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烈
最近有本书叫《超越利益集团》,缘于“中国要为世界树立一个榜样”,经过上千年回溯,终于寻找到宋朝,于是发现:“中国模式”早在宋朝已经形成,已“为世界树立一个榜样”。从体制上找一个君主政体为“中国模式”的榜样,实在不敢苟同,国家宣传部门是否会责怪此书曲解“中国模式”无需我杞忧;至于此书史料运用是否准确、观点推断是否合理,已有宋史专家虞云国先生的判断:“宋朝政治难为现实背书”。
虽然宋朝的某些历史时期,比如宋仁宗朝,确实是中国君主政体的优质时期。
据《宋史》记载,宋仁宗54岁去世的时候,大宋朝野上下莫不哭号,举国哀痛。宫门外挤满了褴褛的乞丐、斯文的书生和稚气的孩子,他们均来此给宋仁宗“送别”,市民自动停市哀悼,燃烧纸钱的烟雾让汴京城天日无光;辽国君主耶律洪基闻听消息也眼泪盈眶,还表示要为宋仁宗建一个寄托哀思的衣冠冢。贫民百姓和敌人都舍不得宋仁宗,这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现象。700年之后,心高气傲的乾隆皇帝平生只佩服3个皇帝,除他爷爷康熙和唐太宗之外,另一个就是宋仁宗。
宋仁宗的父亲就是以签“澶渊之盟”留名历史的糊涂皇帝宋真宗,他让人感动的是其一生对四川银匠老婆的爱情。爱情确实很没来由,宋真宗在东宫的时候,从街头看上一位四川银匠的老婆刘氏,就爱进心去了,一定要娶她,遭到他爹宋太宗反对,宋真宗就把刘氏寄养在朋友家,等他爹一死,刘氏就进了皇宫,最后成为章献太后,也就是那位被“狸猫换太子”给“戏说”到民间的刘皇后。宋仁宗是真宗唯一活着的儿子,5岁封庆国公,9岁为太子,13岁父亲殡天登基为帝。但是,宋仁宗一直受到父亲的猜疑和排挤,最后也许是更信任爱情,宋真宗还把皇帝大权交给皇后刘氏。
刘氏这位没有什么文化的四川女子,其聪明能干和政治智慧却不在武则天之下。就连寇准这样的政治高手,最后都败于刘氏之手而被贬雷州。尝到权力滋味的刘皇后,也曾在大殿上披着皇袍故意问大臣:“你们认为武则天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啊?”刘氏的聪明在于问题问得有回旋余地,就是与大臣展开权力拉锯战,她也能从容地寻找退路。——这就苦了夹在太后和大臣之间的仁宗皇帝赵祯。赵祯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少年,孩童时代就能一眼洞穿父亲的大臣王若钦“实是奸邪”,在赵祯练习“飞白体”的11年中,他内心当受到何等煎熬?……远的不说,就说宋仁宗重孙宋哲宗,就因为夹在强势太后和大臣之间8年,导致性格扭曲,然而,幸运的是宋仁宗的天性仍然仁善宽厚。
宋仁宗知人善用在历史上非常突出。仁宗当政期间,既能任用“求之千百年间,盖示一二见”的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一年多时间,见反对势力过于强大,为保朝廷不走向分裂,仁宗又能罢去范仲淹,换上温和持重的贵族大臣文彦博。宋仁宗朝代推行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官“交子”(与之相对的是出现于四川的私“交子”),在全国推行“交子”的经济改革过程中,就是这位文彦博,曾经以非常成熟老到的政治手段平息过其中风波。宋仁宗不但能让范仲淹下台之后仍能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代主旋律,还能推出让后人津津乐道的清官典范包拯。——包拯担任监察御史和谏官期间屡屡犯颜直谏,唾沫星子飞溅到仁宗脸上,仁宗一面用衣袖擦脸,一面听取包拯建议。
宋仁宗执政的时期,还被林语堂先生誉为中国文人“最好的时代”;陈寅恪先生所称道的中华文化极盛于赵宋的核心时期,也应该是宋仁宗时期——这是一个人文荟萃的时期,“唐宋八大家”里的6位宋代大家都活跃于仁宗时期。
宋仁宗的私德也相当称誉于史:仁宗性格宽厚仁善,而且还能比较严格要求自己,衣食非常简朴。有一年初秋,宫中官员献上蛤蜊,仁宗问从哪里弄来的,官员说从远道运来,仁宗问要多少钱,官员回答共二十八枚,每枚一千,于是仁宗拒绝享用蛤蜊:“我常常告诫你们要节省,现在吃几枚蛤蜊就得花费二万八千钱,我吃不下。”仁宗对下人也很仁慈,有一次用膳突然嚼到一粒沙子,牙齿一阵剧痛,仁宗赶吐出来,不但不发火,还不忘交待陪侍宫女:“千万别声张我曾经吃到沙子,这可是死罪啊!”
“仁政”一直是中国传统政治的最高理想。在宋仁宗之前,还没有一个帝王能以“仁”为谥号或冠之以“仁”。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在《宋论》中说:“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我曾经设想过:儒家一厢情愿地建立在“内圣外王”基础之上的政治伦理思想,之所以能在宋朝结出程朱更具幻想性的怪异之果,一定是从宋仁宗身上得到过现实鼓舞。
但是,即使就是以宋仁宗为标识的“中国模式”,骨子里仍然只是由一些利益集团组成的君主专制政体,对全国人民来说,仍然是不公平的。仅以宋神宗时期的一组数据,就可撩开其中面纱——《宋会要辑稿》记载了神宗时期的经济分配情况:“京师百官月俸四万余缗,诸军十一万余缗,宗室七万余缗,其生日、婚嫁、丧葬,及岁时补洗、杂赐与四季衣不与焉。”曾经引述过这一数据的宋史专家虞云国先生接着分析:倘若加上其他赏赐,在当时京师的主要支出中,宗室的开支要远远超过国家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一,而且其中还没有算上以皇帝为首的皇室日常开支。——事实证明就是遇上好皇帝的宋仁宗时期,君主专制政体仍然不能超越利益集团:仁宗之父宋真宗,伪造天书满足个人的封禅愿望,就能耗空国库;“王安石变法”吸取西末唐末隋末农民大起义的教训,想稍稍限制一下皇族宗室和官僚集团的利益,也在巨大的阻力下归于失败。
况且,很不幸的是,在宋仁宗之后几十年,我们就遇上了宋仁宗的重孙宋徽宗。宋徽宗这个活生生的事例,让儒家那种充满幻想的“内圣外王”政治伦理思想,因皇帝个人品质因素的改变而走向破产。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据史料记载,宋徽宗一生曾有3次“黄河清”,简直充满了历史的“黑色幽默”。宋徽宗的为君事例是国人非常熟悉的显例,我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早有非常生动的反映,我在《宋徽宗的公元1127年》中也曾经写到。宋徽宗是一个典型的“公权私用”皇帝,在此我只想引用两段《宋史》“本纪·徽宗赵佶”所总结的历史教训:“迹徽宗失国之由,非若晋惠之愚、孙皓之暴,亦非有曹、马之篡夺,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气,狎近奸谀。于是蔡京以狷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因竭民力。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及童贯用事,又佳兵勤远,稔祸速乱。他日国破身辱,遂与石晋重贵同科。”“自古人君玩物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
就以上《宋史》所举为例:暴君孙皓,我国另一部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也有反映;后晋皇帝石重贵昏昏噩噩、狂妄自信,全靠一群将相扶持,但他所宠信重用之辈,很少德才兼备、忠心为主之人,惩战契丹惨败,连投降都被拒绝,最后以“负义侯”北迁,其家国皆丧的悲惨结局,与徽、钦二帝的“北狩”相同;晋惠帝司马衷是一个智力障碍患者,他自己爱吃肉粥,有一年灾荒老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大臣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他,晋惠帝却反问大臣:“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像晋惠帝这种没有能力却仅仅因为血统而执掌天下公权,对国家和民族来说无异于软暴力。
我还想补充《宋史》之外的另一种皇帝类型,那就是唐玄宗:早年也曾励精图治,而且还开创了“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天宝盛世。但他中途懈怠了,全神贯注于与杨贵妃的惊世爱情中,最终导致国家民族惨遭蹂躏的“安史之乱”,他连自己最宠爱的老婆,都不得不亲赐白绫勒死于马嵬坡下。
中国儒家“内圣外王”的伦理政治理想,来源于对现实的妥协,更来源于无法逻辑论证的“性善论”哲学基础。“圣王模式”当然是一种最佳的社会治理模式,就像国人幻想却又无信史可证的“尧舜模式”。剩下的“民主模式”与“人治模式”相较,人类历史已经证明:“民主模式”至少是一种坏处最少的社会治理模式;而君主专制政体,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全是笑脸,左右全是耳朵,向下全是屁股……面朝百姓的都是屁股。——中国封建社会已经结束多年,像袁世凯那种从形式上明目张胆的复辟者,也会死于一片骂声之中,我们何能寄望于君主人治的“中国模式”?……不说汉朝的文、景之后有桓、灵,仅以明朝皇帝排列,其中也有不少祸国殃民魁首:荒唐好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全国猎取妇女,致使民间风声鹤唳上演《拉郎配》;企求长生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几十年沉迷于炼丹炉旁,朝廷大臣的主要工作是为他撰写“青词”;莫名其妙的万历皇帝朱翊钧,龟缩深宫几十年不上班;迷恋木匠技艺的熹宗皇帝朱由校,让天下公权落入太监魏忠贤之手。历数中国两千多年的皇帝,像宋仁宗那样的好皇帝概率有多少?更何况只能听天由命:遇上宋仁宗幸运,遇上宋徽宗遭殃。我们哪能把国家民族的命运前途,寄托于这种无厘头的轮回概率之中?
(作者系新闻媒体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