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李靖,1989年生于贵州铜仁。现为同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结构工程专业2012级研究生在读。
黄色起重机
这个下午,我的轻松和快乐
是发自内心的,相信我。我从来没有
这么近地观察一辆黄色起重机
车身的四只黑色千斤顶稳稳地
压在地上,那只预备悬空的手臂
就开始慢慢伸长。我们有十个人,
做着各自的事情;我们有十块板,
抬去它们应该待着的地方。
我们的工作都不多了,现在是太阳也要
收工的时候,这只大手仿佛给出了一天中
最后的奖励。一根在空气中晃动的
钢索,颤巍巍地把我们的
重量,提起来。那个曾经,可能会
加重肉体的重量。哦,黄色起重机,
他也有一个手臂那么长的
工作半径,我的工作台
两个手臂长。这块工地上还躺着那些
远一点的混凝土板,他得把
手臂伸得更长。现在,当他再次地
抬升他自己,我们就在下面
晃动得更厉害。这纤细而敏感的
末梢神经,而灰色的,笨重的
板,压低了背后同样颜色的天空。
我们的工作都是愉快的,他们
穿蓝色的工装,和我的不一样:
笨拙的平衡,发生在所有的见证者之中
“我回到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回到我。”
哦,黄色起重机。我应该变得
更沉重,以便更缓慢地抬起
在那之前无所事事的肉体。十个人
我们的生活都将变得相似,相信我,
我在学习更好地“爱一切提伸我的事物”
(注:引号内的句子出自雷蒙德·卡佛,舒丹丹译。)
当我们一起坐在东半球的
一个屋顶之下
再也没有什么比屋顶,
更能回答我,自觉抬起的仰望:
在我进入的每一个内部空间。
而我们的大礼堂,是所有的凝视中
最持久的那一个。
唯有他复现,我们对于历史,对于
流浪生涯的想象;完成汉语中的
天穹,这一古老命名的缘由
——数数这些从东往西布阵的
大跨度混凝土联方网架——
我们也曾经在走过的路上
沿途摸索一座座拱形大门。
一张由梁交织的菱形网格把屋面支撑,
正是这些眼睛向我投来了目光。
如果在白天,被石灰刷过的眼白
就会提醒我:天空也曾在
广阔的湖水里蓄养鱼鳞云。
而每一个东半球的晚上,
节日般的灯光流过鲸鱼的巨型脊梁:
回应我们挥舞的闪烁荧光。
当黑夜以更大的面积铺陈
屋顶是离身体更近的棉被——
躺下之后,我将作为时间的证人,
在未来沉眠得更深:
这信任来自我们很早就领悟的方法
睡眼中的视网膜,正是这头顶张拉的
菱格眼大网,他用捕获的星光
辨认出真正的骨头:这肉体深处的支撑,
是我们所知最早的鱼骨化石架。
(注:曾被誉为“远东第一跨”的同济大学大礼堂,是由著名结构设计大师俞载道先生主持设计的一座装配整体式钢筋混凝土联方网架结构建筑。谨以拙作,向这位我所景仰的设计大师致敬。)
终结者
——有感于辛波斯卡《罗得之妻》
还有比
创造力更伟大的力吗?男人们
拿好了工具,发现新大陆
漂浮于占据尘埃星球的绝大部分水中。
你们建造又丢弃,每一艘
城市方舟,而我身怀与生俱来的
子宫,世界所有宫殿的宫殿——
幸存极少的,石头纪念。
脐带属于我,最后的
微弱缠绕,目光只来自于我,
我承受了分娩世界的痛苦
而在仓皇出逃前选择回头:
我才是我的凭吊者。
那不是简单的“我感到老与漂泊的徒劳”
我知道“脚应该踩于何处”,
我接受必将毁灭的,我的作品
所有被疫病与战争击垮和
我的留恋留存的,废墟。
你们逃走吧,建造另一个
购买又一张流亡者的船票
愤怒的是我,眼睛在流泪——
这多出来的水,将升起更高的水位:
我才是世界的终结者。
我从未,因吞下过石头又痛苦反刍
而为母性的使命感到沉重
对于世界,我也曾是
顺从的劳动者。而你温柔的妻子
最终是母亲。她合上眼睑就不会忘记
阵痛时眼角流出的盐水,
她拿起勺子的每一天,身体也分泌盐
你们逃走吧。总有一天,你们
还是会在越来越多的水里,尝到
盐柱溶化的苦与咸:
“我面对着城市倒下,这是可能的。”
(注:引号内容均出自辛波斯卡《罗得之妻》,胡桑译。上帝欲毁灭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派出天使拯救索多玛城的罗得一家。逃跑的路上不能回头,而罗得妻子忍不住回望,一眼之后变成了盐柱。)
清晨的客人
那两扇乌漆剥落的实心木头大门
并不对我敞开,连同红砖高高砌筑的
外墙:它们依旧审慎地围合
旧日的王国。这个居民里弄,
偏安于四面包围的钢筋混凝土高层建筑
我选择在每个劳作的清晨,穿过
它在这处咽喉要地用于呼吸的
隐秘出口。透过像睡眼一般
欲开还闭的门缝,我试图窥见
那个被建筑史剖切的半公共空间:
石库门里的人家用天井采光,
而早已醒来的我,也用这一道光
向它问候。这些沿着巷道渐次起身的
联排建筑,用昔日的余光测量好了
礼待一个抄近路的外地客人大致的
角度,高低的对峙使我无意再介入
比石头门框外的寒暄,近一步说话的
客堂间:我不再打算叩响某一只铜环。
在我赶去工作的脚步声中,
一个看上去不太齐全的杂货铺子
铺开日常生活的一角桌布;
一个似乎是妯娌经营的家庭饭馆
端上日复一日的早餐:只有
夹缝间的生活,展示无处不在的邀请,
仿佛我们都是她谋求饭碗的客人。
在那个应当是巷口牌楼的位置,
一道过分简陋的细铁条大门,
就是最后一道待客的礼数。
阳光终于通过紫藤叶子的密密空隙
向我睁开眼睛,像石库门隐藏苦衷的
歉意:请把匮乏与不周搁置在身后,
马路对面的那家便利店
正供应一个人二十四小时需要的全部。
澡堂三重奏
劳作之后,总会有不知疲倦的温泉
奖赏这一天之中,最坦荡的时候。
大地的动脉喷涌水流,
抽出那把湿润的刀,任天性的热情
摩挲一尊尊目光的雕塑。
等少女们挂好头上的黑瀑布,
从山间跌碎的水珠,就在母亲
不再平坦的腹部,写下附点休止符。
傍晚的公共澡堂,当水泥台阶
适时地降下通往水池的声部,
方形基座就托起了永恒的水泽王国。
一位母亲专注地擦洗女儿的后背
蝴蝶谷,并静静赞美
那么,还有谁能更深领会
有一条河是怎样地穿透了皮肤,而
流失的黄色地表皱缩日渐醒目的干涸?
如果夜色,始终比肤色,更早地
消隐窗外的晚霞,就会有第三重觉醒,
在雪山的尖顶融化。啊,四季
是怎样奇迹地轮转在草木葱茏的岛屿。
年轻的牧神,请在岛上的每一处
覆盖你探险的掌印。当
滚烫的透明化作逸出体内的春天蒸汽,
你们就从陌生的男孩
变成最后的父亲——
我们流动的液体再次汇入母亲河
歌唱古老的水循环,从森林到地脉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