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昌庆等
安 慰(外三首)
一个用路途安慰脚步的人
一个用流年安慰伤痛的人
一个用身体安慰灵魂的人
一个用森林安慰一棵树的人
一个用春天安慰明日的人
一个用侧身的人群安慰寂寞的人
一个用沉默安慰波涛的人
一个用黑夜安慰白昼的人
一个用怀念安慰爱情的人
一个用草木安慰一生的人
我的孤独有夜晚全部的黑
还想继续说,对你的爱
黑暗的腹中,我想像的珠玑光一样
重新开始生长,却不会伤到黑的完整
逝去的亲人,我们也有幸在此相见
容身的人世,我走一条鸡肠小路
我的孤独有夜晚全部的黑
我所梦见的,正是白昼残缺的部分
它们却心怀怨怼,彼此拒绝
敞开各自的胸怀,你有繁星皓月
我有石榴般被伤痛割碎的心
此生,只有你看得见
我一样黑暗的眼眸
中年后的归来
一生短促,就这样擦肩而过。中年后
时光与他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已从欲望交错的危途回来
他的世界只是这座西北的小城
再小些就是城东六楼的家
更小一些,会是一本书
——辛波斯卡静默孤独的屋子
还可以再小些,一行诗句
就足以容纳余生了
可是,他却迅速离开这些
带有他体温和气息的句子
然后又逃离自己,混入人群
我还不能叫它一声故乡
春天,街道两边栽下新的草木
它们来自异乡的山野
那些枯死的树木,被连根拔出
没有人知道它们死于乡愁
只有那幼小的花木,在石砾间扎根
在尘土和喧噪中慢慢生长
我也是怀抱乡愁的草木
我爱上了这座小城
相爱的过程一定是缓慢的
如同爱的永恒
我爱小城的小,小得好像
居住在亲人、爱人的心间
爱它的简单平淡,与我的一生相称
虽然二十多年了,虽然
我还不能叫它一声故乡
在这烟火小镇
在这平实的慢里
我是一位外乡人
确切地说 我是一位看客
顺着枯藤
打开属于老街的春秋 去轻抚
她曾光洁的额头 和曾鲜艳的裙角
如今老街越来越慢了
在她宽大的衣袖下
我看见一对老人
把照料反复理解成生活的模样
历经风霜的手就要接近一盏灯
和那灯盏里无声的诉说
瓦莲花
清石板小路是清瘦的
关着的木门
和里面的事是清瘦的
一如这冰凉的时光
镶在历史的拐弯处
我不知你从哪里来
又如何在
一片小瓦下养出一群儿女
我愿是其中的一粒草籽
在落寞的秋天 开出一朵
吟诗的瓦莲花
一棵行走的树
你藏在老街的身后
藏在老街巨大的安宁里
你的每一个触须
都数着老街的繁华与落败
数着清流河的沧桑与深远
在一段文字里
你是一幅失血的画
使我的笔惶恐不安
可我分明听到你摇曳的身姿
在风中哗啦啦地响
几碗清水一把米
煮沸了整个腊月
童心熬成的年味
爽于口,暖于心
父亲一捧红枣一捧莲子
把粥熬成一碗碗浓浓的亲情
人生的五味杂陈
来年的风调雨顺
都藏在一碗碗腊八粥里
我从老家的田埂走出
五谷杂粮里藏着我的乳名
我知道他乡明月
无法捂热粘稠的乡音
每逢腊八,必借粥香伴读
让思乡的灵感
在母语铺就的乡愁深处
永远熬着一碗
唇齿留香的幸福……
稻草人
一年四季,把风揽在怀里
粗陋的手势让麻雀的阴谋恣意逼近
虽然破烂不堪
但忠实地站在骗局里
让每一株稻穗感动
我坚信在田野金黄的饱满里
一定有你忠诚的守候
风也罢雨也罢
从不奢望回报
只有鸟儿在内心做巢时
那些生儿育女的冲动
在稻穗走远后,还在守望
把稻茬读成一行行家信
当粮食回仓入囤
你站成了碑
像我一生守寡的婶娘……
收藏的瓷片
那些蓝是留在天边的一道道云
那些绿是村姑菜篮子里的春天
那些穿梭在童年柳梢的黄鹂
那些爬满篱笆小院的南瓜花
蜂蝶相吻,和繁体的农谚
相聚在一起,就像词汇在意境里
完成一次春天的对接
我仔细观赏
那是多少耐心细致的
珍爱和抚摸,多少
热恋之后的失手,刹那间
落地生花,多少捶胸顿足
留不住瓷的刚烈,那些麒麟送子的喜庆
几番风雨历程
在比梦还干净的地下深藏多年
至今仍有窑的体温和思想
面对博古架上
一道道被岁月雕刻的粉彩
一道道被温度烧出来的时间
我想融化自己
变成一把泥土去拥抱它
变成一团火与它交谈……
在没有见到卓玛和格桑花之前
我总是这样想象
一棵草的样子
就是整个草原
一只鹰翅张开大风
就是天空
一匹马站在天空下
就是草原奔腾的心脏
我还可以这样想象
草原 夜色 以及宽大的怀抱
都会让一个内心柔软的人
具有敬畏之心
或者更为渺小
皇天后土
窑洞门口的月光多么清冷
清冷得让我说不出爱或者喜欢
天空蓝得要死
就像深渊
黄土坡上
刚能放下一双脚的路
我多想 蹲下来抚摸
就像抚摸
一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手掌
我多想虔诚地告诉它
我和它具有一样的黄皮肤
一样的心跳和呼吸
我也是黄土大地上未断奶的小女儿
心地善良 肤色纯正
我和它具有一样的卑微
风像羽毛一样
有时候
多想说点什么
只是启口之时
陡然失去了要说的意义
这好像是
在你对我没有彻底失望之前
而我对生活
慢慢失去热情之后的事
就像那天
阳光温暖像你的眼神
风 羽毛一样
滑过我的脸颊
我不知道这匹野马从何而来
它时常野性 也温柔
我不知道这一阵风从何而来
它轻捋起你乌黑的发丝 撼动一整片草原
天空满是南迁的孤雁
我渴望一种孤独带来的快感
像是麻风病人
深爱着一整个冬季的那处溃疡
罂粟红得扼杀灵魂一样
当阳光穿透生命这一层白纸
岁月这把刀 我身在其中
像是一支铅笔
被一刀一刀削去肉身 直到尽头
可让我唯一想起的只有“阿花”
尽管秋风摇曳 树影斑驳
怀 古
王朝在羊脂美玉的涌动中颠覆
衣带渐宽的妃子
乳房白得像是月光
符合一朵花的气质
却如一江春水东流
都说春花难遇秋月
霓裳的劫难只是一把剑的宿命
就像权力抹不去玉石的指纹
抹不去爱的风吹草动
薄暮下返巢的飞鸟有一颗猜疑的心
飞翔的姿态让它们忘掉恐惧 像士兵
更像移动的波浪 满是落日的影子
花 季
再也看不出你的眼色
深藏着什么
黑色的是瞳孔 至于白的
可能就像是一扇窗
纸糊的花窗 一捅就破
在一个花季
让内心肿胀得像是一颗颗花苞
有多少花开就有多少春色撩动
比起眼球 更苍白的是心
关于一朵花的叙述 我总是显得无言
爱一朵花 你就要爱她的全部
爱她花开时的美艳
爱她的稚嫩 衰败以及枯萎
我所能理解的可能只有爱情
薄暮下
爱一个人从青丝到白发
昨夜,我为三月写了一夜的诗
三月的感觉真好
我亲眼目睹她的生长
小草唱着歌破土
雀鸟觅食中起落
洮河有清澈的水流过
这缱绻温煦的季节
既适合做长长的美梦
又适合于爬山,抑或散步
昨夜,我在梦中
庄后的山梁爬了
场边的柴堆上躺了
捕捉麻雀的圈套设了
园子里的小狗亲了
电动车和飞机坐了
三月,彻夜就在我身体里奔走
我彻夜就在三月里翻腾
我为三月写了一夜的诗
孕育的诗句就像河边泛绿的柳树
不断感动我自己
精美的意向宛如遍野绽放的杏花
让我浮想联翩
我从三月里走出
那些景象不翼而飞
两本厚重的诗集在我枕边安静地躺着
一本是海子的
一本是顾城的
两位逝去的灵魂一冬陪伴着我
清明时
我会把三月和身边的诗集一同烧去
让灰烬落满长城
三八,写给母亲
今天我想写首诗,给我的母亲
也许母亲不懂这个日子的意义
母亲的一生,没为这个日子计较过
也没为这个日子兴奋过
母亲从没想过,这天
有人给她“发红包”、“送鲜花”……
母亲就像一棵杏树
被父亲嫁接后
春天,绽放粉红的花
夏天,舒展绿色的叶
秋天,结出橘黄的果
冬天,忍受着寒风雪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几十年前,母亲这棵树倒了
化成了一方安详宁静的黄土
去看望母亲,我被芦苇淹没
阳光在芦苇丛中跳跃
母亲的微笑像芦花开放
一群鸟儿从芦苇丛中腾空飞出……
我静坐母亲身旁
芦苇在脸上荡来荡去
一只蜜蜂在芦花上飞去飞来
若干只蚂蚁在苇秆上爬来爬去
我想,母亲就是这只蜜蜂
我就是这蚂蚁中的一员
在母亲采撷过鲜花的路上
甜蜜着母亲的甜蜜
幸福着母亲的幸福……
三八这个日子,母亲并不在意
但半个世纪前的这天
母亲剧烈地痛苦过
因为,她生下了我
清 明
我孕育的思绪
像池边的菊草渐渐泛绿
像漫山的杏花渐渐绽开
像河沿的柳絮渐渐飘飞
父亲在东山的河沿边等我
母亲在北山的地埂边等我
等着,等着
等成了蓬乱的荒草
等成了宁静的土堆
上坟的日子到了
我们这些不孝子女
在坟堆上拍几筐黄土
在荒草上挂几串纸钱
之后,点燃一支香烟
默默地放在父亲的碑前
围跪在父母的脚下
祭一杯黄酒,奠几口饭菜……
二爸偶尔讲些爷爷的故事
姊妹时而忆些父母的往事
我沉默着拨动纸火
一任黑色的纸灰落在我的肩膀
袅袅飞向空中……
父亲拍打我的臂膀
母亲端详我的面容
感觉我就是荒草中的一枝
叶,为父母绽绿
根,为父母延伸
我不喜欢愚蠢的封面
也不喜欢漂亮和煽情的句子
我不是修辞主义者、偏执狂
和哗众取宠的口语派
也不为了反对而反对去写博客
我喜欢笨拙的人(他在外面快乐地种豆子)
他总是追求少和隐秘
好像诗人的工作不是写作
而是耕作
而是谈话:恰到好处
家
我刚刚在黑夜里
乘车穿过城市
独自往返于尘土飞扬的过去
和激情消退的现实
我正在阅读一本
封面纸粗糙
但内部世界细腻的诗集
我知道我的家
都不在这里——
我目力所及的领域
几乎一夜之间
季节的火车便驶入五月的站点
它以疾风过耳的速度
径直融入我中年的体内
惶惑,是它给予我最直接的礼物
你看我眼睛里的明亮
已所剩无几。它们决然转身
向一缕阳光集体妥协
牵着我的目光将这世间的人和事
逐一挑剔
也挑剔这风速的垂直或弯曲
我的五月藏满利刃
五月的路上
风声和雨声 总是行色匆匆
它们好似人间过客
往来穿梭间
全是我打碎一地的从前
那些犹如寒霜初降的朽木
一再被节气的风声追撵
斑斑驳驳的印痕里
总是藏着无数把利刃
和着时光的刻刀,一下一下
将我雕琢成草木轮回的样子
时光正紧,我已不能停下来喘息
现在,我将抽出灵魂里的孤单
在五月的肋骨上
勾画出我一生的烟火人间
北方的冬天多么寒冷
我要在心里储藏更多的你
十二月的那拉提,空山寂寂
大雪封存了那些与我无关的季节
我是不期而至的蝴蝶,飞翔的翅膀
让那拉提河水波涛汹涌
而你是茫茫雪原唯一的篝火
月亮之下,熊熊燃烧
如果,如果你能细细聆听
雪在风中的呼啸,那是我
未曾说出的爱和忧伤——
与君书
此时 不说苍茫与辽阔
不说千山万水的远
不说惊鸿般的相逢
也不说湿漉漉的离别
我想说 我看见一只飞鸟
给天空留下的隐隐伤痕
我看见一棵香樟树
孤独地遥望着北方
是的 不说身边秋草枯黄芦苇浩荡
不说那天空苍蓝白云朵朵
这个午后 你可曾看见——
汩汩的湘江水在我心头
一遍一遍流过
一只皮鞭抽打过的牛
对着一支皮鞭惊惧 躲闪
很多的话题难脱对立的嫌疑
这旧得不能再旧的过程就像日子
天天有个朝阳和夕照
有一日,老牛不能下地干活了
一支皮鞭也躺在那儿
成为被人遗弃的逗号
走在大街上
一条大街,有了人群
就有了这样那样的假设
故事并不完美,拐角处
我和你轻易就被他人替代
同样匆匆的行色,慌不择路
在公交车站遗失
一样对几斤鲜土豆讨价还价
也对坏天气发几句牢骚
也为医院走出的几张哀伤的脸拧紧心情
为瞬间消失的一栋楼房唏嘘不已
生活的脚步在模拟一只爬行的蚂蚁
向最细小的纵深迈进
一切简单了
几句改不了的乡音
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不需要以假乱真
我们的身体
一半埋在沙漠
一半呈现给天空
你和我是鸣沙山最纯净的呼吸
我站在你身旁
从青春至中年
我们相依为命
起风的时候我们紧紧相拥
我听见滚滚潮水从脚底汹涌
干旱与流沙驾驭光阴
亲爱的,我们一天天燃烧自己
我们离白云越来越近
薄雾升临的寺院
我点燃三炷香
淡蓝色的烟雾缭绕升起
该还的终归要还
最终我也将变成尘土
把自己交回大地
我手捻一串星月菩提
一百零八颗菩提
一百零八种烦恼
难以放下的,只剩下两颗
一颗是爱,一颗是乡愁
雷音寺外
一株修行的沙枣树幽香奇异
我双手合十
向未知的辽阔祈愿
从农村来的孩子
身上扛着无法卸下的朴实
他们不打伞
与城市划清界限。布鞋
总是游离在人行道的边缘
他们声音细小,怕惊醒
未睡醒的蚂蚁
他们看见一束小花就像看到了
家乡的亲人
他们站在黑暗中望着相同肤色的人
然后拍打裤脚
走向更黑的地方
第一朵蒲公英
那些白色的绒毛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是无家可归的人。其实我也一样
暂居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们没有家,画饼充饥
她们是污染物
身不由己。她们很轻
轻到一阵风就能刮跑
轻到没有童年
没有理想,没有爱情,没有泪水
如果死了,也不会有墓碑
她们是我的亲人
异乡人
只看风向
只看日落的地方
那座古城那片沙山
而我飘雪的期望已然受伤
还念那青丝红线呢
还见梭梭花开呢
还听小店的小姑娘甜甜地说
有灯,就有方向
想雪呢
想那个东边月落西边飘雪的夜晚
想树叶叮咚月银翷翷的河边
想那一路的芨芨草啊,不敢
不敢惊动这童话里的长发姑娘
雪迟早要来
绿色的6路公交,不迟不早
都要送来大雪中的惊喜
司机老白是我熟悉的老白
他兴奋地说
今天是周末
人真多啊
目光逃得比黑暗还深远
你看见我时
我正看着远方
天己凉,梦就长
而目光逃得比黑暗还深远
一杯白茶的香萦绕了很多年
还有那柠檬之清甜
让血液的潮汐暗香浮动
今夜灿烂的不只是星光
还有月亮边的风,在纠缠
清晨被枝头的小鸟叫醒
那些躲进记忆的村庄的闪光碎片
重新竖立在眼前
这分明就是美好的一天
阳光的背面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而此刻
她的确毫无保留地透进我的房间
透进我的怀抱
抵达我的内心
怀念隐去的旧时光
怀念落在青春的花瓣
那些花瓣会顺着时间的轨迹
找到回家的路吧
时光的背面
温暖多于清冷
幸福多于伤痛
不再逃离
夜幕四合
华灯点亮了城市的眼睛
那些熟悉的街角
遗忘了多少温情故事
沉思抑或起身走入夜色
美好正在持续,抽掉思念
生命就会干涸吧
爱和寂寞在我们的体内奔跑
敞开胸怀,爱就提前抵达
欢笑和泪水并排坐在生命里
抬头仰望,就能怡然欢笑
逃离不该存在于人生的沟壑里
欣然才能触摸彼岸
岁月必将留下丰富的褶皱
留下就留下吧
用心熨平就可以了
温暖依旧在路上
每一个写诗的人
都有一颗通透的心
他以清澈的勇气
让心中的花朵
开在浮尘之间
或者鲜艳
或者浅淡
他的伤痕 叹息
记在字里行间
印在洁白的纸上
他的心 是
吹皱的春水
是离亭的燕
是温婉 是清凉
是上心的翠
是醉人的绿
放在手里
是能捂热的暖
戴在胸前
是贴心的肉
父亲把它给了我
他说 孩子
从人生的荒芜里
抬起头 立心
为天地
为万物
故 乡
这城市的华灯初上
人群便纷至沓来
人山人海中的孤单
拥挤出对故乡的怀念
好想 揽你入怀
把爱恨情仇
都融进一个拥抱
再轻轻地抚摸
你苍凉的脊背
道一句:我在这里
而此刻 我想
那塞外的草原 连同
荒凉的大漠
都会一起 深情地颤抖
如果西域的风
再次扬起炙热的黄土
我就用手中的丝绸
铺一条路
从这人潮人海
一直 延伸到
思念开始的地方
二十·三十
二十岁
你总是问
何时浪迹天涯
三十岁
你站在异乡的街头
数着衣锦还乡的日子
到底花开花落
是快乐还是忧伤
也不太明了了
只是偶尔喜欢看远方
是目送往日的悲欢
还是看透人生无言的结局
都不必猜
不过是
人生的另一种惘然
就像 你的眉宇之间
紧锁着什么
可是说不好
真的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