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
吻
女儿,你的名字叫小以诺
这名字出自你的基督徒父亲
据说它来自于《圣经》
是一个与上帝同行的人
那个人长命百岁。
已经快要四个月了,
你吃奶的时候已经会用小手
紧紧地抓住我的大拇指
就像是那些久别重逢的人。
那汩汩流动的乳汁
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河流。
我们拥抱时,不用太阳
自成宇宙。
今天你睡着时我读福柯:
达米安被车刑的时候
他的四肢已经被六匹马
从各个方向拉断,然而,
他还没有死,于是,
他向法官祈求
在临死之前,能够得到
在场人的一个吻:
"吻我一下吧,先生们”,他哀求道。
真有人走上前去亲吻了他
他反复呼喊,向着虚空:
“上帝,可怜我吧!
耶稣,救救我吧!”
这个卑微的死刑犯痛苦地号着。
小以诺啊,我的女儿,
这些天里我看着你,
总是在想,那个达米安
在他临死前,为什么会要求一个吻
—— 一个陌生人之吻?
癌症房
他仍然保持生的希望。
有一天,病房像是温室被太阳炙烤着,
透过医院高大的玻璃窗
一下子就能看见远处一排突兀的楼群,
非常不合时宜挺立在那里,
像是被谁不小心丢弃在那边一样。
他用手捶打着刺痛的腰来回走着,
有时双臂拄在宽大的窗台上,
疑惑而且无所事事地向远方眺望。
“那些楼群是什么呢?”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几个人中有人提起上帝,
像是瞬间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伤害,
让彼此尴尬了一会儿。
但是,某种力量让他瞬间作答:
“是有的,我相信”。
他请来的看护当中,
有一个人是基督徒,
另一个是不食肉食的佛教徒。
他已不能起身,
终日躺在病床上任由疾病吞噬。
有一天,他忽然要求辞退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总是和他谈起有关宗教的事。
其实,人群中有很多人想在他死前
跟他谈起这个,似乎这是一剂
比任何灵丹妙药更加有效的东西。
似乎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好提。
矿 工
黑龙江鸡西,中年男人,
过年就45岁了。
消瘦、黑、明显的抬头纹,
脑袋小得像猴子,
厚嘴唇像是被烫伤了,
笑时露出三颗烟叶黄牙。
他女儿21岁,在省城上学,需要钱,
他妻子在乡下经营一间小卖部。
过年,女儿放假回家,
拿回来一本电影《非诚勿扰2》,
“我是和女儿、媳妇一起看这部电影的。
孙红雷没死就给自己举办了葬礼,
这个挺逗的。”他说。
他说完这话没几天,就患了重病。
“就和电影中孙红雷一样,
黑色素瘤,长在眼睛里了。
几年前下井被煤崩了。”
他说话时不停地搓着双手,
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背着光站着,他视力已经不行了,
一只眼睛已失明,另外一只勉强看得到。
“你在我眼里是模糊的。”他笑着说,
“我就快完蛋了,不过我想我还没那么容易完
蛋。”
几天之后,我听说他去大连看海了。
自己一个人去的,来回两天就回来。
回来那天,他心情高兴多了,
语气中带着骄傲和兴奋,
身上也有大海的味道。
“七百元钱。”他说。“来回的路费,
加上住店,还吃到了海鲜!”
他说他在海边捡到了巨大的贝壳,
那贝壳有这么大。
“拳头!”他说。
他说着就卷起了手掌,握成拳头给我。
那天下班,我坐公交车回家,
闭上眼,我真的看见了海,
黑色的海,沿着道路滚滚而来。
我看见自己站在海边看落日,
还捡到了拳头那么大的贝壳。
写
写,写,在每一天,
从暗黑的汪洋大海里
打捞出尸体
一具具,发光发热的
多少年前
他们站在岸边
如今被打捞上来
它们发着光和热
把自己打扮成活人
让我将死者
当作活人抚爱。
写写写,
是打捞者的节奏。
小 事
几年间,她换掉了这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
新的窗帘、新的被褥,客厅里新的饭桌,新的
餐具,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说明她是这间屋子的女
主人。
四年时间,一切都变了。
有一天,她发现了洗手间墙壁上的几条卡通
鱼
它们吐着泡泡,高高低低,颜色鲜艳。
她猜想那一定是他们新婚的日子贴上去的
她猜想他们两个一边谈笑一边贴它们上去,
是的,就在那一年,新婚妻子贴一些小鱼
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她企图伪装这里
成为一个水族馆或者一小块儿海洋上的陆地。
这些小鱼游来游去在他们新婚的大海里。
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们分开的日子
已不会被谁提起,新的洗手间里
有新的女主人,她在一天夜里
发现这些小卡通鱼。四年让你们的一切
化为乌有,只剩下这些小小的卡通鱼
连同那些不愿给带走的,
等待着某一天被一双眼睛注视和唤醒
等着重新再活一次。
哦,难道这些小小的悲伤的卡通鱼身上的
旧时光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