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兰
上期回顾:七娅在地震后第一次上七朵山见到了小言的爷爷——颜一诺,后者的落魄潦倒让七娅震惊。
日记本不见了
山猫大叔的院子和奶奶家的一般大小,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但院落中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位于院落中心的花坛,没有爬架的丝瓜,没有泛红的番茄,没有渐红的辣椒,只有一堆土疙瘩,还有一口石缸、一些破盆和几个咧嘴缺耳的硕大粗陶罐。
“你收破烂啊?”我用脚使劲踢那些陶罐。陶罐毫发无损,我的脚尖却陡然生疼。
“哈哈,踢痛了脚吧?活该!”没想到山猫大叔见了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之大,足以将院中的飞虫蝼蚁吓跑。
“小丫头懂什么,这些都是宝贝。”
“宝贝?”
“这是我以前私家宅邸的东西,老天怜恤我,没有将它们砸坏,而是全部都留给了我。”山猫大叔一脸的惬意和心满意足。
原来,是以前的东西啊,不知是他曾用来置放年画还是他所喜爱的梅花?
山猫大叔让我将那些个破家伙洗刷干净。“我有大用处。”他说。
我只好照办。
“比起你奶奶的院子来,我这儿就是一荒地。”山猫大叔看着我卖力地洗刷那些家伙,在一旁乐呵道。
“对啦,我昨天还见着你奶奶呢。”他突然话锋一转。
我停了手中的刷子,看着他。
“你吩咐过,所以年画的事,我没有出卖你哦。”大叔拢着嘴低低地说道,说完,他竟“嘿嘿”地笑起来,笑得我心里毛毛的,感觉他迟早会把我“卖”了。
陶罐洗刷干净,我又开始卖力敲那些土疙瘩,将它们敲成细细碎碎的粉末。我有些后悔,觉得真该叫上胡豆,一起来“卖力”。
“七娅,等着瞧,用不了多久我这小院保证比你奶奶家的院子漂亮。”山猫大叔却在一旁乐观地做着评估。
“你就吹吧。”
“别瞧你叔没腿了,但脑子还好使。”大叔转动着他的轮椅,带着几分得意,“你知道吗,最初没有腿,我还以为天要塌了呢。可是,过了几天,支起胳膊肘往窗外一瞧,嘿,太阳还照样挂在天上,这分明是老天爷要我好好活着嘛。”
“那你好好活着,好好给我画《老鼠嫁女》。”
“当然要好好活啦。不过,我还得让这个小院活起来、美起来,这样也能让人的心情天天都倍儿靓。”
我看着乐呵个不停的山猫大叔,心里突然怔了一下:是不是环境好了,人的心情也会好一点点?那么,如果颜一诺的木屋能够……我忍不住抬头望向七朵山。此时的七朵山除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绿意,什么也看不见。
帮大叔干活的这一天是7月13日。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可是不寻常的事却在我帮大叔时发生了——我的日记本不见了!
我在康多每日都要看的日记本不见了!
上锁的抽屉里没有!书桌上没有!衣柜里没有!书包里没有!枕头下没有!它,消失了,无影无踪。
“梅萌!”
梅萌在院里。她正为那些丝瓜、辣椒拔着杂草。
“我……我没有看见。”梅萌一脸的惊恐。
“你再找一找,想一想,是不是丢外面了?”站在叔婶屋里,拿着鸡毛掸子的奶奶提醒着。
“不可能!”
“不过,七娅,你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日记啊?”奶奶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认真地看着我。
“去年。”我梗起脖子撒谎。
“那是不是你没带回草梨,放在了康多?”
怎么可能,我早上还拿出来过。而且,我明明亲手将它放在了带锁的小匣子里,钥匙刚才还在我手中,怎么就不见了?
“对啦,胡豆曾经来过。”梅萌抬起头,期期艾艾地说道。
“胡豆来过,我怎么不知道?”奶奶转向梅萌。
“是你去买菜的时候。”
胡豆?胡豆也不应该会拿我的日记本啊。但是,如果他是帮某个人拿的呢?比如帮黑棋子……胡豆帮黑棋子拿走了我的日记本!黑棋子一定告诉过他昔日的“狗腿子”胡豆关于“日记”的事,他这分明是明里没问出,就改为暗偷这招了。
我转身出了门。
“什么事啊,七娅?”胡豆叉着腿,站在还弥漫着淡淡油漆味的院内,有些惊诧地望着突然冲进去的我。
“去以前学校的操场!”
梅萌的红单车生锈了,骑上去“嘎吱,嘎吱”响个不停,配合着我心中“噼里啪啦”燃烧的怒火,使得整个草梨在我眼中都变成了红色。
“胡豆!你给我等着,我们不用另约时间了——就在今天好好打一架吧!”我的心呐喊着。
学校的操场上杂草丛生。
胡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虽然一年风雨,石头上的灰浆却依然残存。那是一块从教室的墙壁上飞落而至的石头。操场上这样的石头比比皆是,令人触目惊心。我踩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朝胡豆走去。
“七娅,你找我究竟什么事,就不能在家里说?丁小满和丁大胡这两天就回来,我还得打扫卫生恭候他们呢。”胡豆有些疑惑,有些茫然,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我找你打架!”
“现在?”
“现在!”
很明显,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我三年前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丁小满在教室里嘲笑我脸颊上的高原红,嘲笑它们像猴子的红屁股时,我懒得和他废话。我随身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在康多,为了防止扎西的偷袭,我随时都在包里塞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几枚针、几根钉子、一段细绳。
我掏出的是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我朝他身后的墙扔了过去。
水果刀擦着丁小满的耳朵“啪”的一声钉在了墙上!随着那声“啪”,唾沫横飞的丁小满瞬间脸色煞白,而那些起哄的男生和等着好戏看的女生全都张大了嘴,喧哗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我没想到,临走时扎西教我的看家本领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而且威力无比。endprint
“猴屁股!”丁小满却突然骂道,虽然脸煞白着,他的嘴却仍不肯罢休。
我死盯着丁小满。
“臭婆娘!”丁小满又来了一句,但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
我仍死盯着他。我寻思着要不要立刻朝他扑过去。
“瓜婆娘,脸本来就红得像猴子屁股,看得说不得啊?……”丁小满还在说,只是声音更低了,几乎是蚊子的“嘤嘤嗡嗡”声了。
我低下头,准备躬身朝他冲过去!可是,偏巧在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丁小满立即脸色惨白地溜回了座位。
……
“七娅,你今天怎么啦?”胡豆看着我,揣测着我所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我很想给他时间准备准备,可是满腔的怒火烧灼着我。我的腿朝他飞了过去。
“七娅!”胡豆跳下石头,躲过了我的飞腿。
“你真要打?”
“屁话!”
我的拳头砸在了胡豆的鼻子上,有鲜红的液体涌了出来。我愣了一下。然后,看见胡豆的手朝我抓了过来。
这是我和胡豆第二次打架了。
第一次, 我们也是在这个操场。
恐吓丁小满的那天下午,他将我堵在这里。那时,满操场都是人。
“七娅!”小言大声叫我。然后,我便看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个又瘦又高、有着一口龅牙、长得像猴子一样的男生朝我走了过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见丁小满畏畏缩缩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看着我。于是,我握紧了拳头。
“女侠,你吓着他了。”那时,胡豆指了指丁小满。
“活该。”
他抿紧嘴,看着我。
“好男不和女斗。”过了片刻,他憋出了一句话。
“是斗不过吧?”
“女侠,你很有脾气,但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说着,他歪着头,“嘎嘣嘎嘣”地捏起了指关节。
“难不成你穿上衣服,就不是花果山的猴子啦?”在康多我早就练得伶牙俐齿。
“哈哈哈。”有围观的同学开始哄笑
“走吧,七娅。”小言在旁边扯我。
“别惹他。”小言悄声说。
“他是学校的刺儿头?”我问小言。
小言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挑战那些“刺儿头”了。在高原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注定了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好打抱不平的血液。“你又不是男孩。”以前,妈妈在我闯祸后老爱说这句话。谁说女孩子就不能“路见不平一声吼”啦?
我不怕。我死死盯着他。
“如果我是猴子,你肯定就是女妖啦!怎么样,妖怪,敢和你孙爷爷斗斗吗?”胡豆开始挽袖子。
“七娅,跟我走。”那时,小言在旁边使劲拽着我,我却顺势将书包扔给了她。
那时,这里是多么的热闹啊,铃声、嬉笑声、尖叫声、呐喊声,小言一开始叫我的声音,继而是她大喊“七娅,加油!”的声音……可是,现在,那些声音都去了哪里?
那天,胡豆的膝盖碰伤了,我的头发乱了,脸也花了。我想,如果没有老师的加入,我们的战斗将更加精彩,更加激烈。
后来,胡豆说,如果打架不能分出胜负就没有意思。他的这句话我很认同。于是,我们决定追加一场。再后来,我才知道丁小满是胡豆继父的儿子,我恐吓丁小满就是恐吓了胡豆。爸爸说,在一个巢穴里生活的幼雏常常会因为争夺母爱或是食粮而争斗,但是一旦遭遇外敌,马上就会联手抵御。人和鸟一样。
有杂草割破了我的手,有蟋蟀在草丛中奔走,有花粉高高地飘飞,有瓦砾硌到我的脚。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里?
我不知道。
没有人观看的战斗真是好寂寞。
我突然想大哭。那些满满当当的人都去了哪里?
我的脚踩在胡豆的胸上。
“我不想打了,七娅。”胡豆突然说。
他怎能这么快就结束我们之间蓄谋好久的“约定”?我们曾经相约一定要分出胜负,在两年的时间里我们扳手腕、打弹弓、打水漂,进行着各种较量。“算了,还是再直接打一架吧。”我提议。胡豆欢天喜地。于是,我们约了无数朋友、同学做见证。我们还约定谁输了,谁就帮对方做一学期的清洁。我们还签了协议书,死伤自负,我们签了名,还有一帮凑热闹的人也在上面签了名。后来,我们约定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当我弹着协议书,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时,我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那巨响是从地底发出的,就像一头怪兽正呼啸而过。然后,教室剧烈地摇晃起来,桌椅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呆呆地站着、看着,不知道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地震了,快跑!”那位叫小梅的胖胖的女生突然尖叫。
大家都往敞开的教室门口跑去。他们从我的身边跑过。教室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有重物砸在桌凳上,天花板上的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抬头看。
“七娅,快跑!”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那是小言的声音。
后来,我说是小言让我“快跑”,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因为那时小言并不在学校。她在家里,正伸手去拿那盆我们一起种下的雏菊。
大家都往楼下冲去。
我跑得很快,一块水泥预制板落了下来,从我的屁股擦过。屁股擦伤了,并无大碍。
那里,这里除了尘烟,还是尘烟,铺天盖地的尘烟。在尘烟中,我们的教室次第坍塌,到处是吱吱嘎嘎的声音,到处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终于,所有的声音停了,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整个操场,不,整个学校,不,整个世界——一片静寂,静寂和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自己的心跳。我和胡豆、丁小满,还有别的同学、老师全都呆呆地站在操场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
现在,我又闻到那时的味道,还有那时掐在我喉咙的恐惧。
我一屁股坐在胡豆刚才站着的那块石头上。
我看见他的鼻血滴在一株俯身向地的狗尾巴草上。
“七娅,别和胡豆打啦。”那天上午,小言对我说。
“你别管。”那时,我正兴致勃勃地起草我和胡豆的“生死协议”。
“喂,告诉你,我们的雏菊开了哦。”喜欢在头发上抹头油的物理老师刚一转身,小言又凑了过来。
“真的?”我不信。
“真的,今天早上开的,紫色的花瓣,很漂亮。”
“你告诉那盆雏菊不准凋谢,等我周末去看她。”
“是,我一定转告雏菊小姐。”
小言偷偷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只有物理老师不笑,他转身狠狠地拿眼瞪我们。
“要不,下午我就把雏菊小姐带过来?”下课时,小言说。
“好啊,你负责照料她,我负责看她美丽开花。”我顺口贫着。后来,我一直在想那时我的脑袋里究竟正在转悠什么,是在琢磨协议书上的某个词,还是在想下午该捉弄某个人?我回答得那么漫不经心,以至在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当我听说废墟下的小言手中捧着一盆花时,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某个很深很深的黑夜,我才慢慢苏醒,才明白了小言手中的那盆花,就是她要带给我看的“雏菊小姐”。
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好吧,小言也让我们别打了。”我说。
胡豆惊骇地抬起头。他将鼻血揩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小言让我们别打的。”我重复。
火辣辣的阳光落在废墟上,落在我和胡豆的身上。我们静默地坐在我们曾经喧闹的操场上。
胡豆说:“七娅,我没拿你的日记本,黑棋子最近也没来找过我。我早上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广场上有一堵空空的、白色的墙。”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七娅和胡豆他们决定为小言的爷爷颜一诺做一件大事——将他在七朵山上的小屋翻整一新。结果是否如他们所愿呢?敬请关注下期连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