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石
雯雯老家的水缸特别大。那是哪一年?爷爷赶了几天几宿大车从很远的地方买来,四个儿子一人一口。
水缸半截埋在地下,吃过凤河水、井水、自来水,像大肚弥勒佛。
童年的水缸是个庞然大物,很憨厚的样子,雯雯和几个叔伯姐妹,夏天最爱搂它的脖子,贴着它的凉肚皮,别提多美了。
冬天,撬点冰碴儿吃,一边笑一边哆嗦。最好玩儿的是大月亮地儿里,雯雯和姐妹扒着缸沿儿,小脑袋瓜儿挤着、争着,问月亮姑姑谁最美。
月亮浅浅地笑,并不作答,谁也不得罪。雯雯几个恼羞了,搅动水缸,月亮不见了,她们也变成揉皱的丑八怪。雯雯喊月亮姑姑回来吧,月亮又浅浅地笑了,大一点的丽丽说:“咱们都最美!”
雯雯几个手拉手,蹦着跳着,冲到院子外面,天幕上高高远远的月亮,摆着架子,不肯亲近。哪像家里的月亮,又好看又怜人……
水缸也有满腹心事的时候,趴在缸沿看它,它也看你,用一双好深好深的眼睛。你看不透,它却一直钻入你心。吧嗒吧嗒,委屈的眼泪溅起同情、爱怜,它默默地消解你的伤心。你觉得它的忧愁是那么深,那么广,却又沉默地坚强,从不宣泄自己,你就止住了眼泪……
天早起来就没够。龙王爷、老天爷那一年干起仗,谁也不理谁,躲着生闷气。雨水、河水、井水没人管了,懒在被窝儿里不出工。把眼望蓝了,也见不到一丝雨,一滴水。
家家户户闹水荒。雯雯家的大缸睁着焦渴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借水的人一瓢半瓢舀着它的心肝血肉……
雯雯和姐妹们呼呼地生气,被大人强按在怀里。借水的乡亲歉疚而可怜,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他们以前总昂着头,脚抬得高高,鼻孔像河马一樣喷着傲气,现在却借水来了。父亲母亲大伯大妈友好而谦卑地笑着,每个人都像开着水厂,取之不竭。四口大缸同时见了底,雯雯姐妹几个心疼得要发疯,她们气恼水缸原来这么浅,人心也这么浅。
她们趴在水缸上,目光变得空荡荡的。一尺多深的土翻起来,没有一丝湿润,空气散发着焦煳味儿。人们龇着牙,拧着眉,敲击着铁盆铁桶,向老天抗议。
第一阵雨滴降落的时候,仿佛不切实际的想法,半空中就破产了。刚够地皮湿,水缸已有了浅浅的涟漪。雯雯几个扒着水缸,争睹雨滴在水缸中的舞蹈、嬉戏,啪啪啪,嗡嗡嗡……全村人倾巢出动,拎着桶盆锅罐赶到场院,人和器物张着嘴,热切、幸福地期待着。各家的屋檐下,庭院里,早已摆好粗陋的大大小小的器皿,甚至有的把整床被褥铺到地上,人们太需要水了,一丁点儿都舍不得放走。
小孩子待在家里,与各样的容器布成天罗地网。
雨,无处可逃。雯雯的身体湿滑了,被雨滴蹬踏的感觉太好了。缸壁也湿滑了,幸福地颤栗着。庆庆、丽丽和雯雯焦急地等待水缸蓄满她们的渴望,可它肚囊子太大,雨滴又太小了……突然,雯雯的小手一滑,胳膊、腿、肚皮连成一尾滑不溜秋的鱼,折进了水缸。庆庆、丽丽张着嘴,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向缸里发问,雯雯哪还能回答。雨被小村的“阵势”吓蒙了,须臾,无影无踪。母亲回转家,一眼认出缸边的小鞋,手中的盆罐丁零当啷滚得满院……全家人都说雯雯命大。要是水缸半满着,要是雨不停……
经过那场大旱,村人和雯雯家族的关系润滑了。大水缸救了许多人的急,还救了雯雯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