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
过身的是我妈妈,我是她儿子,排行老大。好啦!第一个故事由我来说,有点长,作为暖场好了。以下所讲的故事无关乎我妈妈,重要的是,她也喜欢这个故事呀!
是这样的:
有好几年,我们家没有耕牛。没有牛,自己耕,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我们几个兄弟合力拉绳子,绳子拖着铁犁。控犁的是我爸爸。在烈日下干活,可真难受,嘴唇发白,汗水直流,做完粗活后关节都快绽开了,瘫在田里喘息,直到傍晚才有力气起身回家。
最苦的不是累,是伤口痛。拖绳在我的胸口反复摩擦,烙下痕迹,恰巧是从左肩到下胸的长条状模样。糟糕了,衣服与伤口紧密结合,脱不下来,用蛮力扯会扯下肉块。所以啰,我有一星期没换上衣,洗澡时,把皂泡抹了全身,包括那件脱不下的上衣一并洗。之后,把衣服拧干,坐在田埂上,用微风和自己的体温烘干衣服,这才回床入睡。
“这问题不大,我来解决就行了。”某回我弟弟靠过来,安慰我。
“怎么解?”我说。
“这件事先不能说,包在我身上吧!”
隔天照例拖完犁,累瘫了,饿扁了,困翻了。洗澡时,我脱掉裤子,独留那件脱不去的上衣,闭眼蹲在地上,等待弟弟搓把戏,把我身上那件又臭又烂的抹布变不见。
他说,他数到三,衣服便消失了。他才数到二,一脚蹬住我屁股,两手把衣服往上掀离我的胸口。哇!痛死我了,像大卡车辗过胸口,再撒上醋与火炭。我当下蹦了半天高,回头跟他扭打。我踹他肚子,他砸我脸颊,难缠的场面像是从鸡肚里掏出来的内脏。爸爸从客厅跑来,得知了原委,当下叹气,说:“好啦!年底,我们存够钱,买头牛就行了。”
时间倏忽到了冬天。天气清朗,亮艳的油菜花弥漫了田野,蜜蜂采蜜。我爸爸吃完早餐,出门走过油菜花田,买牛去了。看他那身行头,头戴斗笠,脚穿雨鞋,可是中间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套句现代的说法只能用失败的“混搭”形容呀!
这西装来由,是家门前有个“发夹弯”,外人时常摔车,留了些死人衣之类的。爸爸拿回来,为了省钱,由自己扮起道士作法,一阵咿咿喔喔后,夸说衣服“干净”了。他出门穿上这套,自豪得很,一路连说“派头”。不苟同的家人嫌丢脸死了,让他独自坐车去买办。
爸爸在车站等好久,公车才慢吞吞来。车上弥漫动物、人体与机油的浓烈腥味,引擎疯狂吼着,窗户咯咯响跳动。爸爸才上车,全车人的眼神都杀过来,包括几只运送的鸡鸭。这时候开始,爸爸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水,瞳孔扩张,终于体会到上刑场的滋味了。
“先生,要去哪里?”车掌小姐说话了。
爸爸紧张了。车掌小姐的后头,挂了“禁止说方言”的木牌,黄底黑字,像圣旨高高在上。这下糟了,爸爸讲客家话为主,国语能力比外国来的传教士强几句而已。他支吾着说:“我、我、我……要……去……买……”脑筋与舌头打结。他忽然反应过来,要是说去买牛,暴露了自己身怀巨款,要是遭小偷觊觎就完了,逃也逃不出这车厢了。
爸爸脑筋一转,原本要说买牛,改喊:“我要去‘买妞。”
“买牛”变“买妞”,一音之转。全车的乘客瞪他,只见眼前的怪衣人,从脚看到头,一身浊气,再从头看到脚,一身贼气。大家指指点点,连公鸡也发出鸣叫。
爸爸知道说错了,马上改口:“我要去买钮扣。”并且指着自己西装上缺钮扣的部位。
从“买牛”、“买妞”到“买钮扣”,爸爸的舌头跌宕三回,可想而知,接下来三个月全村有话题可谈了,而且公车沿路撒下的旅客会将笑话传得更广。不过这还没结束,向来有耐性的车掌小姐,这时才说:“我管你去买什么,我问‘你要去哪里,是问你去哪一站,不是去哪里买东西。”
他买了张票单,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三义,那有个卖牛的“牛墟”。他往车后方去,选个靠窗位置坐。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他与行车方向逆行,甚少坐公车的他马上晕车,内脏像沸水在体内乱窜,早餐从胃里冲出来,被他拦在嘴里。他靠意志力撑到窗边,打开窗户,把早餐吐出去。窗外风强,一并把他胸口里的钞票一张张卷走。他捂紧胸口,可是有一半的钞票飞走了,落在一位路边洗衣的老阿婆身上。阿婆从此蹲在那,期待传说再现:公车上的有钱人用钞票当卫生纸,擤鼻涕或擦嘴巴后,丢出车外。
爸爸花了大钱制造了这则传说。而且,他乡下人的自卑心作祟,不敢拉线铃下车捡钱,瘫在座位上发呆,让公车载他往三十公里外,深觉一路的窗景扭曲成了炼狱般的噩梦。
之后,他到达牛墟,看尽牛只,却没人理他的价码。到了傍晚,牛贩走得差不多了,广场剩下无数牛粪与苍蝇。这时候,他看见一头牛孤单地在夕阳下,样子孱弱。爸爸走过去,看见那只老母牛老是对他微笑,甩着尾巴赶苍蝇。
冲着微笑,爸爸检查了母牛的状况,蹄子灰白、左眼青瞑(编者注:闽南语,失明)、耳朵老垂,没有一项能证明它的健壮。最后,他掰开牛嘴,检查牛牙齿。健康的牛有八颗牙,这头老牛剩三颗。爸爸估算它有三十来岁,顶多再活两年。
老母牛的主人,是瘦小的男孩,打赤脚,老是低头,顶上的癞痢头疤挺吓人。男孩把手中的牛绳抓得牢牢的,看着脚趾。
我爸爸用客家话问:“你从哪来?”
小男孩抬头,脸好脏,头发缠乱,眼睛却好亮。他用闽南语说:“通霄,我走了半天才到这。”他手指海岸方向。
我爸爸顺着小男孩手势看去,那里除了山,还是山。通霄靠海,山的尽头会伸入海洋的怀抱。此刻,从海边来的雾,淡淡地妆扮那些山脉,似有似无。
“我是从狮潭的三寮坑来的。”爸爸指着中央山脉的方向,也顺自己的手势看去,那里除了山,还是山。在山与山的纵谷间,有条河流,他从那里来的。山脉在夜色的弥漫下,多么浓黑。
小男孩把手中的绳子举起来,张开手。这动作似乎表示,他把接力棒从海边带来,你可以接下棒子,往山里跑去。
这场生命力的接力赛,由爸爸接手,毫不犹豫地把钱掏出来付。他上路,走回家去。走了几步回头:“这头牛叫什么名字?”
“火金姑。”小男孩说罢,站在那里直到爸爸与牛走入山色中消失。
家里的反应呢?爸爸出门后,家人搬了板凳,坐在路边等。四小时、八小时过去了,路过的每辆小货车带来希望与失落。接着,太阳落下山,星星升起,山岗落起了浓雾,要瞧到什么都难。天这么黑,雾这么大,爸爸买牛去,怎么还不回家呢!我们复杂的心情转为担心。最晚一班公车过站后,我和弟弟拿起农药袋装杂物,上路去找错过末班车的爸爸。我们知道,不断走下去会在三十公里间的某段与他相遇。
顶着寒冷,走上冰冷的道路,在十公里外,我们遇见爸爸,似乎老远就感到他不负众望,买回了一头强壮的公牛。牛的肌肉发达,步伐声穿透浓雾。我与弟弟兴奋地跑去,却惊愕不已。
原来,隔着浓雾看是猛牛,近看却令人不堪。它是老母牛,睫毛掉了,眼带浊光,尤其是几乎垂挂到地上的乳房,吓死人啰!它是“老阿婆牛”。爸爸怎么了,买废物回来干吗?我们一路又是数落,又是挖苦爸爸,心情坏极了。我那时十五岁,弟弟才上初中,都不理解爸爸也是人,也像小孩会犯错。
“这头牛的主人,是比你们年纪还轻的小孩。我看,他真的需要钱,或许是家人生重病,才出来卖牛。”
“你没有问,怎么知道他家有人生病?”我埋怨。
“我是没有问,但闻出来了。”爸爸摊开手,要我们闻牛绳。
我闻到一股中药味,淡淡的,或许是当归、龙胆草、人参之类的。我还闻到盐味,那绝对不是手汗,是更纯粹的海洋味道。这证明了牛来自沿海的地区,而且,它的主人经常煎中药。
“那也用不着买这么老的牛啊!”我又抱怨。
“它不老呀!而且,它还救了我。我买了这头牛后,身上没钱了,只好走路回家。路上,山路曲折,岔路更多,又起大雾。还好,这头牛像‘火金姑一样能看透浓雾,找到回家的路。而且,我和老牛连续走了八小时,爬过好多山,证明它很强壮。”爸爸说。
“对了,它有个特点。”爸爸又补充。
“它会拖谷袋?”
“应该会吧!”
“它会扛大木头,还是下厨煮饭?”我冷冷地说。
“它会笑。”爸爸拍了拍老牛的肩膀,说:“笑一个。”
老牛笑了,露出蕉黄的牙齿,我只能苦笑带过。会微笑的老牛能干活?要是笑能解决问题,全家在田埂上叉腰大笑,哪用得着弯腰下田。至于弟弟,猛踢地上石子,看得出他内心的愤怒有多深。
我们牵牛走在碎石路上,牛蹄踩过,发出轻微声响。这时候,雾气淡了,不久散得干净,天空晴朗,星群好浓密。天顶发亮的银河颤着皎光。我仰望天际,想起牛郎织女星的传说,还有,牛郎骑着的老笨牛,此刻想起这故事实在多于无奈呢!
回到家,老牛休息了两天才上工。如大家所知的,老牛是木灰捏的,驮了轭就喘,走路就抖,下田就晃,拉起牛犁干脆趴在烂泥上,差点淹死在一吋深的水中。这下好了,我们当它是太上爷,牵到田埂休息。照例地,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耕田。几个人拉绳,绳子后头拖犁。这个消息很快传出去,大家跑来看“人耕田,牛休息”的奇观。这事成了“甜点”,从此适合大家茶余饭后拿来品尝,吃得笑哈哈,还给“老牛”取个“老妞”的绰号。
两个礼拜后,春耕结束,我们累得腿发抖。村人遇见我们,自动来关心,开口不外乎是:“老妞哪买来的?”“老妞呢!这几天它还好吧?”或者“我说那只老妞呀!奶子垂到地上当扫把了,哈哈哈……”之后捧着腰笑,说不下去了。
全村唯一喜欢老妞的是我阿婆。她说:“这只牛怎么看,都满像我的模样,又老又不中用了。”然后,她也笑呵呵地抚摸它。
就在这时,爸爸宣布了好消息,要把老妞卖了。当然,村里没有人会买,凡是农夫都不会买被称为“一摊废皮”的老妞。爸爸的意思,是把老妞卖给屠宰场杀了。这是农村惯例。一头牛,不管多么劳苦功高,等到它腿断了、眼瞎了、苍老了,即使爱它,也不会养到终老,得趁它还有呼吸时,卖给屠宰场,用锥子从头盖敲死,肢解贩卖。老妞的命运成了定局,没功劳,属笑话一则。我们毫不惋惜,想快速地把这道“甜点”送走。
可是,故事没这么容易结束。老妞送宰的前两天,我阿婆走失了。阿婆有摘草药的习惯,给自己治痛风。她那天出门,到了晚上还没回家。夜雨下得凶,在窗上炸出浓雾般的水花。家人担心死了。爸爸估算,即使雨停,如果阿婆在山里待上一夜,也难逃失温的命运。他向村人求救。
村中出动了男丁,穿雨衣,拿手电筒到山里找。夜好黑,雨嘹亮,呼喊阿婆的声音发挥不了作用。眼看情况越来越糟,我想起老妞,它的左眼青瞑,右眼却明亮得像萤火虫,能在夜里穿透浓雾,引领爸爸回家。如果这样,它也能够带领大家找到阿婆。
爸爸照我的意思,从牛棚牵出老妞,解开系在鼻环的绳索,在它的两牛角上各挂上磺灯,说:“去吧!找到我阿姆,你就自由了。”然后,拍它的屁股驱赶上路。
“去吧!去找吧!给我们看看你的‘才调(本领)。”我喊。
我们躲在后头远远的,给老牛自在。它在牛棚里兜几下,走入雨中。大雨洒在它身上,形成雾气,朦朦胧胧。要不是有响亮的牛铃与磺灯指引,这场雨可能让我们也失去老妞的踪影。老妞走得慢,这里晃,那里转,饿了又啃两口草。跟在后头的我们可急了,雨下在燥热的身上快沸了。过了好久,老妞走上阿婆惯常走的山道。杂木矗立,承受雨势的树叶像扩音器放大了雨声。老妞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不清,我们也听不到铃声,只看到磺灯在林间明明灭灭。
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会,忽然间,传来哀鸣,掉落山谷。我们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往下看去,山谷又黑又深,也越看越吓人。这时我们也发现,老牛头上的两盏灯相距有十余公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蹑着脚尖,往下探,下行了数十公尺,首先看到一截断裂的牛角卡在粗壮枝枒间,灯挂在牛角上,雨在烧烫的灯壳上蒸出雾气,发出吱吱声,淡淡的,好哀伤的一盏灯。老妞受伤了,再也无法担任搜索阿婆的任务。
当我们好不容易来到溪谷,却眼见动人的一幕。老妞断角的伤口冒血,雨水把它的头糊成了烂番茄般。可是,老妞只失去一盏灯,另一个牛角还挂灯,明晃晃。那圈小小的磺灯照亮我们寻找的人。没错,阿婆躲在横倒的大树下,几乎像孩子一样发抖。老妞微笑,用巨大的身体靠去给阿婆温暖。
“你用微笑对付世界,我的整颗心也热了。”阿婆钻到老妞松垮垮的奶子下,那不只像一把伞遮雨,还像棉被散发温暖。
世界仍在下雨,又冷又寒,老妞的回应总是微笑,没有比这种语言更简单的了。它以微笑化解所有的困难。
我们带阿婆回家,给她姜汤与干衣服。她说,她跌落山谷后,再也没体力爬上陡坡,眼前暴涨的溪水也断了路。她没辙,躲在树干下,以为熬不过夜晚,再度睁开眼时却看到一圈灯光照亮的微笑,那是老妞,不觉流下泪水。
原来呀,老妞跌落山谷不是无意的,它是为了赶快找回阿婆!自此,它也得到报偿。爸爸不卖掉它,还视老妞为家中一分子,由我负责照顾。
咸鱼能翻身,老妞也能。老妞救了阿婆,在家中地位提高,在外头也是。至于老妞有哪些优点,成了村中旋风,让我继续来说吧!
首先,老妞是三寮坑唯一的母牛,连公牛也对它痴。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赛貂婵”,牛的世界也是。村里的公牛鲜少看过母牛,或许在公牛眼中,母牛本来就这样美:老奶垂地,皮肤松弛,牛角断了一根。每当那些公牛发情,经过家门前,总会对老妞激动地狂鸣。
“你们听,那些小伙子爱上我们家的老阿婆了。”阿婆笑呵呵说。
第二呢,老妞老,却还有奶。我喂它青草,趁它享受时,手往牛肚子下捞去,拉出奶子。它的乳房松软,奶头被揪出来也不疼。我凑上嘴吸,生奶的腥味强,滋味可是无穷。我吸着吸着,眯眼趴在牛栏杆上享受,转头看,左边是弟弟、右边是妹妹,他们也来分一杯羹。
第三,老妞真会拉屎。牛一天顶多拉四坨屎,老妞拉七坨,甚至更多。我时常扒牛粪,晒干收拾。这证明老妞的消化系统强悍,赢过磨砻(编者注:磨砻,即磨坊里的圆形去稻壳木磨)。牛屎功能多,当肥料外,也能当土墙的“黏着剂”。早期的屋墙工法,以竹子编成墙骨,再铺上泥土。土里掺了稻壳与牛粪,尤其牛粪含植物纤维,黏着性强。再来呢,稻谷收成后,选块农地用碌碡碾平,铺上牛粪。最好吃的米是牛粪晒谷场晒出来的,曝晒长,受热匀,粒粒乳透,饱含芬芳。次好的稻米,是由水泥地晒出的,最差的是由烘焙厂烘出来的,有股锈味。多亏这些牛粪晒谷场!天呀!我家的米晒出来的品质,好到没话说,价格也好上一成。
第四点,老妞让我出尽锋头。这得由“揾浴”说起。老妞是水牛,下午天气热时,要带到河里泡澡降温,这叫“揾浴”。这时候河边处处是牛,在平静的河里露出牛脊与牛头,不时发出鼻孔大力透气的声音。好位子都被占光了,又没人让出“博爱座”,老妞可艰苦了,只能窝在疙瘩似的杂石间的水域中泡水。要到这地方,还得穿过被晒得又热又白的石头,老妞走过时,一上一下,背上的肩骨耸得特别高。
某次它跌入水中,落入深潭浮沉。当牧牛童吆喝着来看淹死牛时,老妞在潭中游起来,姿态从容优雅。从此,老妞独享了深潭区,谁也抢不走。我有时也会下水,游上它的背,拿起木板当船桨划。当围观人群多时,我站上牛背,往老妞脊骨踩去,它翻身游起仰式。老妞这招能撑足五秒,够我爬上它的肚子表演,像躺沙发椅,跷二郎腿,还把那几对奶子从左右两边拉到胸前当安全带绑。那条河前后三公里的牧牛童,都看过老妞表演,称赞有加。相形之下,那些头上有五个发旋、牛角纹深、后腿发达的公牛,只能当观众了。
你要是有一只不会耕田,但其他都行的老妞,会遭人嫉妒。
当我牵老妞时,那些牧童看了,眼红说:“看,一只好大的独角仙。”当我蹲在草丛大便时,那些牧牛童看了,高喊:“哟!看呀,那个老妞的谁呀,他也变成没鸡鸡了,蹲着尿尿。”连路过的公牛都哞哞大笑,只剩下老妞怜悯我,呣呣叫,舔着我。
在牧牛童之中,常对我挑衅的,就属村口的“阿舍牯”——这绰号意味着他是“有钱人家的小男孩”。他的臭屁仰仗他的牛来的。说到那只牛,脾气大,个性刁钻,专门吃人家的稻秧。当然啰!这种牛归为“战神”。我这样说它,意思是整条河的流域中,它向来是斗牛赛的大赢家。
斗牛时,两牛以双角相顶,比蛮力,也比技巧,只要其中一头弃逃,胜负便分晓了。“战神”的特征是鼻子裂开,甚为恐怖,那是某次战斗的伤迹。那次斗牛时,它不顾鼻子被戳坏、脸上喷血,也要战到对方夹尾巴逃跑。
有一次,我与阿舍牯在小径相逢,各自牵着牛。阿舍牯故意戳了“战神”的腋窝,那是牛的敏感地方。“战神”耍性子,猛甩头,把擦身而过的老妞挤了。老妞本来就是浮萍步伐,一碰就散,往边坡连滚两下。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妞拉上来,骂它几句:“饭桶,人家碰你你就倒。你除了拉屎强,奶子长,还能干吗?”
这骂完全没用,改天遇到“战神”,老妞照样吓坏了,扭头就跑,不顾绳子还在我手上,害得彼此在拉扯。这气死我了,几个月来照顾老妞的脾气全涌了出来,看到它就念几句。可是老妞呢!也不知道是活够了,还是脾气温良,也不顶我,也不哞我,乖乖听我骂,还报以微笑。因为这样,我反而更气,怎么会有一头牛没神经、傻乎乎似的,一辈子用善良的眼睛看世界。
又有一次,我与阿舍牯在小径相遇,各自牵着牛。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我知道阿舍牯会用贱招,以“战神”推挤。我却没辙,白白受辱。离开时,我气得对阿舍牯说:“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来斗牛吧!你要是输了,就乖乖吃完老妞的大便。”
阿舍牯大笑,接下战帖,还用反讽的手法到处招摇,说他家的“战神”害怕了,要嘛是被老妞的奶子压死,要嘛被粪便淹死。真的,我对老妞没有信心,摘了土人参给它强身。比起可口的青草,带味的土人参,好比苦瓜对我的滋味,难怪老妞不爱吃。我拿棍子撬开它的嘴,强迫它吃,就怕战斗时在三招内输了。
决斗的日子,选在两天后的河滩。比赛当天,附近的小孩都来观看,还下赌注。没有人赌老妞赢,组头很快宣布赌局解散,大声说:“这是三寮坑有史以来最无聊的比赛!”没赌局,却来了有史以来最多的村童,见证“老neinei压死牛”的戏码。总归一句,我给老妞吃太多土人参,营养丰富,它奶水多,乳房膨胀,我简直是拖个大水球上场。
比赛进入倒数计时了。老妞与“战神”相距五公尺,等一声令下,便以头冲撞。斗牛的诀窍是“上发条”,主人猛转牛尾巴。牛吃疼,脾气大,斗起来才精彩。“战神”那边三人一组,两人抓牛角,阿舍牯在后头“上发条”。他把发条绞到底,牛尾快滴出血了,抓住牛角的两人倾斜身体,用脚抵地,阻挡“战神”再往前冲。
“好了吗?我快撑不住了!”阿舍牯以求饶眼神,希望我备妥。
“快了,等一下。”我回应。
说实在的,老妞这边,不用人抓牛角,我独自作战上发条。可是呀!牛尾快被我绞断了,老妞仍没气力,一副“反战派”气度。有的观众不耐久候,拿石头扔老妞。老妞也不叫,也不怒,微笑不已,或许对它而言,世界都该这样,没有什么能影响它的情绪。
我急了,忙着找激怒老妞的方法,急中生智,拿石头往老妞断角的伤口处戳去。这招有效,老妞哞叫了,那一声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叹息,一旁的裁判逮到机会挥起野姜花,大喊:“开始。”两方人马赶紧闪到一边。这时候,观众的各种情绪瞬间达到高潮,却没有发出声音,静观一场战斗。
“战神”一如它的封号,五个发旋的头下压,眼睛上吊,逞出牛角,四只强壮的腿把它像箭一样射出去。
可是,老妞呀,老妞!它站在原地,甩动尾巴,扇动耳朵,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微笑。那一刻,我懂了,老妞这几个月以来挂在脸上的微笑,我知道在哪看见了。是那一夜,爸爸首次带老妞回三寮坑,我仰看牛郎织女星,满天的星星对我微笑。
这老妞,肯定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呢!要是我早点看懂那微笑,就不会强迫老妞上战场了。
来不及了。“砰”一声,“战神”撞上微笑老妞。老妞往后飞了几公尺,趴在地上。它挣扎起来。可是,停不了的“战神”直冲,踩瞎它的双眼。老妞嘶鸣,从地上撑起身子,往前冲去。我第一次看到老妞跑得快,像一张飞毡,要是碰到障碍,瞎眼的它掹撞几下,便绕过去。它离开大家视野时,不只从眼眶,也从头上伤口流出鲜血。
观众陆续散去了,世界恢复安静。我独自坐在河边,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追回老妞。或许,我心里想的,是无法面对一头受伤极深的牛,是我害了它。傍晚来临了,虫儿在河畔吟唱,一只食蟹獴从草丛中露出头,又消失了;接着一群白鹭从水泽里忽然冲飞到满天的霞云中;四周暗下来。我在河边的时间结束了,端起身子离开,真正难的是从此开始,我得回家面对问题。这才是负责。
我爸爸给我一个耳光。那耳光好扎实,连耳背的阿婆都从房里走来瞧。很快地,阿婆阻止我被打,搡着大家,提灯快去找老妞。我们回到河边,顺着地上血迹寻去,在几座山外的老茄苳树下找到老妞。它靠在树干喘息,气息快喘光了。
山脉这么壮阔,黑夜如此浓稠,道路更是漫长,要找到老妞好难。我们这么快找到它不是偶然,是天注定的。那是因为,老妞在发光,变得好巨大,遥远之处便能看见。我们是凭着光亮找过来的。那温暖的灯光,好亮,使得我们必须熄掉手电筒才能靠近。
那些光,不是老妞身上具有的,是萤火虫。它们飘在四周,静静围在老妞身旁。因为如此,我们看到的老妞,是膨胀无比的光圈,光圈中有个像蜡烛黑芯的是它的身躯。好美,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菩萨保佑,它还活着。”阿婆大喊。
“可是,它全身是血呀!”爸爸说。
我喊了一声:“老妞,来,我们回家去。”
它听到我的呼唤后,发出悲鸣,绕着树干走,布满伤口的身躯不断冒血,树干被抹得鲜红。它绕着树打转而没离开那,脚步蹒跚,萤火虫也盘桓在四周,保护它似的。我知道了,它恨我,恨我推它去打斗,听到我的声音便发怒。我一个劲地流泪,再多的懊恼与悔恨也换不回老妞的健康了。
“火金姑,停下来吧!”阿婆喊着。
这最初母语的呼唤下,老妞停止绕树,依在树干上喘气。阿婆轻巧走过去,像个少女模样。她越走越近,萤火虫形成的光膜被推出一道抵抗的弧度,直到“啵”一声阿婆便挤入光里。多亏亮度,我们看到阿婆接下来做的事。她脱下手腕上的佛珠,挂在牛角。之后,她脱下外衣,往老妞身上盖去,再脱下另一件上衣,覆盖在老妞下身。
我这么说了,阿婆没有衣服遮蔽上半身了,露出皱褶皮肤与快松弛到肚脐的乳房——这是养活家族的伟大功臣——阿婆这样做,是将这辈子修来的功德与老妞分享,把它视为家人看待。
最后,阿婆解下牛鼻环,告诉它:“火金姑,投胎去了,下辈子你就成了好人家的孩子。”
老妞微笑了,阖上眼睡去,跟菩萨去修行,整团光也飘起来。其实,它不算飞起,是流动在它四周的萤火虫忽然飘起来,往茄苳树冠飞去,宁静、盛美又光亮无比。我抬头看,光点往天散,仿佛回到满天星斗的所在。那一夜,星星们又亮又白,眨笑不已,连银河也有了嘴角微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