我、我儿子,还有我媳妇。

马所长听了,笑得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他说,你有司机,有保镖,还有一大群矿把头,他连逮个耗子都怕咬手,一个人绑架你们一家三口人?你是不是发烧了?

齐大柱说,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人,踅摸着我们家谁,我都得破财免灾。

马所长没理睬破财的话题,追问道,一伙人都有谁?

齐大柱说,三麻子,大辣椒,烫不熟。

马所长的眼神游离了去,他把齐大柱的话当笑话,漫不经心地问,谁告诉你的?

齐大柱说,烫不熟。

马所长笑得合不拢嘴了,他说,你也不动动脑子,他为啥叫烫不熟?一辈子做不成一件正经事儿,嘴和屁股有啥区别?他的话你也信?就算这是真的,他们那三头烂蒜,别说是绑人,白给他们一头猪也绑不成。再说了,他们密谋绑你的票,还跑过来告诉你呀?我看是你心里闹鬼了。

齐大柱说,烫不熟就是这么说的,他到我这儿领赏来了。

马所长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你们哥儿四个拜过把子,就你一个人发了,他们仨还受穷呢,就想和你要俩钱儿,给了他们,不就结了吗?

齐大柱摇着头说,不是钱的事儿,落下了挨熊的名儿,谁都敢来敲诈我了,你们得把三麻子抓起来,让他知道动一下邪念都不行。

马所长说,好了好了,有人还说把月球炸了呢,你也信?

齐大柱正颜厉色地说,你得立案,把三麻子抓起来。

马所长满脸的不屑,他说,没发生的案子不能立,你放心吧,我找个人暗中盯着三麻子,就当保护经济环境了。

齐大柱临走时还叮嘱一句,别给我张扬出去。

马所长没吱声,等到齐大柱出去了,他才骂了句,什么玩意儿,报案还怕别人知道。

中午,大家都到镇政府食堂就餐,派出所就在镇政府的院内,没必要单设食堂。刚刚端上饭碗,还没吃上几口,有人在院里突然喊了声,又着火了。

我来镇里三天,着了三把火,一天一场,虽说烧得不算大,损失的不过是些柴柴草草,或是木门、棚子之类,影响却不小,镇里人心惶惶,恐怕有一天会火烧连营,殃及自己的家。这两天,派出所调了电子眼里的录像,纵火案都发生在镇里最偏僻的地段,拍不到作案的现场,几个目击证人登门来访,搬来监控器,硬是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嫌疑人。

烧掉几堆柴草垛,不算个啥,镇上有消防队,灭火的事儿有人管,警察们只是向外张望了几眼,接着埋头吃饭。

马所长见大家没反应,举起饭碗,猛地摔在地上。一声脆响,警察们吓了一跳,镇政府的人瞅着马所长,停止了咀嚼。食堂静默下来,随即,他爆发出了狼一样的吼叫,耳朵都塞鸡毛了?到各街口堵人去,别让他再跑了!

警察们丢下饭碗,或蹬上摩托,或钻进警车,各奔东西去了。

半个时辰后,人抓回来了,审了十几分钟,还没问出名字。镇上的常住人口,片警们大体都认识,这个嫌疑人大家都陌生,显然不是镇上的。他目光游离,不管问啥,都回答,我没放火,我杀人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流浪的精神病。所以不再审了,等做了医学鉴定,再送到市里的收养所。

一番折腾过后,镇里的食堂管理员已经下班,马所长挥下手,大家到街上吃快餐。镇里没有肯德基,更没有麦当劳,所谓的快餐,就是麻辣烫,在镇政府门外的大街上,老板麻利,用不着等,端起碗就能吃。大家边稀稀溜溜地吃边开玩笑,说今天就是麻辣烫的日子。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可不是吗,齐大柱说三麻子要绑架他,大辣椒媳妇找丈夫,烫不熟告诉给齐大柱一个玩笑。这哥儿仨每个人抽出一个字,不就是我们嘴里吃的吗?

马所长辣得直咧嘴,也笑了,真是的,和麻辣烫干上了。他刚要给我讲麻辣烫和齐大柱二十年前结拜的事儿,第三个案子来了,是110转过来的。镇子北边的北地村苞米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命令派出所马上去保护现场。

好歹才算把麻辣烫吃完,身上的汗还没落,案子又追来了,而且是命案,刻不容缓。出了小店,天空突然暗下来,往东北方向一看,一片彤云滚滚而来。有几个警察想回去取雨衣,被马所长喝住了,三伏天还怕雨吗,现场被人破坏了,案子就没个破了!

我正疑惑,通常都是西北来天头,今天怎么从东北来了?莫非是冤魂闹的?或许这个人就是失踪三天的大辣椒吧,等着我们前去认他呢。

到了北地村的那片苞米地,警车再也开不进去了。马所长打开后备厢,掏了好几把,掏出一堆警用雨衣,看来他早有预备。他抓出一件,塞进我怀里说,书生娇贵,别让雨淋着。我们分头坐上其他警察的摩托,开进了苞米地间的一条羊肠小道。

没走多远,我就闻到了腐臭味儿,摩托车接二连三地停下,发现死尸的那位村民引领着我们钻了进去。

拨开厚密的苞米叶,趟出一条人行道,臭味越来越重。突然间,“嗡”的一声,天阴了,不是云彩,一群苍蝇腾空飞起,遮天蔽日。接下来,我就看到了躺在垄沟里的尸体,头肿胀得变了形,肚子鼓破了,一团团的蛆,白亮亮地涌动着。

一瞬间,臭气熏天,我再也承受不了,跑了出去,翻江倒海,“哇哇”大吐。

陪我一块儿离开尸体的,还有那个报案人,他没有吐,蹲了下来,眼光呆滞地望着远方。他大概在后悔第一个发现了尸体,如果不是非得下地看一看庄稼的长势,就不会遇到这件倒霉事儿。

有一件事儿,我没来得及去想,这个可怜的倒霉鬼到底是谁?

一股凉风吹过,滚滚雷声平地而起,天上的彤云变成了乌云,气势汹汹地向西南蔓延过去,侵蚀掉了太阳。

一瞬间,黑云压城城欲摧。

不再是可能下雨的判断了,而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马所长从苞米地里跑出来,手伸到我的腋下,一把抢下了准备给我遮风挡雨的雨衣,车钥匙往我手里一塞,让我和那个报案人快快往警车那儿跑,到车里躲雨,顺便等待刑警队的人。

真是风来雨就来。我们沿着小路,还没跑到苞米地外边的警车旁,豆粒般的雨点就下来了。等到我们躲进车里,雨已经下冒了烟儿,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车里边,黑得仪表盘都看不清楚了。

没多久,车顶棚“嘭嘭嘭”地响起来。雨点再大,也不会这么有力呀?显而易见,下冰雹了。开始的冰雹还没花生米大,溅落在风挡玻璃的雨刷器上,眼见得化掉了。后来的冰雹就不那么温柔了,大得像乒乓球,砸在车顶棚上,声音震得耳朵疼。最终,警车的风挡玻璃被砸出了几圈儿放射性的裂纹。

那一刻,我觉得冰雹像幽灵,拼命地想往车里挤,狠狠地揍我一顿。躲在车里的我,恐惧得直捂脑袋。

一刻钟过后,风声弱了,雷声远了,车顶棚上再没有响动了,天上也露出了一道缝,挤出了一片红霞、半缕阳光。

一场冰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时,警笛大作,一排警车闪着警灯,向着我们这片苞米地奔来。第一个下车的就是刑警队的岳大队长,他们刚从市区赶来。看到他们的警车毫发无损,我就知道了,这场冰雹是专门给我们下的。

岳队长我认识,最初体验警察生活时,我在刑警队待过几天。引领他进现场,自然也成了我的责任。

大家顾不上脚上的皮鞋了,趟进了泥泞的土路,钻进了苞米地里。没多久,就和马所长会合了。

马所长他们狼狈极了,一个个都成了水牛犊子,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上的大包。那具尸体的警戒线外边,丢了好几件雨衣,尸体和尸体周边的土却是干的。

啥也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一切,马所长他们是拼了命,用雨衣遮住尸体,自己裸露在外边,任凭风吹雨打雹砸,死活不让大雨和冰雹破坏掉现场。

岳队长却不领情,也不安慰一下,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马所长见到岳队长,眼泪快下来了,第一句话就是骂人,骂得很恶毒,我操你妈的,你才来。

岳队长眼里没有马所长,眼睛掉进现场里就没拔出来,他在不动声色地勘察现场,回敬的话也非常平淡,骂也没用,我妈早死了。

我做不了别的事情,现场有我也是多余,看都看不明白,尽管刚下过雨,臭味却没减少,蛆虫也让我的眼睛无法忍受。让刑警队那些干专业的人处理去吧,我扶着马所长,出了苞米地,帮他揉脑袋上的包。

我的手上揉出了殷红的血。

大辣椒媳妇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她顽固地认为,苞米地里的死人就是她丈夫。这几天没听说镇上谁家丢人,突然冒出一具尸体,不是她丈夫,还能是谁?她拨开苞米叶子,边往尸体那儿边奔边喊着,你咋死得这么冤啊!

我觉得我也有警察的思维了,大辣椒的媳妇真是可疑,还没看上一眼,她咋就知道死的人就是大辣椒呢?除非这个人的死和她有关系,就像古时候的谋杀亲夫案。我尾随在大辣椒媳妇的身后,想亲眼看一看岳队长怎么询问她,让她解释一番,还没见到尸体呢,咋就肯定是大辣椒呢?

怀着好奇心,我忍着奇臭,重回现场。

岳队长呢,没听见一样,该拍照拍照,时不时用放大镜搜索,哪怕地上有根头发丝儿,也用塑料袋装起来。久闻其臭,臭味对我的刺激也减弱了,可是面对尸体,我还是有些恐惧,不敢大胆地看,还不如大辣椒的媳妇,爬到了尸体的脑袋前痛哭流涕。

马所长怕大辣椒媳妇弄乱了现场,顾不上脑袋疼,始终跟在大辣椒媳妇的身后。我看到,他怀疑的眼神和我没啥差别。他踢了下大辣椒媳妇的屁股,提醒道,别看着脑袋大就瞎哭,看准了,是不是你丈夫?别哭错了人。

大辣椒媳妇这才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就有些怀疑了。岳队长把死者的裤带抽下来,让她认,又让她摸手摸脚,找身上特殊的标志。越看,她的神色越黯淡,眼睛越迷离,最终,她的头便摇成了拨浪鼓,嘴角咧出了一道笑纹。

太阳快落山时,刑警队收队了。那具无名尸装进了尸袋里,拉回去,等待着法医进一步尸检。这时我才发现,有个装着证据的塑料袋沉甸甸的,是两根铁钎子。

我知道了,这桩命案的凶器,就是那两根铁钎子。

回去的路上,大辣椒的媳妇坐进了我们的警车,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一个劲儿地说,吓死我了。

我挺佩服马所长的,人家的媳妇都认错了,他怎么一眼就看出不是大辣椒?我想问个明白,全镇三万多人呢,他不可能人人都了如指掌,怎么一下子就排除了他是大辣椒?我的好奇心刚涌上来,却看见马所长的车开得不稳了,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不止。

我忙让他停下,接替他,直接把车开进了镇医院。

三天后,马所长出院了。

这三天,我在心里不停地进行案情推理。一般情况,命案有三种,图财,报复,情杀。北地的命案属于哪一种呢?图财?死者手上脚上都是老茧,能有几个钱?情感纠葛?一个年岁大的受穷人,哪个女人不长眼睛,和他婚外恋?在杀人的动机中,只剩下一种可能,因仇杀人。我倒是想知道穷人的敌人是谁。

闲暇时,我想和马所长探讨案情。马所长却闭而不谈,他不相信推理,只相信证据。派出所说出的话,外边的人就有可能当成结论,他劝我不要瞎想,更不能瞎讲,好奇害死猫。

我是体验生活的,不想当猫,更何况镇里没有我的熟人。

当天下午,法医报告结果出来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北地命案是自杀,死者喝了毒鼠强,难受得受不了,拿铁钎子砸自己的脑袋,砸得颅骨骨折,脸肿得不成样子。假如派出所不把现场保护得那样好,大雨一冲,许多证据就没了,就无法准确地定性为自杀了。

我愕然,无法弄明白,凶杀怎么变成了自杀?人总归活着好,干吗去死?

马所长拍拍我的肩头,让我不谈案子,只谈人情世故,那意思是案子面前,我是幼稚园。

马所长的家也住在市区,和我的家相距不远。我们俩同在异乡,却不能成为异客,我需要熟悉生活,他需要知道更深层次的人际关系,都得和镇上的人打交道。一般的时候,我们俩不回市区,就住在办公室。那天晚上,难得的没人讨扰,我们简单地吃了碗麻辣烫,就聊了起来,他吧嗒着被辣麻了的嘴,讲起了麻辣烫和齐大柱结拜的故事。

二十年前,钼矿已经让小镇繁华起来,这种被称为“钢铁味素”的有色金属,使小镇上的人钻进了财富的过山车,喜剧悲剧闹剧开始在镇上频繁上演。镇上的农贸市场虽然与矿山联系得不算太紧密,却也是钱的晴雨表。

那时,他们四个都在市场里做买卖,三麻子卖水果,大辣椒卖蔬菜,汤不熟卖锹镐和锄头等农具,就数齐大柱卖的东西还算值点儿钱,是猪肉,他是屠夫。他们四个借着在市场里呆得久的优势,挨在一起,把持着市场里人流最密集的摊位。

市场管理所总想将他们拆散,把他们赶到统一的摊区里,利于类别管理和整齐划一。每一次,三麻子抡秤砣,大辣椒喝农药,烫不熟满地滚,三大家子里的人全涌上市场,围追堵截管理所的人,弄得他们半途而废。唯独齐大柱无须别人的帮助,单刀独立,谁也不敢动他。

四个人尝到了抱团儿的甜头。想牢固地守住地盘,就得让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四个人是惹不起的。于是,他们穿上了刘关张和赵云的戏装,大庭广众之下,招摇地行走在大街上,引得镇上的人看马戏一般,跟随在他们的身后。

一行四人走进关帝庙,跪在了关公像前,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进香磕头,结拜成异姓兄弟,向全镇人宣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谁敢动他们的摊床,就让他娘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说过这些话,齐大柱“当啷”一声,把杀猪刀扔了出去。追到庙里看热闹的人,“哄”的一声,全散了。等到他们卸掉戏装,重新回到市场,附近几个摊床都让出了一大块,恐怕惹祸上身。

那架势,好像那一片最好地段的摊床,就是他们的“革命根据地”,谁也动不得。

说到这里,马所长笑了。他接着说,管理所熊了,镇政府败了,税务所更没招儿,这哥儿四个占了十几个摊床,没人敢问,最后都求到了派出所。那时候,我还不是所长,所长也不想惹人,就派我去处理。那时,我年轻,胆也大,我他娘的要管,就得一招儿毙命。我是警察,让他们欺负住了,我在镇上还咋呆?

那天,我是拎着枪去的,一路上我就大声嚷嚷,派出所是干啥的地方?是杀人不用偿命的地方,谁敢给我戴眼罩,我要他脑袋。到了市场摊床旁,他们果然没敢把家里人都聚过来,也没敢围攻我们。我他娘的心里就有底儿了,勒令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你想,滚蛋滚走的是钱呀,他们肯定不甘心,三麻子开始跟我耍横,说我不讲理。我他娘的没时间和他掰扯,你们哥儿四个你不是头儿吗?我就拿你开刀,冲着他就开了三枪。他当时就吓软了,腿迈得像鸭子,一路屁滚尿流,摊床上的水果都不要了。

我说,你就不怕把人打死?

马所长一笑,派出所的霸道都是装出来的,否则镇不住。那时,警察允许佩枪,我他娘装的是空爆弹,吓唬他的,只要他搬到水果专区,就结了。谁知道这个狗东西,没真能耐,落荒而逃了。

我说,你这是野蛮执法。

马所长又笑,别书生腔了,对付混蛋人,就得用混招儿,让你去,给他叫爹都不好使。

我说,他们四个是结盟的生死兄弟,就不怕人家暗算你?

马所长说,狗屁,人最不可靠的就是结盟。

我默认了。

关于麻辣烫后来的命运,马所长没有给我讲。接下来的几天,我断断续续地又听到了一些。墙倒众人推,当天他们都被挤出了农贸市场,再也没回来。后来,三麻子承包了老爷庙村一座荒山上的果园,种上些瓜果梨桃。大辣椒回家整理庭院,耕耘园田,种上些时令蔬菜,自产自销。烫不熟开了个铁匠铺,修理农具,钉马掌,没几年就黄了,不会干别的,就在家闲呆着。只有齐大柱豁出去了,拎着杀猪刀进了矿区,承包了谁都没看好的一座钼矿,没想到一炮炸出了钼精脉,一夜之间发了大财。

矿区里一夜暴富或一日倾家荡产的故事,比比皆是,故事听得再精彩,也没有亲眼见到的印象深,我要亲自去体验。可是,暴富的人怕露富,躲我远远的,倾家荡产的人没脸见人,我更是捞不着边儿,没人让我去体验,我还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派出所。

大辣椒的失踪案,马所长交给了胖老虎王英和我。所里人手少,忙不过来,我就成了胖老虎的跟班儿,冒充警察,陪他办案。好在失踪案涉及不到枉法,以调查为主,属于为人民服务,我有没有执法权,无所谓。

大辣椒到底去了哪儿?还需要我们从头捋清楚。

胖老虎把大辣椒失踪那日镇上和主要交通干道上的监控录像都拷贝进了硬盘,我们盯着电脑屏幕,一帧一帧地看回放,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看,从头盯到了尾,眼睛都看出汗来了,看人都是重影儿了,居然没有发现他出现在镇里。这只有一种可能了,大辣椒失踪前,没有到过镇里。

人丢了,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大辣椒不留痕迹地从人间蒸发了,怎么查?我不敢再发挥作家的想象了,想象的东西,没准会南辕北辙,北地的命案就是证明。

胖老虎盯着大辣椒最后几个通话记录,一个劲儿地摇头,也是一筹莫展。那几个和大辣椒通电话的人,逐个查清楚了,都是至亲和家里人,内容也都是家长里短,每个人所讲的内容,大体上和通话时间相吻合,没什么价值。

想找到失踪的真相,还真得靠脚板儿。

胖老虎发动了警车,带着我直奔大辣椒的家。

大辣椒住在镇子东边七八里远的曹田屯。和镇里其他的村落一样,曹田屯的房子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新房子红墙碧瓦,高耸威严,高墙大院,大门紧闭。旧房子低矮斜歪,窗损墙裂,新冒的茅草飘满房顶。显而易见,高房大屋大多是在矿上有些雾气的人家,属于吃夜草的马。茅草破屋,不是在矿山落下了矽肺病,就是找不到赚钱门路的人家。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虽是旧房,却不很破,与邻居新房有着悬崖一般的落差,却不卑不亢地挺立着。大辣椒家的房子就是这样,院子里的景色比许多人家还要好一些,菜园子井字田一般规规整整,层次分明,每一寸土,都种上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蔬菜。

不用猜,大辣椒就是个勤快人,他媳妇没说谎。

大辣椒的媳妇不在家,邻居们说,成天披头散发地找丈夫,快魔症了。

进了屋子,我们见到了大辣椒的闺女,她倚着门框,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得不咸不淡。

胖老虎里里外外打量着大辣椒的家,那眼光,似乎能把大辣椒的生活轨迹中遗留下的DNA都打扫出来,聚在一起,女娲一般,重新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他装出一副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问大辣椒的闺女,你爸和你妈吵架不?

闺女显然是处在叛逆期,反问道,你爸和你妈就不吵架吗?

胖老虎笑了,他说,你猜对了,吵架。又接着问,他们俩谁对你好?

闺女答,谁对我都不好,要个手机都不给,我们班的差生都有了。

胖老虎说,你爸说,拿手机耽误学习,带你去旅游,花的钱不比手机还多吗?几天没见你爸了,想他不?

闺女哭了,凭啥想他?答应去旅游,怕花钱,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非得等到我开学,他才回来。

我和胖老虎面面相觑。

离开了村子,胖老虎的车开得慢,我们都是心事重重,感慨现在的孩子真不懂事儿,没意识到父亲的失踪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一路上瞅着胖老虎的眼神,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希望,希望大辣椒只是活不见人,没有那下半句。我觉得,希望总归会有的,只是我们没有找对大辣椒失踪的原因。

我说,每个人都有逃避这个世界的理由。

沉默了片刻,胖老虎说,看样子,我离开市区,跑到乡镇来,也是逃避了?

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胖老虎心里的话装不住了,要揭自己的短儿。

他说,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城区里的派出所长,被免职到了这里。

怪不得镇派出所的警察对他另眼相看,怪不得马所长不敢惹他,原来如此啊。我问,因为啥?

他说,我他妈的一门心思抓逃犯,忽略了检查辖区里的洗浴中心,有个卖淫嫖娼的被举报了,老板为了逃避责任,硬说我是保护伞。局长虽然不信,却问我,为啥灯下黑?我没法回答,就免了呗。

我说,就这么简单?

他说,警察丢饭碗,比穷人丢媳妇都容易,当警察比当贼还难,没让你扒掉警服,就算捡着了。正好,无官一身轻。

我忽然明白了,我刚来的第三天,马所长刚刚强调不许耍脸子,他就无所顾忌地和大辣椒媳妇耍起了脸子,原来如此啊。

我建议下一站去老爷庙。从曹田屯开车往东五六里,爬过虹螺山坡,就是老爷庙村。村上边有一座荒山包,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果树,树林中间有一座简易的石头房,房子里住着一个孤独的人,那就是三麻子。既然到了派出所,我也学会了侦查,事先打听到了他的住所。

大辣椒和三麻子是结拜兄弟,虽说失踪前几天他们没通过电话,可这些年,他们没断了交往。亲戚中找不到大辣椒的踪迹,没准从三麻子这里能问出线索呢。

可是,胖老虎王英一口否定了我的建议,不找三麻子,硬要去镇西的龙王庙,找烫不熟。我说,顺路的事儿,何苦东奔西跑呢?

他瞅了我一眼。我很敏感,感到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屑,意思是说,你我谁是警察?谁懂得办案?

在真警察面前,我没有了话语权。

警车穿过镇子,驶向龙王庙。镇上街道两旁的楼房在车窗外一一掠过,扩音器里的叫卖声,穿过车窗,留在我的耳畔,一直带进了龙王庙村。

和镇里其他村子没啥差别,龙王庙村的房子高的高,矮的矮,街巷七扭八歪,道路坎坷泥泞。

烫不熟家也是个低矮的旧房子,却不如大辣椒家的规整和干净,破得房檐都耷拉了下来,房顶上新茅草拱着旧茅草,也不怕下雨漏了房。院墙边上稀稀落落地长了几株苞米,除了院门到屋门踩出光溜溜的一条道儿,满院子都是杂草,蚂蚱和蝴蝶成了院子里的新主人。

还有两只动物被我忽略了,两只奶羊倚在墙角,不紧不慢地啃着草,大奶子鼓得像棒槌。

烫不熟在家呢,大白天躺在炕上睡觉,裤带都没系上。

一见到烫不熟,我就涌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他的五官有点儿挪位,一副歪瓜裂枣的样子,明显是过着没有女人的日子。

我说,这么大院子,不种点儿啥,浪费了。

烫不熟懒洋洋地说,我家养羊呢。

胖老虎王英黑着脸,眼里透出一道凶光,咄咄逼人地瞅着烫不熟,好像烫不熟刚刚犯下滔天大罪,看得烫不熟把眼光躲在墙上,贴着墙,不敢挪动。他用眼睛逼视烫不熟的同时,还没忘了用余光扫视我,那种怀疑一切的目光,刀子般犀利地扎向了我。我觉得,他黑着脸面对烫不熟,也在含沙射影地暗示我,你不过是个跟班的,不要多嘴,警察的职责是抓住每个人心里的小鬼,别跟他套近乎。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中午的阳光很勉强地照进屋里一点点,屋里很暗,气氛沉闷压抑得要死。

良久,烫不熟的眼光从墙上掉下来,丢在地上,还是不敢移动,只是脚活了,不再僵硬,不安地搓着地面。胖老虎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细节,双手扳过烫不熟的脑袋,让他的眼睛无法躲闪,饿虎扑食般盯着烫不熟。

烫不熟沉不住气了,翻着眼白,忿忿不平地说,找我干啥?

胖老虎不怒自威,找你干啥?你能不知道吗?

烫不熟说,不知道。

胖老虎说,想!拍脑门想,警察闲的,没事儿找你?

烫不熟把头扭过去,想不理睬胖老虎。

我瞅着胖老虎,心想,不就是想问出大辣椒的下落吗?人家又没犯法,何苦诈来诈去的。

胖老虎的双手突然揪住了烫不熟的两只耳朵,不让他的眼睛躲开,目光箭一般射入烫不熟的眼睛里,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真他妈的是烫不熟啊,非得让老子把你的棺材抬出来。告诉我,你们合谋绑架齐大柱的事儿!

我觉得,胖老虎有些多余了。马所长交代过,警察够累的了,别没事儿找事儿。本来是找大辣椒的,问什么绑票的事儿,况且绑票那个案子是子虚乌有,顶多是打电话警告一声,何必当真呢?

烫不熟眨巴眨巴眼睛,居然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本来,我挺同情烫不熟,就那么点儿破事儿,齐大柱已经告诉我们了,你说出来不就完了吗?看到他睁着眼睛说谎,忽然觉得胖老虎怀疑一切,不是没有道理。没有问题,哪儿来的答案?

胖老虎冷笑一声,话锋突然一转,说起了我们一直没提起过的大辣椒,他故意放慢语气说,大辣椒被人杀了。

我吓了一跳,我们正在找大辣椒呢,这个世界,丢人已经成了新常态,城市里寻人启事满街贴,丢人不再是丢人的事儿了,无缘无故的,胖老虎咋突然说大辣椒被人杀了呢?

胖老虎打雷一般向烫不熟吼,咋死的,你最清楚!

烫不熟眼睛直了,连忙说,你们怀疑我?我没杀人,我们是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咋死的。

胖老虎把脸一沉,你他妈的撒泡尿我都知道,跟我撒谎,整死你!

烫不熟六神无主了,脸上汗气腾腾,那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模样没了,喃喃自语,前几天还好好的呢,咋会死了呢?他抬起头瞅着胖老虎,连连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

胖老虎扯过一只凳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歪着脑袋瞅烫不熟,不阴不阳地说,知道害怕了?警察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别再撒谎了,说实话吧。

我忽然明白了,胖老虎知道烫不熟的性格,故意玩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把戏,就是想让烫不熟别耍小聪明,把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

烫不熟擦了把汗,努力要摆脱自己的杀人嫌疑,结结巴巴地说,其实,也不算是撒谎,我答应了齐大柱,不说出去,可警察问了,我不说,也是不对……

接下来,他大体上讲述了三个人是如何谋划绑架齐大柱的。

他说,我们不是非得要绑架齐大柱,你看我们三个人,是那块料吗?当初在镇里的市场上,我们不过是想多赚几个钱,没坑谁,也没骗过谁,拜把子不过是想造造声势,不让别人欺负了。马所长那个王八犊子,非得说我们欺行霸市,硬是把我们赶出市场,砸了我们的饭碗。

我瞅了眼胖老虎,烫不熟骂警察呢,看他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他闭着眼睛,竖着耳朵听,边听边点头,一副赞同的样子,根本不想打断烫不熟。

汤不熟继续说,我们哥儿四个结拜的时候,对天发誓,同生共死,同享富贵,可是,齐大柱发了,把我们全忘了。他手丫儿缝流出的钱,就够我们三家过上富日子,可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却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除了在市场上看小摊儿,我们没有别的本事。半个月前,我们哥儿仨在三麻子的果园里喝闷酒,把肚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三麻子承包果园,说起来挺好听,可是,农药涨价,化肥涨价,人工涨价,果树没完没了地换新品种,早年赚的钱赔了不算,这三年越干赔得越多,梨挂在树上,到了老秋都没人摘,卵子都赔青了。大辣椒还算好些,菜种得好,不赔,可就那点儿菜园子,窗台上都种菜了,只够养活一家三口,过着狗撵气的日子。我呢,就别提了,老婆孩子都跑了,活着也没啥奔头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混一顿是一顿吧。

其实,我们也不想混日子过,可越想干点儿啥,就赔得越多,铁匠铺赔得我见到铁就哆嗦。出去打工,工头欠着你的工钱,死活不给。想来想去,干啥都不如呆着,一亩三分地够活了。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想到矿上干,矿上的钱赚得鲜灵。齐大柱防着我们,像防着偷嘴的狗一样,不让我们碰,说我们吃不了那份苦,还带坏了别人,就是受穷的命。我们哪是那个命啊,人都是两腿支个肚子,凭啥他发财,我们受穷?不就是差我们没拎着杀猪刀,冲向矿山,夺下矿石。三麻子就和我们俩商量,绑他娘的,不管他们家谁,绑了他,不信他舍不出钱来。

胖老虎越听越感兴趣了,他睁开眼睛,瞅着烫不熟,鼓励他接着说。

烫不熟说,没了,就这些,我们只是说说,没动真格的。

胖老虎说,你们仨可真熊,怎么个绑法,就没分分工?

烫不熟说,分了,喝酒时吵得可热闹了,大辣椒长得憨厚,他负责把齐大柱或者他老婆儿子骗出来,我呢,把人质哄到老爷庙的山上,三麻子负责把人绑了。

胖老虎又问,后来呢?

烫不熟说,没有后来了,喝酒说着玩呢。

胖老虎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说,后来,你出卖了那两个兄弟,把你们密谋的事儿告诉了齐大柱,齐大柱奖励了你两只奶羊,让你靠卖羊奶过日子。

烫不熟睁大眼睛看着胖老虎,问道,你咋知道的?

夕阳西下,日光不再毒辣,胖老虎不紧不慢地开着车,晃晃悠悠地往镇里走。

我看了眼胖老虎,不由自主地重复着烫不熟的话,羊的事儿,你咋知道的?

胖老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职业习惯。

我又问,直截了当问大辣椒有可能去了哪儿,不一样吗,何苦拐了那么多弯儿,较了那么多劲儿?

他依然说,职业习惯,警察就是较劲儿的,不较劲儿问不出真话。你不知道曲径通幽的妙处,我问话的弦外音,你永远不懂。

我被胖老虎绕晕了。

有个电话打进来,看神色便知,是胖老虎王英的内线。警察各自发展自己的线人,互不打听,也互不相扰,情报怎么来的,没人去问,只要准确就行。大多数线人,都是出来混社会的,五行八作,什么样的人都有,能量大,消息灵通,左右逢源。当然,线人也有不三不四的,平时混在黑道上,有时还要挟警察替他们做事儿,给他们壮胆儿。但行有行规,线人胆敢提供假情报,好日子就混到头儿了。

胖老虎很高兴,换了套便装,对我说,走吧,咱俩会会齐大柱。

我真的觉得胖老虎有问题,有点儿纳闷地问他,这么简单的事儿也要线人,打个电话,预约一下,不就结了?

胖老虎很生气地问我,去大辣椒和烫不熟家,我们预约了吗?

我意识到他在批评我,人都是平等的,不要攀附富贵,看人下菜碟。

胖老虎说,别说见私企老板,就是见市长,我也不会预约。当警察的习惯突然袭击,人在不防备的状态下,最容易说真话。

我觉得,胖老虎的语气中有一点儿愤世嫉俗了,是不是被免了所长,心里不平衡?动不动就小题大做。我们是在找人,不是破案,找到大辣椒就行了,没必要离题太远,问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儿,有意义吗?跟着胖老虎,我有点儿别扭,想跳槽了。跟马所长破几个案子,哪怕是宗盗窃案,一块儿出去抓贼,也挺有意思。成天无聊地当着胖老虎的跟屁虫,没啥收获,我有点儿倦怠。

胖老虎貌似粗鲁,心比针鼻还细,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拍着方向盘问我,作家,看看外边的庄稼,和昨天有啥区别?

我眼睛瞥向车窗外,一片碧绿,没觉出和昨天有啥不一样,不解地瞅了胖老虎一眼。他笑着说,你十天不跟着我,就不认识外边的庄稼了。

我也笑了,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再过一段日子,案子就大不一样了。我收起了非分之想,起码,我还没把胖老虎研究明白。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到了矿山,阳光才从山顶上跳出,天还没热起来。

齐大柱的矿,大门紧闭。现在,夜班的矿工还在井下,早班的矿工还没到来,只有换班的时候,矿口的大门才会打开,放人出入。大门的警卫穿着不戴警标的警服,警惕地打量着没穿警服的胖老虎,还有戴着眼镜的我,态度粗暴地让我们滚开。

这应该是胖老虎的口气,却从警卫的嘴里冒出来,我以为,胖老虎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没在乎狐假虎威的警卫,很随便地把警官证丢了过去,平淡地说,叫齐大柱见我们。

警卫认真地瞅着警官证,里面外面瞅了个遍,生怕是个假证,还念叨出声来,城中区派出所所长王英。

显然,警官证没有换,还是老职务,而且是跳出辖区去办案,警卫狐疑,也属正常。

胖老虎等得不耐烦了,吼道,看够没有?

警卫看胖老虎凶巴巴的样子,才把警官证还了回来,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嘴巴甜得抹了蜜,连说对不起,忙着打电话。电话通了,是齐大柱不耐烦的声音。警卫尴尬地看着我们,说对不起,董事长正在会客,没时间。

胖老虎立刻摔了脸,他说,告诉你们董事长,阎王爷有时间。

说完,胖老虎拉着我,重新坐回警车,大鸣着警笛往回走。

没走多远,齐大柱开着大吉普急速追过来,打开车窗,示意我们停下,接二连三地赔不是。胖老虎的脚踩在刹车上,眼皮一耷,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齐大柱说了句我该死,他才调转车头。

齐大柱把头探向警车,同胖老虎说话时,也发现了我。我心里暗笑,马所长说我不是警察,现在我又和警察一块儿出来办案,他肯定认为被马所长涮了。

我们被引进了会客室,我的眼睛立刻不够用了。这哪里是会客室,装饰得像金碧辉煌的酒吧。吧台上摆着加拿大的冰酒、苏门答腊的麝香猫咖啡、武夷山的第一代大红袍,每一样都是贵比黄金。吧台旁站着两位小姐,宛若电影明星,笑容可掬地问我们喝什么。

齐大柱不认识胖老虎,毕竟,胖老虎刚来不久,镇上的人不认识他实属正常。齐大柱不敢深问胖老虎的来路,说正在办公室谈一宗买卖,让我们稍等,随后,他向两个服务小姐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含着的内容不言而喻。

我不怕被他腐蚀,反正我是码字儿的,没权力,不用担心被利用,这样的机会,我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胖老虎刚刚坐下,看到齐大柱的眼神,还有小姐脸上的笑容,屁股被火烫了一般,立刻弹起。他挥了下手,让齐大柱交换一下,把客人领进来,我们去办公室。

我有一点儿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我是胖老虎跟班的,虽说美女养眼,也不能露出贪婪。心里却在嘀咕,又是没事儿找事儿,既然同意了齐大柱先见客人,我们坐哪儿等不一样,非得要进人家的办公室?

办公室没那么奢华了,却宽阔得很,地上铺着绿地毯,像在草原。

等待的时间挺寂寞,胖老虎坐进了齐大柱的老板椅,左一圈儿右一圈儿地转圈儿玩儿,快活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地夸,当老板真好,椅子太舒服了,还挑衅地对我说,就是不让你坐。

看着胖老虎不着调的样子,我哭笑不得。我们是找大辣椒的,怎么觉得离我们的出发点越来越远了呢?

胖老虎不转了,双手拍拍椅子的扶手,对我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这把椅子有多重要了。

没多久,齐大柱送走了客人,回到宽阔的办公室,扫了好几眼,才从门后拽了把折叠椅,坐在了老板台的对面。虽说同样是坐着,老板台外的齐大柱立刻显得矮小了,说话的语气也壮不起来。

胖老虎拍了几下老板台,皮笑肉不笑地说,怕阎王了吧?

齐大柱显然对自己的座位被别人霸占了很不高兴,他说,我是市人大常委,你是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的,不应该吓唬我。

胖老虎说,我哪儿是吓唬你呀,是提醒你,倒是你拿人大常委吓唬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不想抓你,用不着向市人大打报告,你的常委证没有用。

齐大柱说,这么大的企业,忙得我团团转,有啥事儿,直接说吧。

胖老虎在老板椅上转了一圈儿,瞅着齐大柱,依然皮笑肉不笑地说,一个要死的人了,忙那么多事儿干吗,不如陪我聊聊天。

齐大柱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他咽下几口唾沫,强作镇定地说,我的活祖宗,别折腾我了,直接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儿?

胖老虎盯着齐大柱的眼睛,用食指点着他的鼻子说,三麻子、大辣椒、烫不熟他们三个想绑架你,是不是?

齐大柱长舒一口气,瞅了我一眼,知道秘密没法守住了,只好点头。

胖老虎又说,大辣椒失踪的事儿,你知道不?

齐大柱恢复了放松的样子,又点了点头。

胖老虎说,你就没想想,大辣椒的失踪,和你有啥关系?

齐大柱满脸的茫然。

胖老虎把老板椅转过去半圈儿,背对着齐大柱说,根据现有的线索,大辣椒的失踪,还有两种可能,一是潜伏到上海,伺机绑架你念贵族学校的儿子,二是弄炸药去了,目标就是你。

齐大柱望着胖老虎的后背,惊愕地张大嘴巴。

胖老虎这才把椅子转回来,瞅着齐大柱问,你们有啥血海深仇,非得弄个你死我活?

齐大柱急忙辩解,没有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没有仇。

胖老虎说,没有仇?镇上开矿的人多着呢,为啥不绑别人,偏偏要绑你们家?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第三种可能,你先下手为强,把大辣椒做了,以防后患。

齐大柱眼泪都急出来了,他是谁?我是谁?我一个企业家,犯得上和一个穷光蛋玩命吗?

胖老虎微笑着说,别忘了,你们是同富贵、共生死的兄弟,他要找你玩命。

齐大柱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口气,就算我错了,我不该不管他们,可你也没问问,我为啥不愿意管他们。

说到这里,齐大柱的眼泪下来了。

他说,刚开矿那阵子,我把三兄弟都请来了,打仗亲兄弟嘛,开矿和打仗没啥区别,需要齐心协力。可是他们呢,像进了土匪窝子,谁也不干活儿,排起了座次,当着二老板、三老板、四老板,弄得下矿的人不知听谁的,气走了帮我找矿脉的人,赶跑了我的工程师,弄得矿工离心离德,我哪天都得赔进万八千块。那时候,人人都羡慕着万元户呢,他们每天给我弄丢一个万元户,我已经负债累累了,找我要钱的人排成队,逼得我上吊的心都有。他们却不知道愁,还在吆五喝六地当着山大王,不撵走他们,我只有死路一条。

要说有仇,就是这么结下的。后来,赶跑了这三个冤家,我慢慢地恢复了元气,钼价高涨时,突然炸出个钼精窝子,一下子就发了。这哥儿仨还想回来,我说啥也不肯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是缺爹还是缺祖宗,非得让他们回来祸害我?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给钱叫爹的人,建希望小学,养孤儿弃婴,自然灾害捐款,人大开会赞助,我都没少拿钱。我为啥偏偏不给他们仨钱?他们长着胳膊长着腿,凭啥不劳而获地占便宜?

我盯着齐大柱,陷入了冥想中,我看不清楚什么是他的真实面目。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进院的时候,我还恨齐大柱为富不仁呢,现在他却成了热衷公益事业的慈善家,而那哥儿仨呢,却成了好逸恶劳、流氓成性的恶棍。

仔细想一想,齐大柱虽然说得理直气壮,却不一定在理上。既然是患难兄弟,投资给三麻子的果园改良品种,让他种上畅销的红富士,高接换头成南果梨,再把滴灌引上山,不信三麻子成不了庄园主。对于勤劳的大辣椒,更容易了,帮他承包十几亩塑料大棚,种上紧俏的蔬菜,一季就能翻身。还有,矿山需要那么多设备,最基础的耗材就是电钻头、铁钎子、铁球子,烫不熟讨厌庄稼活儿,愿意和铁打交道,帮他开个店,有啥难的?这些都能互利互惠的事情,干不到一块儿,各干各的,也未尝不可。

可是,人就是这种怪物,像油和水那样,只能呆在不同的层次里,不愿意混在一起。高贵了的齐大柱,会把儿子送到全国最贵的贵族学校,和世界名人的儿女成为同学,将来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他能将儿子送进希望小学,与民同乐吗?那样的话,他儿子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水总想变成油,革命就是这样爆发的,比如麻辣烫想绑架齐大柱。

不用担心绑架的事情发生了。马所长给了放羊的一只破手机,放羊的就成了所长的眼线,只要三麻子出了石头屋,破手机的信号就唤醒马所长的手机,手机的提示音是,老爸,吃饭了。一次所里开会,马所长忘了静音,电话响了,越吵越急,好像不去吃饭,儿子就要饿死了,全所的警察笑了一下午。

马所长有个怪癖,电话铃声不用音乐,怕和别人弄混了。他喜欢人的说话声,他的线人多,不同的人,不同的语音提示,谁打来的电话,手机揣在兜里就知道,不用看,就知道是啥事儿,别人却在云里雾里。

胖老虎对此嗤之以鼻。他手机的铃声是萨克斯乐《回家》,每次接电话,他都先听一会儿音乐,不着急接,反正找他有事儿的人,不会轻易地挂掉电话。听音乐时,我看到他的眼睛空洞着,一副想家的样子。

那副样子,像掉了魂儿,还没从被免了所长的窝囊中走出来。

从齐大柱的矿上回来,我总觉得不太舒服。那哥儿仨不是不勤劳,也不是不努力,为什么总是挣扎在穷困线上?镇上的人都说麻辣烫是坏人,可除了二十年前的那场闹剧,见过他们干过啥坏事儿?连打麻将缺手了都不找他们,嫌他们没钱。

胖老虎吓唬齐大柱,我不反对,我不喜欢变色龙,哪怕他是个人物。这小子泥鳅一样钻在社会的各阶层,都能影响到市里的决策层了,该有人收拾收拾他。可我总觉得,“收拾”有悖于当警察的原则,没有证据,就这么诈人,万一让人家告一刁状,别说恢复所长的职务了,警服能否穿在身上,也危险着呢。毕竟,我们“收拾”的人,是市人大的常委。

我把担心说给了胖老虎。

胖老虎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说了句《红楼梦》里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按常理,下一步该找三麻子了,胖老虎迟迟不动。

三麻子穷得没有手机,曹田屯到老爷庙是土路,没有监控,大辣椒失踪前是否找过三麻子,查不出证据,大辣椒的媳妇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三麻子这条线,看起来没啥价值了,否则,胖老虎不可能单独丢下三麻子。

马所长布置的大辣椒失踪案,胖老虎不想查了,全国十三亿人,失踪的事儿多着呢,别说丢个种菜的,就算丢个县长,又能怎样?地球照样转。反而,他对未遂绑票案越来越感兴趣,提出改办那宗案子。马所长说他胡闹,别说是未遂绑架案,就是未遂谋杀案,只要没有犯罪的准备和实施,就不能算成案子。

胖老虎偏说,预防犯罪,更是警察的职责,警察没案子,社会才算真安定。

马所长没办法,只能答应,人家也是当过所长的人,级别不比你差,只是暂时栖身在此,勉强不得。他不给胖老虎派助手,继续让我这个体验生活的人跟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警察闹情绪。

案子是经常发生的,否则就不叫派出所了,尤其在矿山,每时每刻都有利益在纠结。

马所长正在赞赏老天爷,送走了桑拿天,不再热得透不过气,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派出所里的气氛“轰”地一下子,又热了起来。有人报案,齐大柱的车遭到了炸药包和手榴弹的袭击,生死未卜。我一激灵,第一反应是大辣椒终于现身了,可我没敢说,怕说错了,只能跟着全所的警察,一窝蜂跑向警车。

案发地点在兰家沟的沟底,路很窄,弯弯曲曲的,两侧是山崖,是个伏击的好地方。警笛大鸣着往那里赶时,间歇的爆炸声还一声一声地传来,显然,作案人不把齐大柱炸成人肉酱决不罢休。

远远地,我们看到了齐大柱的车,歪斜在路上,轮胎已经着火。幸好我们的警车上有灭火器,胖老虎夹在腰间,第一个跳下车,去灭火。马所长跳下车,吼了声,刑警片警搜山,其他的救人!

胖老虎和马所长都不要命了,撂给我一句待着别动,就奔向了燃烧的车。

我真没敢下车,这时候嫌疑人扔下一颗手榴弹,我们全得报销,好歹和现场有点儿距离,还有车挡着,我多少有些安全感。同时,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为警察们担忧。他们除了警棍,没有武器,突发事件,他们没有时间请示佩枪。我在担忧,对付有炸弹的嫌疑人,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这种担心渐渐地成了多余,嫌疑人的目标只有齐大柱,没想袭警,借着茂密的山林,嫌疑人逃得无影无踪。可是,轮胎燃烧的烟越来越浓,胖老虎的灭火器只能控制火势,无法将火熄灭。

我从对搜山警察的担心转为对胖老虎和马所长的担心,担心火烧到油箱,汽车爆炸了,那样的话,他们将会尸骨无存。幸好镇消防队及时赶到,消防车后面又跟来了120的救护车。

还是消防车厉害,三下五除二,火灭了。

这时,我便担忧起了齐大柱,不管齐大柱怎么有争议,终归是条人命,终归做过些好事儿,终归有需要他养的妻儿和员工。我们到这儿有一阵子了,车里面还没有动静,莫不是早就车毁人亡了?

事实不像我想的那样悲观,火灭的那一刻,车门忽然从里面打开,爬出个又粗又壮的家伙,那是齐大柱的保镖,满脸是血,一手拿手机,还在打电话,另一只手往副驾驶上指。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出一个人,平躺着放在地上,那便是齐大柱。

齐大柱紧闭双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趁着120的护士扛着担架往这边跑,胖老虎的指甲按向了齐大柱的人中。齐大柱长长吸入一口气,苏醒过来。

好了,人没死。120救护车拉上齐大柱,绝尘而去。

剩下的事情,就是现场勘察了,这是个细活儿,不急。过了一会儿,市区的刑警队也来人了,尽管没产生严重的后果,毕竟是一桩故意爆炸杀人案,性质恶劣,何况被害人还是市人大的常委,惊动了市里。局长下令,必须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

我虽然不是警察,也判断得出,从案发,到我们赶到现场,那个受伤的保镖始终清醒着,求救的电话肯定始终没间断地打,因为直到被救出时,手机还在他的耳朵上。可是,到现场施救的人,除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没见到其他的车。

兰家沟就在矿区,比派出所到现场近了许多。齐大柱那些所谓的死党、朋友和员工,居然无人到场。我忽然明白了,生死面前,钱不是万能的。

我不明白的是,车的轮胎着火了,按常理来说,车里的人不被烧死,也会被烟呛死,齐大柱和保镖怎么会死里逃生,没有多大的事儿呢?

胖老虎告诉我,齐大柱早就防备着这一天呢,他的车是防弹车,能阻燃,也能隔绝空气,开进地雷阵里也没事儿,美国总统才坐得起。

后来的现场勘察渐渐地还原了事情的原貌。嫌疑人早就侦察好齐大柱的行车路线,路中间埋下了炸药包,使用的是手机遥控装置,电话一拨通,炸药包就响,吉普车就会掉进坑里出不来。所谓的手榴弹,都是易拉罐做的,除了能点燃轮胎,对防弹车来说,没啥威力,产生不了致命的伤害。初步判断,齐大柱是被安全气囊弹晕的,只是受了点儿惊吓。

山上嫌疑人的藏身地点已经找到,是胖老虎的功劳,他从防弹车的位置推断,在密林深处找到了那个窝儿。那个隐秘的藏身处,能够清楚地观察路面,有几行脚印进进出出好几次,还有两个易拉罐手榴弹没有投出,上面有清晰的指纹,这是难得的证据。

我怕别人听到,趴在胖老虎的耳朵边问,是不是大辣椒?

胖老虎反问道,你想当福尔摩斯?

我赧然一笑。

胖老虎说,天知道。

齐大柱只住了一天医院,出院的第一件事儿是到派出所答谢,谢救命之恩,第二件事才是修车,修那辆保了他一条命的防弹吉普。

那天早上,齐大柱扛着一面锦旗走进了派出所,感谢警察在危险面前冲在前面,不畏生死地挽救人民生命财产。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面对着的是马所长。马所长忙谦让,把功劳推给了胖老虎王英。还说王英是市里的分局长,到镇里蹲点儿来了,以后你们就熟了。弄得胖老虎左右不是,只能傻笑,那双胖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派出所的警察们背过身去“哧哧”地笑,只有齐大柱蒙在鼓里,不知道马所长是在捉弄人。

齐大柱第一次见到王英时,就感觉到了那股咄咄逼人的霸气,怎能不信以为真?他不错时机地抓住了胖老虎的手,称赞道,王局长真是神探,早就知道有人暗算我,没有你的舍命相救,我真的见阎王了。

我心中暗笑,觉得马所长的玩笑开得过分了,齐大柱这么庄重地来了,他却不正经地对待人家,是不是天天摆弄人,玩出瘾来了?又想起了在矿上,胖老虎拿见阎王吓唬齐大柱的话,觉得警察的话,真是没处听去,都一个样儿,只不过吓唬齐大柱和后来发生的事儿,是放屁赶点儿上了——臭(凑)巧。胖老虎瞅了我一眼,我们都想到了这个无法相信的巧合,会心地一笑。

接下来,齐大柱摆出了大老板的架势,显出了难得的大方。他坐在马所长办公桌旁,拿出一张支票,铺在桌面上,握着笔等着,只要马所长说个数儿,他就往上填,哪怕是个天文数字,他也不会卡壳,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一条命啊。

胖老虎不想从王局长的调侃中走回来,他要把“王局长”装到底,拿起支票,不断地往左手掌上拍,拍得“啪啪”山响。他说,人哪,有时命贱得就是一张纸,比如判决书,比如死亡证明,比如一张支票,国家还养得起警察,你还是收起来吧,找个缺钱的地方,积点儿厚德。

齐大柱站了起来,脸转向了马所长,眼光里流露出一种乞求,他说,派出所的警车还没有犯罪分子的车好,设备还没有嫌疑人的先进,这怎么能行,我给派出所买几辆好车?

马所长并不领情,他说,你那点儿心眼儿我还不知道,无事不求人,想干啥,直接说。

齐大柱说,早点儿把大辣椒抓住吧,有他在,我度日如年啊。

我终于明白了,他和我一样,怀疑大辣椒。

齐大柱前脚从派出所走出去,胖老虎就跳了起来,拿警棍抽马所长的屁股。马所长嬉笑着讨好,兄弟,兄弟,别急眼,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闷坏了,少了个警界精英,逗你开心嘛。祝你早日当上分局长,做我的顶头上司,那时候再收拾我,好不?

胖老虎终究比马所长小上十几岁,总算饶过了他。

午后,烫不熟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迈进了派出所的门,来找胖老虎和我。

胖老虎一改以往又蒙又唬又诓又诈的说话方式,客客气气地让座,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好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家乡人。

我偷偷说,你的热情有点儿过度。

他说,底层人,不容易,到咱派出所做客,理当热情。

我觉得,这话虚伪,肯定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想让我知道。

被别人叫了四十多年的烫不熟,被胖老虎的热情和热茶给烫熟了,眼眶里含着泪,显然,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我的眼眶也热了,老百姓真是见不得好,几句温暖的话,敌人也成了朋友。

烫不熟说,齐大柱又给了我四只羊,是绵羊,三只母羊,一只公羊,让我把它们养成羊群,那时候,媳妇就回来了。你们说,这羊,我要,还是不要?

胖老虎说,当然要,他欠着你们的。

烫不熟说,可齐大柱有个条件,找到大辣椒,这羊才真的归我,否则,人家还得要回去。

胖老虎圆睁着眼睛说,他敢!羊肯定就是你的了,齐大柱敢往回要,你就说王局长答应了,让他找我来要。找大辣椒的事儿,你就交给派出所吧,那不是你的事儿。

烫不熟没听懂,不过意思明白,羊是他的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胖老虎真敢夸海口,在马所长面前刚刚推掉找大辣椒的案子,调过身来就向烫不熟打保票,有这么做人的吗?

过了一会儿,胖老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好奇的眼睛瞅着烫不熟,问道,你们谋划绑架齐大柱的事儿,我没记住,再说一次,说细一点儿,好不?

汤不熟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三麻子。

胖老虎应和着,对对对,三麻子。说说,那天三麻子给你们买的是什么酒?

烫不熟陷入深思中,连窗外知了的叫声都听不见了。他说,我们这样的穷人,能喝得起啥好酒?就是小烧呗。小卖点打的那种,三四块钱一斤。不过,不是假酒,村里人自己的烧锅烧的,酒糟就是牛饲料。菜也没啥,大辣椒从家里带来几把青菜,三麻子在果园的空地上种了点儿花生,炒巴炒巴就当下酒菜。

我们哥儿仨喝着喝着就哭了,哭命苦,生在富得流油的矿区,就是找不到赚钱的门路,看着那些占奸取巧的人都发了财,老老实实扑在土地上的人还在受穷,觉得活得真没意思。除了当年在市场上,我们风光了几年,这二十年来,我们连点儿非分之想都没有。

三麻子抱怨,就是因为没有了非分之想,我们才受穷的。他指着山下的选矿厂,指着山那边的矿山,问我们俩,齐大柱能一把杀猪刀闯天下,我们就不能拿着杀猪刀把他的天下分了?咱们当初是发过誓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分了他,咱们也不亏理。

可是,怎么分他,我们没了招儿。商量来商量去,只有绑他的票最稳妥,越有钱的人越怕死。可是,绑他的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你想啊,人家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没法下手。绑他老婆孩子还容易些,可他儿子在上海念贵族学校,老婆在那边陪读,我们去市里一趟还迷路呢,去上海,做梦都不敢想。

喝酒的时候,我们吵圆了,最后捏着大辣椒的鼻子,让他干第一步,把齐大柱骗出来,否则,一碗酒大辣椒就得全干了。大辣椒没有酒量,他想耍赖……

听到这里,胖老虎忽然说,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这一段儿你细点儿说。

大辣椒媳妇疯疯癫癫赶到派出所,破马张飞地喊,不是我们家大辣椒干的,他连点炮仗都害怕,还敢拿炸药包、手榴弹?你们一定把他找回来,当面澄清,他就是老实巴交种菜的,不是那种人!

胖老虎指着椅子说,坐下,坐下,有话好好说。

大辣椒媳妇不坐,依然在喊,全镇上都在这么传,你们得为他正名!

胖老虎说,就算不是他干的,他想绑架齐大柱,你知道不知道?

大辣椒媳妇怔了下,又吼道,他没那个胆子!

胖老虎说,我是警察,我说话是讲证据的,他有那个胆子,就不会畏罪潜逃了。

大辣椒媳妇说,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他干的,他跑了,还活着?

胖老虎扭过头,不瞅大辣椒媳妇,回敬道,我没意思。说罢,转身就走。

大辣椒的媳妇黏上了马所长,马所长的眉头拧成了山川。

我们没去找三麻子,三麻子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在派出所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边瞅,一个协警向他招招手,把他喊了进来。

胖老虎听说三麻子来了,不管马所长是怎么安排的,抢着去接待,当然,少不了我这个跟班的。

一般来说,派出所接待人,不在会议室,就在办公室,可胖老虎却别出心裁,把三麻子带进了讯问室。我意识到,胖老虎又要玩花招儿了,非要折腾一番三麻子不可。

讯问室其实就是审讯室,改个名称,不让人难堪而已。屋里没有窗户,灯光也很暗,只有一张讯问用的桌子,对面是嫌疑人坐的椅子。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挪不走,一旦把人和椅子铐在一起,那是寸步难移,插翅难飞。

三麻子没等坐下,就一口咬定,炸齐大柱的事儿,是大辣椒干的。

胖老虎盯着三麻子,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被我猜中,胖老虎来了个下马威,三麻子的屁股刚一挨椅子,胖老虎的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像炸雷,吓得三麻子弹簧一般跳起。

胖老虎说,交代你的罪行!

三麻子一副茫然的样子,我是来举报的,我没犯法。

胖老虎说,没犯法?你也没瞅瞅,你进的是哪个屋子?现在说,还来得及,算你投案自首。

三麻子说,这位警官,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我是来举报大辣椒的,他炸了齐大柱。

胖老虎还是不接话茬,别给你脸不要脸,这个屋是讯问室,不是接待室,别人的事儿与你无关,就说你自己的事儿。

三麻子说,大辣椒和齐大柱有仇,他犯的案子,凭啥审我?

胖老虎发出了一连串的问,你和齐大柱没仇吗?他不花钱买你,你能来派出所指控大辣椒吗?你没策划绑架齐大柱的事儿吗?大辣椒的失踪和你没有关系吗?没有证据,能把你带到讯问室吗?

三麻子躲闪着,咬牙说,没有,没有,你这是诬陷!

胖老虎站起来,说道,你回去吧,和亲人道道别,有啥交代的,赶紧说,要不,就没有机会了,别让我拿手铐子逮你去,自己回来。

三麻子走出派出所时,脚步很慌乱。我说,看你把人家吓的,问了这么多,你有证据吗?

胖老虎笑了,有证据就直接铐他了。

我说,没证据吓唬人家干吗?

胖老虎冲着我神秘地一笑,又是一句,你不懂。

马所长与刑警在一起,全心全意地办爆炸案。没出几天,案子就破了,推翻了所有人的判断,与麻辣烫三人毫无瓜葛。作案人是个高中生,成绩还很优秀,尤其是物理和化学,全校拔尖,偶尔也玩一玩电脑游戏,却没耽误过成绩。一个孩子,把案子作成这样,算得上是天才了。

我很惶惑,一个高中生,本该是单纯的年龄,甚至和齐大柱不怎么熟,怎么会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没多久,谜底揭开。孩子的父亲、哥哥都在齐大柱的矿里上班,患了严重的矽肺病,无钱医治,双双毙命。母亲拼死拼活地供他上学,累得不行了,没法继续供了。高中生和母亲数次为父兄讨要医疗费和丧葬费,均无果而终,好像他们的死是自找的,和矿上无关,不赔偿是天经地义。

高中生义愤填膺,把父兄在矿山时留下的炸药制成炸药包和易拉罐手榴弹,埋伏在齐大柱巡视矿山时必经的兰家沟,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市的爆炸案。

我在同情高中生的同时也在想齐大柱,难道说他做了那么多公益事业,纳了那么多的税,都是假的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恨他,恨他不死?是他自身的原因,还是体制或者制度上出了啥毛病?善与恶怎么会如此扭曲地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花样的青春,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即将把大好时光消耗在牢房里,我替孩子惋惜。

线报说,三麻子三天没出屋了。

这不是好苗头,胖老虎带着我到老爷庙山上的果园找三麻子。那天,下着小雨,虽不太热,路却很滑。坑坑洼洼的山路,到处是砾石,警车没法往上开,刮底盘,我们走得歪歪斜斜。

用不着胖老虎拽,马所长主动跟随着过来了。以前,胖老虎对马所长拿他的案子不当回事儿,特别有意见,现在意见云消雾散了。被拉到山上的,还有烫不熟。我有点儿不解,我们办案子,带上烫不熟干什么,累赘。

已经立秋了,山上的梨长得像核桃,钻心虫在梨上钻出了黑痂,梨不再生长了。其他的果树,也没认真剪枝,生得枝叶繁茂,果实很多,却不大。不用问,果园没人用心管,也缺少农药和化肥还有水的灌溉与滋养,几乎快要弃管了。

果园中间的小石屋,安静得很,除了雨刷刷地打,没有别的声音。石屋的门,半掩着,一只山猫机警地从屋里钻出,跳到树上,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用猜,屋里肯定没人。

大家进了石屋,果然空空荡荡。被褥松散地丢在炕上,一只小炕桌还在炕中间,上面放着两只碗,饭碗没洗,饭粒结在碗沿上,已经干得硬翘翘的了。胖老虎用手指蹭了下炕桌,又摸了几下灶台,几道浮尘没了,留下的是深深的痕迹。

屋里还有一股怪味儿,那是野山猫的尿味儿,我觉得,是不是三麻子没有伴儿,野猫当成家猫养了。

胖老虎却敏锐地说,三麻子跑了。

我还是不明白,无缘无故的,三麻子跑什么?

马所长已经明白了,怪不得胖老虎绕着三麻子打圈圈,原来,三麻子真的有事儿。

胖老虎叫过烫不熟,还是问那天喝酒时的情景,烫不熟已经说了无数次了,他还在问,假如把齐大柱弄到了山上,会藏在哪儿?

这确实是个问题,小石屋就这么一间,藏不住人。

烫不熟出了屋,手掌挡在雨帽下边的额头上,四处张望着,他对胖老虎说,记得果园里有个小果窖,因为都是山砬子,挖得不深,就荒弃了,三麻子说,把人绑在那里最保险。

胖老虎问,果窖在哪儿?

烫不熟带着我们开始在果园里转圈儿,走得泥箍满了我们的鞋,再走下去,只能光脚了。果园里石头多,蒺藜狗子也多,不被石头划破,也得被蒺藜狗子扎伤。转到最后,烫不熟拍着脑袋,纳闷地说,真他妈的怪了,就在眼前来的,咋就没了呢?

果园再小,在山上也是一大片呢,况且都怕受伤,果窖又不会飞,等天气好了再找也不迟。我们只好返回。

天气没有好转,雨越下越大,下成了暴雨。

雨停的时候,天上的乌云立刻散尽,艳阳刷地一下子照射进来,远处的山与近处的庄稼爽朗地呈现在眼前。这就是秋天,痛快。

乌云散了,老爷庙村却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上百只老鸹盘旋在山上。胖老虎听到这个消息,脸都白了,喊了一声,坏了!然后,唤上马所长,从协勤的手里抢过两把摩托车钥匙,跨上摩托,向着老爷庙的山上疾驰而去。

我抱着胖老虎的腰,风刮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马所长在后边跟得很吃力。又是一次玩命的跑,我恐惧得不得了。

雨后的山路,更加艰险,好在是摩托车,没有底盘,总能在砾石间找出缝隙,冲上山去。小石屋外的情景,让我惊呆了。一圈儿漆黑的老鸹挤在一起,“呀呀”地叫着,互不相让,翅膀折腾出了纷飞的黑羽毛。天上依然盘旋着众多的老鸹,寻找着缝隙,准备俯冲下来。

胖老虎重新加大油门,冲着老鸹群猛冲过去。

老鸹们“呀呀”地怪叫着,“轰”的一声,腾空而起。

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快成了骷髅的脑袋,大雨把掩盖着果窖的泥土冲开了。

胖老虎和马所长的两辆摩托围着骷髅,呈“八”字形。马所长打电话到派出所,让外勤警察都到山上来。胖老虎给刑警队打电话,报告了这里的命案。

我恍然大悟,这么久的折腾,就是胖老虎要的结果,大辣椒找到了,只不过成了尸骨。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是大辣椒吧?胖老虎看了一眼马所长,对我说,你也可以当刑警了。

这哥儿俩,演双簧呢,早就知道咋回事了,只不过是分兵作战。

没有了老鸹,苍蝇们趁虚而入,胖老虎折下一根树枝,轰赶着。

警察们都来了,挖大辣椒的过程,就像挖出土文物。大辣椒的肉已经腐烂了,碰一下,就会掉块肉,除了快被老鸹啄净了的脑袋,警察们尽量保持身体的完整。

一股臭味袭来,我承受不了,再一次躲开了。

大辣椒媳妇赶来了,望着挖出来的遗体,居然没有哭,趴在泥水里,扶都扶不起来,脊背在抽搐着。

大辣椒女儿凄厉地哭喊着,你不是说带我去旅游吗,怎么躺在这里了?

街头上、电视里都是通缉令,通缉涉嫌杀人的三麻子。

我忽然想起了马所长说的那句话,人最不可靠的就是结盟。如今,这生死四兄弟,全部反目成仇,都应验了马所长的话。

可是,三麻子为啥杀大辣椒,我一直搞不明白,他们俩没有怨,更没有仇。胖老虎不解释,让我耐心等待,等抓住三麻子,真相就会大白了。

这几天,胖老虎带着我,一直奔走在三麻子的亲戚家、朋友家,奔走在三麻子有可能落脚的地方。不分昼夜的奔走,累得我有点儿吃不消了,我毕竟不是警察,没有抓人的权力,更没这份义务。胖老虎却是精神抖擞,因为成功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要把三麻子撵成无窟可归的兔子。

通缉令中明文规定,提供线索者赏,窝藏者坐牢,三麻子不是八路军,没人愿意把麻烦和祸根抱在家里。

三麻子很快就现形了,两万元的悬赏,让许多人眼热。有人举报了三麻子的行踪,而且地点特别详细,虹螺山怀抱中的天然寺。通缉令不能往庙门上贴,和尚不管俗间事,也就不会问三麻子为啥来到庙里头。究竟是谁想领奖金,没人会告诉你。

得到消息时是晚上,马所长和胖老虎带着派出所里的警察全部出动。因为三麻子身负命案,担心他负隅顽抗,警察们带足了警棍和警绳,唯一没带的就是佩枪,因为没时间向上级请示。马所长骂了句,不让警察带枪,牺牲了多少好兄弟。都注意安全,别玩命。

三麻子早就是惊弓之鸟了,没等警察接近天然寺,便仓皇地往山上逃。好在警察们的手电光特别强烈,追着三麻子的身影,让他无处藏身。

毕竟,三麻子常年在山上,也没断了劳作,虽然年龄大了些,往山上爬的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我们都被甩下了。

有两个受过特警训练的警察,离三麻子越来越近了。三麻子不甘心被抓,向那两个警察甩石头。那两个警察没有枪,只能用石头回击。

山上,是一片石头大战,三麻子居高临下,石头甩得远,两个警察的手电筒都被击中了,人也受了伤,眼看着追不上了。

三麻子的黑影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以为,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没人能跑得过他,没有枪,就没有震慑,他更不会束手就擒。

可是,意外是经常发生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三麻子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倒下了,从山上哧溜哧溜地往下滑,一直滑到我们面前。居然送上门来了,马所长和胖老虎喜出望外,带着好几个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三麻子按在底下。

马所长掏出了手铐,边铐边骂,妈了个巴子的,看你还往哪儿跑!

胖老虎突然跳起脚来骂,操你妈老马,你把我的手铐上了!

我们被辣得合不上嘴,直到咽下去,嘴唇却是麻酥酥的。之后,我们同时说,好爽

押着三麻子回到了派出所,怕他再跑,脚镣子也戴上了,另加一套保险,把他绑在了讯问室的椅子上,等待着刑警队来提人。

大辣椒媳妇听说三麻子被抓住了,披头散发地追进来,有警察拦着,不让大辣椒媳妇进。胖老虎使了个眼色,让她进来。大辣椒媳妇扑在三麻子身上,连打带咬,新伤加旧伤,疼得三麻子直叫娘。

我们当作没看见。

大辣椒媳妇质问三麻子,凭啥害死大辣椒?

三麻子说,我们是兄弟,我没想害死他,让他把齐大柱哄来,他不敢,我拿铁锹打他,逼他去。我打的是他的屁股,没想到,他吓得一缩身子,铁锹就砍到了他的脑袋。我把他埋在果园里,就想天天对他说,对不起。

说到这里,三麻子仰起头,长叹一声,我们哥儿仨是活废物啊,本想从齐大柱手里弄点儿钱,没想到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胖老虎瞅了我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大辣椒媳妇发泄一通过后,我们俩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架出了讯问室。

麻辣烫的故事讲完了,他们兄弟几个人的样子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

后来的日子,马所长调走了,调到市区里的分局,给他的位置他还算满意,起码不让他寝食难安了。胖老虎恢复了所长的身份,不过,不在市区,留在了镇里。我体验生活的日子还没满,留下来陪胖老虎。齐大柱偶尔也来派出所坐一坐,想和派出所套近乎,也想赞助点儿钱,胖老虎对他只有一个字,滚!

晚上,我俩时常到镇政府外的那家小店,简简单单地吃碗麻辣烫。有时,我们被辣得合不上嘴,直到咽下去,嘴唇却是麻酥酥的。之后,我们同时说,好爽。

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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