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晶虹,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不”的语义语用特征对“不”类双音词主观化的促动
潘晶虹,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运用具体实例论证了“不”的语义语用特征对“不”类双音词主观化的促动,认为一些由“不”构成的双音词在语用推理的作用下往往产生主观性语义,代表说话人的某种主观判断。“不”的意义虚化,使用范围广泛,组合能力强,使 “不”具备发生语用推理的基础,同时也容易使由“不”组合而成的双音词发生主观化。
“不”;主观化;语义;语用推理;诱因
“不”是现代汉语中最为常用的一个否定副词。学界对它的研究一般集中在句法层面上,或者从它充当状语的句法功能进行考虑,或者探讨其充当独立成分或插入语的用法[1]244,而对它在词汇层面,以及习惯表达式的用法鲜有涉及。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有一部分由“不”构成的双音词,它们在语义和语用上都带有一种主观性含义,与形式语法规则控制下的其他词语不同。作者认为这种用法的产生与“不”本身的语义语用特点有很大关系。
形式语法认为,语言的形式与意义之间是一种有规律、可推导的关系,因为语言的构造是从底层的分子开始,通过组合规则向上逐级构成的。如此组成的语言结构都可以通过常规的语法规则加以分析。有关语言结构的意义,应是其组成分子意义的合成。如果掌握了上述规则,人们就可借此推演出语言结构的意义[2]。例如名词与动词(分别用“N”和“V”表示)以N在前V在后的形式组合,得到的一般是一个主谓结构,表示的是被陈述与陈述的关系。从“范畴”的角度来说,这应该是“N+V”这一形式所表示的语法关系这个范畴当中的“原型”,因为大部分言语表现都遵循这一规律。汉语的短语结构(包括句子结构)根据原型范畴的存在呈现出五种基本类别,即偏正结构、述宾结构、述补结构、主谓结构及联合结构,每种类型都有一定的结构形式和语法关系。但不是所有的言语事实都属于“原型”。它们或许在结构形式上属于典型的五类结构中的一类,但语义却不是该结构应该表达的典型语义。一些“不V”类双音词就属于这种形式与意义不相符的情况。其原因就是主观标记“不”使它们发生了主观化。吕叔湘指出,“不”用于表示主观意愿,可指过去、现在和将来[3]。于是[+主观意愿]和[+过去时]这两个语义特征使得“不”成为诱发这些词语在表达上带有主观性的关键因素。
“不”的基本表达功能是对事物、动作、性质、关系等的真实性、确切性、相关性加以否定。在具体使用中,“不”可以分别具有述无、指反、示否和禁阻等功能[1]243。然而到了词汇层面,“不”的功能得到了一定的扩展,它还可以对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加以否定。这一点可以从含有“不”的双音节词中看出来。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副词“不”统率的双音节词条有如表1的几类。
表1 “不”统率的双音节词条种类①注:“不”后还有其他词性的,因量小而没有列出。
副词的基本语法特点是作状语,修饰、限定后面的形容词、动词或副词,与它们构成一种偏正结构。否定副词“不”也是如此。“不+形容词/动词”构成偏正结构(其中“不+副词”大多已词汇化为连词,不在此的讨论范围之内),“不”在其中正是起指反、示否的作用,上述结构式意义多数是两个语素义的简单相加。例如“不安”即“不安定,不安宁”;“不辞”即“不推脱,不拒绝”。上表中“不+形容词”和“不+动词(①)”后列举的词基本都可如此理解。
然而,有些“不+动词”(不+V)还可以再进行划分。因为其中有一部分“不+V”在语义上表示的是能性述补结构否定式“V不C”的含义,例如:
“不比”“比不上”,“不合”“合不来”,“不料”“料不到”,“不配”“配不上”,“不免”“免不了”,等等。
在语义上,①和②有很大的不同。它们虽然形式上都是偏正结构,但②类的语义却不是两个构成成分语义上的修饰、限定关系,而是变成一种述补结构,不像①类的语义那么容易拆分、索解。②类双音词表达的是能性述补结构的语义,而能性结构表示的是结果实现的可能性,正是说话人的主观判断。这就说明②类双音词比①类更具有主观性。
所谓“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总是带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还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已有研究表明,语言的“主观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说话人的情感,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认识[4]135。能性述补结构表现的就是说话人对客观事件的一种“认识”,并且这种“认识”也通常跟语言中的情态范畴有关,可称为“认识情态”。能性述补结构“V不C”和动词“能”都能表示可能,是一种认识情态,如:
例1 a.我明天有事,不能陪你了。
b.我明天有事,陪不了你了。
例1中a、b两句的语义大致相同,但在信息更加丰富的句子中“V不C”和“能”还是有区别的。例如:
例2 a.里面正在开会,你不能进去。
*a1.里面正在开会,你进不去。
b.这个门太小,大胖子进不去。
*b1.这个门太小,大胖子不能
进去[5]。
例2中a的意思是从道义上讲不允许“你”进去,其中“能”表示的是一种“义务情态”,即从道义的角度关注施事的行为有无可能性,是一种客观上的可能性。而例2中b是说话人根据自己的知识对命题“大胖子能进去”不为真的可能性所作出的推测,是一种“认识情态”,与说话者对于话语所表述情况的了解和相信程度有关。从对比即可看出,表“认识情态”的能性述补结构比表示“义务情态”的“能”更具主观性。所以说②类双音词跟能性述补结构一样具有主观性。
作者认为从“不”的一些语义语用特点来看,带有主观性的“不V”词语的上述特征及词汇化进程都与“不”有关。
1.“不”语义虚化
第②类“不V”双音词(以下“不V”专指第②类)的词汇化、主观化得益于“不”的虚化语义。按照形式语法,“不+V”是副词“不”否定一个动词,“不+V”也应该具有动作性,怎么反而表达一种状态性的含义呢?原因就在于“不”没有一个固定的语义。
杨荣祥先生将否定词分为四类,其中三类都有确定的语义,或者说是一个否定的范围:“未”类否定副词表示对过去、已然的否定;“非”类否定副词是对判断表示否定的副词;“莫”类否定副词即表示禁止否定的副词;而“不”类否定副词是表示“单纯否定”的否定副词[6]379。这一界定可谓十分模糊。张新华、张和友认为“不”是对事物一般存在情形的否定[7]。《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及《现代汉语八百词》也是通过“不”的语法功能对其进行解释。“不”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含义,而这种特性恰恰促成了它的高频使用。因为意义虚灵,用法就比较灵活,可以根据其后共现成分的含义而在“否定”的语义范畴内机动地选择适当的含义。因而“不”出现的组合环境相当丰富。
到近代汉语时期,“没”也成为一个高频使用的否定词。即便如此,“不”和“没”的出现频率仍有巨大差距。以《金瓶梅》为例,对该书前50回中各个否定词进行了统计,如表2所示。
表2 《金瓶梅》前50回否定词统计
表中所列为近代汉语中最为常用的五个否定副词,从表2可以看出“不”的使用频率是其他四个否定词使用频率的数十倍,足见“不”是整个否定词系统中最为常用,最能适应不同语义环境的。
除了数据上的统计,本文还对《金瓶梅》中“不”的出现环境做了粗疏的整理,“不”的组合情况如下:
① 不+动词。如,不听、不洗、不念。
② 不+形容词。如,不同、不一般、不顺。
③ 由“不”构成双音副词。如,不然、不论。
④ 不+心理动词。如,(心中)不乐、不喜。
⑤ 不+能愿动词。如,不肯、不能、不可。
⑥ 不+趋向动词。如,不来、不过去。
⑦ 不+时间词。如,不曾、不日。
⑧ 不+名词。如,不题、不才。
⑨ 不+数量结构。如,不一时。
⑩ “X不X”表示一个固定含义。如,上不上、下不下(义即不合时宜)。
⑪ “不”出现在熟语中。如,不瞒你说、不在话下。
⑫ 可代替“没”的用法。如,“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现代汉语一般表述为:险些/差点儿没丧了性命。
以上种种都说明“不”历来都是一个用法灵活、十分活跃的否定副词。杨荣祥先生指出,“不”还有用如“非”“未”的情况[6]381,如:
例3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命者,其孰能知之?(《礼·中庸》)
例4 (贼)捉得,便自欢喜;不捉得,则中夜皇恐。(《朱子语类》卷106,2642)
词组“不+V”表示“没有实现”之义也是“不”灵活选择语义的表现,因为其后动词本身带有一种结果义,进行义素分析之后发现它具有[+结果]这样一个区别性特征,“不”与其组合后就表示对一个结果或状态的否定。
在如此高频的使用下,“不”的意义更加虚化,更容易发生词汇化。董秀芳指出,从意义上看,“不X”虽然看起来类似于偏正结构,但实际上却不同于一般的偏正结构。与后者相比,它有更大的意义完整性。吕叔湘很敏锐地指出:“假如‘X’没有反义词‘Y’,那么‘不X’就是‘X’的反义词。‘不X’在语义上构成一个整体,不仅仅是‘X’这个概念的否定,‘X’可以有程度的差别,‘不X’也可以有程度的差别。”如“不乐意”可以看作“乐意”的反义词,可以对其加以限定,可以说“很不乐意”,也可以说“有点不乐意”等[8]254。“不”的虚化语义使其更容易在组合时形成完整的组合义,由它表示的否定能性语义也由此而来。
“不V”发生词汇化,由“不”表示的“没有实现”和“不可能实现”是其两个语义基础,而这两种语义都是从“不”虚化的语义中得来的。
2.“不”是引发语用推理的诱因
第二类“不V”双音词不表示单纯的否定,因为它们本为词组或者跨层结构,最初因为“不”的组合能力强而在句法上开始紧密结合,又在“不”的虚化意义作用下形成新的组合义,最终完成词汇化。与现代汉语的用法不同,词组“不+V”的最初意义表示“没有实现”。这是因为在古代汉语中否定副词存在分工不明的现象,近代汉语也是如此。“随着汉语中否定副词内部新旧副词的兴衰消长,汉语词汇普遍双音节化,汉语语法系统中新旧句式的兴替等,否定副词在新的语言系统中,需要逐步寻求内部的再分工。人们今天看到的近代汉语中否定副词内部分工不明现象就是在这种过程中出现的。”[6]382
然而,当它演变为双音节词“不V”以后,意义并不是表示对动作的否定,而是变为了“不可能实现”。这是因为在演变中发生了重新分析,具体表现就是一种语用推理的过程。“不”在近代汉语中出现过代替“未”的情况,与动词结合可以表示“没有实现”的结果义,而它本身的用法又可以用来表达“不可能实现”。“没有实现”是表面的意思,“不可能实现”是一种推论义。董秀芳指出,重新分析的过程是隐蔽的,因为在发生重新分析的语境中有一种表面的意思,也同时有一种推论义,而这两种意思都寄生在同一个结构中[8]44。“不V”便是如此,“不”的两种含义同时存在于“不V”的形式下,于是才有可能在一种逻辑上“回溯推理”的作用下实现转化而不被察觉。
在这类主观性词语的词汇化过程中,回溯推理起了重要作用。回溯推理是一种对单项蕴含关系的反向推理。如果两个词语A和B,在信息量上从A可以推知B,而从B不能推知A,那么就说A在语义上单项蕴含B。根据上述规律可知,“X不可能实现”是单项蕴含“X没有实现”的。但在交际中又遵循“不过量准则”,说出“结果没有实现”,听话人就很容易根据常识(“如果X不可能实现,那么X没有实现”)推导出“结果不可能实现”的隐含义来,只是这种隐含义不一定为真[4]268。
“不V”类词显然也是发生了这种回溯推理,以“不支”为例:
例5 季子无恙之时,内无臣下之乱,外无诸侯之患,行之二十年,国家安宁;季子卒之后,鲁不支邻国之患,直乞师楚耳(西汉《春秋繁露·精华第五》)
例6 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史记》卷六十八)
例7 公曰:“若待筋力不支,人主厌弃後去,乃不得已也,岂得为止足哉!”(宋《宋笔记·归田录》佚文)
例5“不支”用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中,义为“不能支撑,未支持住”,是一种“没有实现”的含义。而在例6中,从“必”字可看出这是说话人的推断,并且对这种推断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其中“不支”仍然是词组的形式,但已带有“抗拒不了”的含义。到了宋代,“不支”后不再出现宾语,并且在例(5)中还表示说话人的一种主观估计,显然已不再具有结果“没有实现”的含义,只有表示说话人主观判断的“支持不住”之义。
“回溯推理”是一种基于事理和常识的推理,例如在例6中,推理过程可以这样表述:
事理:如果魏抗拒不了秦,那么魏没有抵抗住秦。
事实:说话人说的是魏没有抵抗住秦。(结果式“不支”)
推论:他很可能要表达魏抗拒不了秦的意思。(可能式“不支”)
由于推论义的使用频率逐步提高,最终使得词组“不支”的语义专门化,从而词汇化为一个带有说话人主观推断含义的双音词。
此外,“不”的价值还可以通过与“没”的对比看出来。“没”的作用是表示“结果没有实现”,但由于它不能表示“不可能实现”,所以由“没”构成的语言单位没有因发生语用推理而转换语义的。
“不V”的词汇化更明显地突出了“不”的价值,这种一般的语用逻辑也是在“不”的参与和推动之下才得以发挥作用的。沈家煊指出,词义由实在而变得虚化以后往往会使词语的形式由复杂而变得简单[4]272,所以“不+V”发生虚化也是产生简单形式“不V”的一个原因。
客观语义向主观性的转化,或许是发生了语法化,或许是主观化,但无论是哪种演变都需要一定的诱因和机制。诱因专指诱发语言使用者对某一语言变化作出某种确认、分析和解释的客观因素。机制专指在诱因的作用下,语言使用者主观方面对语言变化做出确认、分析和解释的认知心理机制。就本文而言,一些表示主观性意义的双音词、结构式的发展演变无不与否定词“不”的含义和作用相关,可以说,“不”就是这些双音词、结构式主观化的“诱因”,至于机制就是通常所说的“重新分析”“语用推理”“隐喻”“转喻”等。“机制”需要在“诱因”的基础上发挥作用,这就是“不”的价值所在。
[1]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2]严辰松.构式语法论要[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29(4):6.
[3]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沈家煊.认知与汉语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5]张和生.汉语可以这样教:语言要素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78.
[6]杨荣祥.近代汉语副词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7]张新华,张和友.否定词的实质与汉语否定词的演变[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3(4):122.
[8]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责任编辑 王立坤】
Promotion of Bu’s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eatures on Subjectivization of Structures Composed by Bu
Pan Jinghong,He L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1331,China)
The promotion of Bu’s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eatures on the subjectivization of structures composed by Bu is proved by specific examples.It considers that,some double-syllable words composed by Bu always have subjective meaning under the effect of pragmatic inference,which represents some kind of subjective judgment of the speaker.As Bu has a more generalized meaning and a wide range of usage,it possesses the base to let pragmatic inference occurred with its strong combination ability.It also induces double-syllable words constituted by it to be subjectivilized easily at the same time.
Bu;subjectivization;semantics;pragmatic inference;inducement
I 109.5
A
2095-5464(2015)06-0833-05
2015-06-29
潘晶虹(1990-),女,山西临汾人,重庆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