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壕堑战友

2015-07-28 05:55秋阳
贵阳文史 2015年4期
关键词:风潮许广平鲁迅

秋阳

不久前,一位应邀从京城来筑城讲学的学者,以“反思我们的文学传统”为题,一开篇就拿“女师大风潮”来说话,说校长杨荫榆要开除几个学生,发生了学潮。学生领袖许广平是广东人,给浙江人鲁迅写信告江苏人杨荫榆的状,将杨荫榆赶下台。并将其“重要原因”归咎于“派系斗争”。即广东派的许广平联合浙江派的鲁迅将江苏派的杨荫榆赶下台。(参阅陆建德:《反思我们的文学传统》,《贵州都市报》2013年6月18日)

我是文艺界中人,从报上读到该报记者撰写的这次讲学的报道后,引发了我的兴趣,也想就此话题再作一番反思,或可称为反思的反思。因为上世纪末,曾经提笔为鲁迅作传,已经写了几节,因故中断,现将中断了的笔重新拿起来,继续铺叙下去,以期其成。这就是其中的一节。

杨荫榆被学生驱逐,痛失其“终老之所”,岂肯善罢甘休。她为保住自己的“饭碗”“丑态百出:以禄位诱惑学生,结好毕业同学,妄造消息,谬称‘某学校欲聘教员,同学中有欲担任者,请至校长办公室接洽云。又称‘北京某大学欲聘助教月薪五十元,倘继续任职者,每年薪俸可加至七百元云”。妄图用“此卑劣手段”,以达到其“恋栈”的目的(见晚愚《女师大风潮纪事》)。

尽管杨荫榆的“利诱”出于她个人的狭隘偏私,但是,由于学生各自的处境不同,对驱杨的态度并不很一致。譬如高班生,面临毕业,因为功课受到影响,又担心出校后的谋职,态度暧昧,即如许广平,也曾有过顾虑。她说,“对杨,我是不满意的,但是我原也晓得,牵入风潮的漩涡而且是在北京,一定麻烦而无效的”,正因为这样,她终于没有参与班上讨论对校长事。而且私自向同室又同乡的林君(卓凤)提醒,“闹起风潮要当心,不要被人利用。她很聪明地放手,不去过问了”(见KP即许广平《校潮参与中我的经历》及《欣慰的纪念》),前文原件藏上海鲁迅纪念馆。

不过,许广平仍觉得自己“阅世不深,惟恐动辄被人利用的观念太牢固地主宰着”,由于“环境的黑暗,教育界一部分人的卑污,使得青年们终日遑遑,四处寻找出路,如黑暗茫茫的大海中寻求灯塔一般”,终于使她想到要向鲁迅先生请教,遂拿起笔来冒昧地写信。信写好之后,还给同室又同乡的林卓凤看过同意了。

鲁迅收到许广平的信,当即回复,于是他们师生之间的书信往还,遂由师生而战友,而恋人,终成眷属。后来,他们将信公开出版,题名《两地书》。这大概就是“讲席”所谓的“许广平给鲁迅写信告杨荫榆的状”。那么,《两地书》,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鲁迅在《序言》中直言不讳地说:“所讲的又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此其一。

其二,《两地书》是在鲁迅与许广平因为相爱而结合之后出版的,他们的通信也就是“情书”了。然而,鲁迅却说信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如果定要恭维这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为他的平凡罢。”

再则,其时的书籍广告,“大凡作家一旦向左,则旧作也即飞升,连他孩子时代的啼哭也合于革命文学之概,不过我们这书是不然的,其中并无革命气息”,也有说“书信是最不掩饰,最显真面的文章”,可鲁迅却说他并不是这样,他“无论给谁写信,最初总是敷敷衍衍……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糊些”,因为“他们所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话,是也不少的。”

应该说《两地书》是一部蕴涵深厚、风格迥异的书。时至今日,还找不到一本情书可以与之堪比。尽管鲁迅说其特色是“平凡”,“并无革命气息”,不过是作家的自谦,并不能因此贬损本书珍贵的文学价值。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王得后的《《两地书》研究》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九月版),作者称这本通信集为“文献”,那就是足以传世的经典之作了。王君的研究,从“情书”的角度切入,探索鲁迅和许广平是怎样以书信的方式,由师生而战友而恋人终成眷属的艰难历程。其中有一段话概述说:

共同的人生理想,使鲁迅和景宋在改革教育改革社会的斗争中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友。景宋积极参加女师大的改革的风潮,虽遭反改革的学校当局“开除”而毫不气馁和退缩;鲁迅积极支持女师大进步学生的改革学校的斗争,虽遭反改革的教育司长(此为“教育总长”的误写,笔者注)非法撤职而不改初志,坚定地斗争到底。两个不屈不挠的性格是多么鲜明,多么一致。

历史正是这样演进的。许广平的头一封信说她“记得在中学时代,那时也未尝不发生攻击教员,反对校长的事,然而无论反与正的哪一面,总是偏重‘人的方面的权衡,从没有遇见过以‘利的方面为取舍”。自己不能理解而请问先生“这是受了都市或政潮的影响,还是年龄的增长戕害了她呢?”而“现在北京学界上一有驱逐校长的事,同时反对的,赞成的,立刻就给标旗帜,校长以‘留学,‘留堂——毕业后在本校任职——谋优良位置为钓饵,学生以权利得失为取舍,今日收买一个,明日收买一个……今日被买一个,明日被买一个……而尤可愤恨的,是这种含有毒菌的空气,也弥漫于名为受高等教育之学界。”“校内学生,对于此事日见其软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反对条件的,转眼就掉过头去,噤若寒蝉,或则明明示其变态行动?情形是一天天的恶化了”。于是感到“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悲观痛哭的了!在无可救药的赫赫的气焰之下”,他“自信是个刚率的人”,“尽量地直言”,希望能得到先生的指示教导。

原信署名“景宋”,日期十一.三.十四年,即1925年3月11日。信中所说的“驱逐校长事”当指的“女师大风潮”,“女校长”也就是杨荫榆,“利”的方面,即“收买”,亦如晚愚在《女师大风潮纪事》中所说杨荫榆的“以禄位诱惑学生”,可以佐证。许广平所说的“收买”,并非她一人之见。故而,究其原因,通过对杨荫榆其人的剖析进而认识社会的病根,有利于推动“女师大风潮”的进行。因为“女师大风潮”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鲁迅在回信中,热忱而诚恳地说:“学风如何,我以为是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明确指出,“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运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 “传入女师大不过是近来的事”。究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而借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则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情形不独女性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中国的士大夫——文化人,往往自命清高,羞言利禄,将金钱贬为“铜臭”。但如鲁迅这样公开议论“金钱”,是很少见的,这与他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系列文章的观点,是一致的。人,无论男女要获得解放,首先就要争得经济独立的权利。问题在于,其手段是“力争”还是“巧取”?从鲁迅信中所说,可以看出,他是主张“力争”而反对“巧取”和“豪夺”的。一方运用金钱诱惑法术,另一方被诱惑而中其“法术”。即如许广平说的“收买”与被“收买”。

鲁迅的高明,就是他画龙点睛般地指出,这种“金钱诱惑”,“向来”是中国“善于运用”的“法术”。也就是说,杨荫榆的“利诱”,并不是什么新花招,不过是把传统的“金钱诱惑法术”故伎拿来重演一番罢了。至于如何应对,鲁迅则将他“混世”的方法传授给学生许广平。

这里的“混世”一词,并非鲁迅的自我贬损,而是他“玩世不恭”常用的一类贬义词。或许他因为习惯了,在给学生许广平写信时,也流露出这种情绪,不无“自嘲”或“戏谑”之意,但其所传授的乃是他的切身经验。

一是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两大难关:“歧路”和“穷途”。若遇“歧路”,不妨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走下去,而不是如墨翟先生的恸哭而返。至于“穷途”,那就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他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

二是,对于社会的战斗,鲁迅的主张,是“壕堑战”,反对挺身而出的。理由是:“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在他看来,“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他并不是畏缩,“有时会逼到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许广平接到鲁迅的回信,觉得“一位百忙中的先生肯给予恳切指示受到鼓舞,很是高兴,接着又写第二封信,向先生提出另一个不解的问题:教育对于人有多大的效果?世界上各处的教育,他的造就人才的目标在哪里?是否为了要培养许多适应环境的人,不惜贬损人的个性以迁就这环境,还是不如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呢?再就是学生怕考试得不到好分数,因此对学问就不忠实了,归根结底,就是要文凭好看。在学校里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不相关的。其所以出死力以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是事之‘利害;不是为群,乃是为己的。还有的是死捧着线装本子,终日作缮写员,愈读愈弯腰曲背,老气横秋,而于现在的书报,绝不一顾,她们是并不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还有一些例外的,是她们太汲汲于想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叠出,这教人如何忍耐得下去……”。

不过,许广平对于“壕堑战”,似乎不太理解,她说:“不过子路的为人,教他预备给人斩为肉糜则可,教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住的,没有法子,还是站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鲁迅的回信指出,“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哪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至于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底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鲁迅所痛切的是,“中国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大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他认为,“除了再想法子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故而他对青年的希望:“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倘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去践,”这就是鲁迅之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他“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从以上四封信的往还可以看出,许广平作为学生,在学潮中碰到许多疑难而求教于先生鲁迅,鲁迅作为先生凭借他丰富的学问和经验予以解答,像是在课堂外另开的另一个课堂。师生之间面对学风的现实直接“问难”(难)和“解惑”,速战速决,功效远胜于课堂教学。许广平得到名师的指点,疑难破解,遂成为实战的动力。

不妨设想,校长杨氏被逐,学校权力已经由学生自治会恳请支持学生的教员维持校务,助推驱杨运动。许广平就是学生自治会的总干事,鲁迅也是维持校务的教员,他俩不就又成为驱杨战壕里的战友了么?

作为战友,许广平受到师友的鼓励,勇气倍增,如虎添翼,遂在回信中说:

虽则先生自己说感受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种精神,学生是应当效法的。此后自当避免些无须必践的荆棘,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

从而在行动上付诸实践,原来不参加班级讨论对校长事的,现在受到鲁迅先生的谆谆善诱,“内心拨动了应战的火焰。”毅然表示:“我是要血性的,抱不平的,明是非的,伸正义的,无论刀斧在前,我要不甘退让了。”于是,她“挺身而出,以总干事的资格出席去了。”(见KP即许广平《从校潮参与中我的经历》和《欣慰的纪念》)。

(作者系《花溪》月刊原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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