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涤之
一
认识竹鳯,是我们搬到尚节堂后的第一个暑假。
那日,我一进兴隆东巷,就看见关闭着的幼儿园大门与我家后门之间转弯处的一家门口躺椅上,躺着一个全身几乎被黑布遮盖住看不清是男是女抑老或少的人,只有脖子处外露着。我胆怯地弋着身子快步走过,抚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进了我家后门。后来问小弟才知道,睡在躺椅上的是湖南人、弹花匠熊家公。
后来几天里,我一出大门到后山坡杨家大河摘水芹菜,发现每天太阳最毒时,幼儿园大门左侧的弹花匠熊家公家,循惯的,熊家婆抱着熊家公的肩头,熊家公的独生女竹鳯面对着熊家公,将熊家公两条麻杆似的腿扛在自己的双肩上;母女俩费力地将熊家公抱抬起,跨过像玉皇阁二门槛一般高的门槛,竹鳯扛着熊家公两腿后退着,用屁股将两扇腰门撞开,小心翼翼地将熊家公仰放在门前电线杆旁的竹躺椅上。紧接着,竹鳯在熊家公的脸上与身上各遮上一块黑布,唯独将脖子空出正对着太阳。熊家公曝露在太阳底下的脖子上,布满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白点点,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闪发光。走近一看,赫然发现那些发光的小白点,竟是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蛆!有的蛆已经爬到脖子边沿的黑布上。原来,熊家公已经瘫痪了6年,脖子上长了褥疮,而且褥疮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太阳西斜时,竹鳯背对着太阳站在熊家公身旁,怀里抱着一只小黄公鸡,眼睛看着天空,让公鸡为爹爹啄脖子上的蛆。竹鳯鹄立着,一动不动,直到觉得公鸡啄光了熊家公脖子上的蛆,才放了公鸡。天黑尽了,熊家婆与竹鳯又费力地将熊家公抱回屋。第二天,又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
就在竹鳯的小黄公鸡长成毛光水滑的大红公鸡时,熊家公殁了。在为熊家公做道场的这天半夜,妈妈叫醒了我们兄妹6个,我睡眼朦胧地想问怎么了,妈妈已经急急地挨着床一个个拍着我们:“快,快,快醒过来,要喊‘睁亮喽。”我的背在妈妈情急地重重一拍下,终于痛清醒了。原来,在为“离人”做道场的程序中,最后盖棺时,土公子要高唱几声“睁亮喽”,让左邻右舍已经熟睡的人们起来清醒着,只要你听清楚了喊“睁亮喽”的声音,你的魂魄就不会跟着“离人”走了。而且特别是小孩更要注重。何况我家有兄弟姐妹6个呢。
妈妈逐个问我们是否听清楚了“睁亮喽”,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严肃肯定地回答妈妈“听到了!听清楚啦!”而后,随着咚咚咚的6声脑袋碰响床板,妈妈确认我们个个都是“活着”睡下的,妈妈这才安心。
感觉还未睡稳呢,一阵嘈杂的又鼓又锣又钹又镲声,引得我们院子里的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涌到大门口,熊家公的送葬队伍白朦朦一串串,前头开路的已经走出巷子,后面紧跟着的还不见尾。“唰嗖唰嗖”地走了好半天,终于,送熊家公的队伍走完了。真没想到,一向孤苦少依、穷馊馊的熊家公居然有这么多人来送他。
第二天,我们家的保姆陈孃孃回来摆给我们听,说是熊家公以前是大南门的袍哥老四,还是垣城巷的保长。贵阳闹旱灾的时候,大南门一带难民成百上千地死去,南门桥上每天都有路倒的人。那时候,那些路倒的都是熊家公跟随着父亲,扛着他们一个个安埋了。尽管解放了,熊家公已搬离垣城巷,但在大南门一带还是很有人缘。昨天来送他的人们,大多数都是原来的袍哥份子与大南门原来的邻居。噢,原来是这样。看不出孱弱的熊家公也曾气壮如牛,还这么侠义。
二
竹鳯呼熊家公不像我们一样叫爸爸。那天送熊家公的队伍中,我听见竹鳯嚎叫着“嗲嗲……嗲嗲啊……”原来,熊家公家亦是抗战时期从湖南逃难来的弹花匠,湖南人呼爸爸为“嗲嗲”。
熊家公家比我们早10年搬进兴隆东巷,租住了陆将军府不知哪房的房子,就在我们尚节堂的隔墙外。那时正值1951年的夏天,结束战乱的人们开始安居乐业,因此,弹花匠的营生很受大家拥趸。熊家公安顿好后,求得主家的同意,将门槛重新用一块厚方子加高,比我们普通人家的要高一倍,说是因为做的是弹棉花营生,怕棉花絮飞出呛住了大家。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弹棉花是怎么回事。
熊家公过世后,熊家婆与竹鳯不知去了哪儿,反正门关了好多天。等我回到自己家上一年级时,竟看到了竹鳯,而且在弹棉花!
竹鳯就在原来放熊家公躺椅的地方弹棉花。每天清晨我上学时,就会看见竹鳯将自己家两扇门取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等我中午放学时,竹鳯与熊家婆已经斜角面对面地在为弹好的棉絮网线了。只见竹鳯与熊家婆俩人各手握一大卷细线,头也不抬地用双手将线头分开,熊家婆在弹好的棉絮那端用手中的“钓鱼杆”往对面竹鳯脸前一挑,两股线就勾了过来,她俩同时将线轻轻平压在棉絮上,又同时掐断手中的线;接着两人又挑线、压线、掐线,两人都不抬头,活路却娴熟认真。两人一挑一送灵犀和谐,我在旁边看着还生怕竹竿会碰伤竹鳯的脸,又怕会不会钩不到线。正担心着呢,斜线交织的线网就罩好了。
竹鳯揭开口罩,刘海湿漉漉的,粉白白的双颊因劳作而沁得红润亮泽,就像我们院子里刚盛开的芙蓉花。难怪小弟会给竹鳯起名叫“弹花西施”。只可惜“弹花西施”一双丹凤眼目无表情,根本不屑睬巴巴地等着她看一眼的我。最后,总是我自惭形秽地低下头,悻悻地回了家。
我从来没有与竹鳯说过话,一则因为她要大我得多,还有就是大门外的人们都不太理我,可能是我不爱说话,还爱一站就是半天地盯着人家看的缘故吧。哎!谁叫我们巷子里有那么多做各种黏人营生的人呢。实在的,我们家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他们的营生。
终于有一天,还没落坡的太阳斜照在竹鳯刚完成的棉絮上,摘下口罩的竹鳯笑盈盈地对着我,说,你这么喜欢弹棉花,我教你一首弹花匠的歌吧。我受宠若惊地看着她,高兴得都不晓得回答了。
竹鳯坐下来面对着我,眼睛却不看我,她眯着眼,眼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仍然像当年抱着公鸡为熊家公啄蛆的时候一样,眼望着天空,不知天空中有什么让她向往的东西。接着竹鳯幽幽地念道:“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我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念的句子。后来大哥告诉我,竹鳯教我的是形容弹花匠营生的童谣。
我小学还没毕业,竹鳯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但是她仍然还在弹棉花,不过只是课余时间。我们院子里的晓琛哥与竹鳯是同学,说竹鳯学习不好,而且上课总是看小说。一次俄语课,老师还没收了竹鳯正在看的《茶花女》,竹鳯求老师还她,说是借的图书馆的。老师要竹鳯答应半期考试及格就还给她。竹鳯保证了,也考及格了。老师很守信誉,将《茶花女》还给了竹鳯。
竹鳯的母亲熊家婆已经老了,而且突发腰疼,需要一笔钱住院治疗。竹鳯靠弹棉花养活母亲与自己,还要上学,已经够紧巴的了,怎么拿得出钱为母亲治病呢,竹鳯束手无策。竹鳯来求我妈妈,想到幼儿园来当工友。我妈妈找到南明区文教科的邓科长说明情况,希望能帮得了竹鳯,邓科长说我妈妈是“天方夜谭”。我妈妈又难堪又难过地回来了,给了我10元钱,叫我交给竹鳯,先送熊家婆进医院看看。那几天妈妈很黯然,觉得对不起竹鳯。
记得我妈妈曾经说过,凡是遇到困难,要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用力想,用力想,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我妈妈终于想到了帮助竹鳯的办法。我妈妈动员她女师时的同学、解放后担任好几所市级幼儿园的园长们,将幼儿园的棉絮全都交托给竹鳯翻新,帮竹鳯解决了暂时的困难。这次的活路让竹鳯忙活了好几个月,竹鳯好高兴,我也跟着好高兴。
竹鳯还没找到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竹鳯不再被老师追着去上课,也不再因为考试不及格被人耻笑而伤心落泪了。可是好景不长,工宣队来竹鳯家要她上山下乡,说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竹鳯求告说她母亲病着,离不开她,可是反而惹来了一张勒令。熊家婆去求工宣队的头头,结果,被双手吊在运送学生下乡的大卡车顶横杆上。晓琛哥通知竹鳯去看熊家婆,竹鳯请我妈妈跟她去学校救她妈妈。我们院子里的大小孩子们都一块跟着去了。
我妈妈一看见熊家婆的样子,即刻抱住熊家婆,让我两个哥哥帮助解开了吊绳,放下了熊家婆。竹鳯抱着熊家婆哭得喘不过气来。妈妈找到工宣队的头头,据理力争竹鳯是独生女,按政策是不下乡的。工宣队不答应,说竹鳯如果负隅顽抗,就把她妈妈再吊起来。我妈妈无奈,只好劝竹鳯先下去,并答应竹鳯会时常照顾熊家婆的。熊家婆哭着对竹鳯说老家的话,叽哩咋啦的我们听不懂。在回家的路上,竹鳯告诉我们,她妈让她找个人嫁了,只要是能让她留下来的都可以。
再过一个来月就过年了,可竹鳯还是随着吊熊家婆的大卡车去了罗甸。还好,竹鳯与晓琛哥等6个同班同学住一家。竹鳯有了伴,她不会孤独了。
过年前夕,晓琛哥回来了,竹鳯没有同行。我问晓琛哥竹鳯怎么没回来?晓琛哥“顾左右而言他”。
又快过第二个年时,竹鳯回来了,又黄又瘦,像个“纸片人”。竹鳯说是乡下吃不饱,同学们差不多都回城了;因为全家只剩她一个人,她害怕,就偷偷跑了回来。结果当天晌午,当宣传车唱着歌经过兴隆东巷时,竹鳯吓得不知躲哪儿好。因为下乡后私自回城,是要被抓走的。竹鳯敲开了我家后门,我让竹鳯躲在我家。半夜,与我同睡一床的竹鳯轻悄悄地下床,我以为她要去厕所,就没有在意,反正她知道厕所的位置。谁知竹鳯上厕所回来一直吞着眼泪到天明。第二天,熊家婆又重申:“只要能为你搞回户口,不管干什么的,你就嫁给他吧。”
兴隆东巷的“喂猪刘妈”介绍了个泥瓦匠给竹鳯,说是泥瓦匠家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可以将竹鳯的户口搞回来。小弟看见竹鳯与泥瓦匠去派出所,回来沮丧地说:“哎!我今天才晓得,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竹鳯上了户口后的当天晚上,熊家婆招呼院子里的人们吃了几盘“裸体糖”和葵花,竹鳯就算与泥瓦匠成婚了。
我没有参加成竹鳯的婚礼,因为就在当天晚上,我第一次坐上火车送小表弟回成都我三姨母家去了。
差不多一年后我回来,竹鳯已经不住在兴隆东巷了。听小弟说,竹鳯结婚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婆婆嫌她没有生儿子,撺掇泥瓦匠与竹鳯离了婚,两个女儿一人分一个。竹鳯没有工作,熊家婆又已经过世,请求婆婆帮她带断给她的女儿,婆婆说要带孩子就要一个月给她50块钱。竹鳯帮人卖衣服,顶多够养活自己,哪来的50块钱给婆婆呢?竹鳯不知怎么办,心一横,就与别人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竹鳯的50块钱解决了,还时不时地给两个女儿买好看的衣服。只是竹鳯越来越瘦,脸色卡白卡白的。
三
再见到竹鳯时已是10年后。竹鳯成了一个服装店的老板。那是一次我与妈妈在大十字第一商场买衣服时,看中了一件有领有袖的鹅黄色针织衫,正看号码呢,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拥住了,回头一看,竹鳯!竹鳯仍像当年一样先向我妈妈微微鞠了一躬,回头拉着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倏然地,眼泪就滚了下来。我倒坚强呢,我妈妈却已经泪流满面。我们仨都说不出话,相顾凝噎。半天,竹鳯告诉我们,她有钱了,还买了房子,已经将两个女儿接回自己的家。竹鳯一定要请我和妈妈去大西门的“小上海”吃饭。我和妈妈好容易才推辞掉。告辞时妈妈说,欢迎竹鳯来家里做客。竹鳯说她知道我家还住在尚节堂,她会来的。
我与妈妈漫步着,还唏嘘在与竹鳯的重逢中。一个纸袋子突然塞进了我的手里,回头一看,竹鳯的背影已飘然远去。打开袋子,原来是刚才我看中的衣服,我的喉头又哽了起来。还来不及流出眼泪,竟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茶花女》的摘录:
“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某些星辰,陨落时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
“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会显得越加崇高。”
我与妈妈相对看着,没有说话。
我找到同院的晓琛哥,将竹鳯的字条交给他,并说这是竹鳯托我交给他的,说他看了会明白。
晓琛哥看了竹鳯的字条,全身筛糠簸米般颤抖起来,突然大喊一声“天啦!”瞬间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我的心狞笑着,抽搐着,也不由得哑然地喊了一声“天啦……”
我恨我的敏感,竟会在当年就觉得晓琛哥与竹鳯之间一定有事。所以我看了纸条才会直直地去找晓琛哥。
竹鳯木然地同意与泥瓦匠结婚时的眼睛在我眼前浮现。原来那时,竹鳯的心已死。
我专程去找了竹鳯。原来竹鳯下乡后与晓琛相爱,还怀上了晓琛的孩子。他俩计划逃跑,竹鳯说去她的老家湖南郴州,会有亲戚接受他们的。晓琛说回家告别父母后就回来与竹鳯一起走,但直到竹鳯生下儿子,也没见晓琛回来。
竹鳯将儿子交给了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就是这个主任提醒她晓琛已经抛弃了她,还让竹鳯认清楚现实。竹鳯索性将儿子送给了妇女主任,回到兴隆东巷,要让晓琛说清楚。可当她看见晓琛胆怯的目光时,爱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只剩下了蔑视。竹鳯从此埋葬了自己的爱情。我想起了竹鳯躲在我家那个晚夜的“眼泪流有三尺高。”
竹鳯说,幸亏她认识了“茶花女”,要不,她这一辈子就太冤了。竹鳯在她的家里、身上、皮包里,时时都放着茶花、蜜饯,都是“玛格丽特”喜爱的东西。竹鳯说,“玛格丽特”的肺病也过给了她。
我再去看竹鳯时,竹鳯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身子瘦得像根冰棒签签。
竹鳯说,她现在只剩下死了,她愿意死。死,可以掩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