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爷爷

2015-07-24 06:55闫萍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糜子骡子灶台

露天灶台

那年初夏,一场雷雨戛然而止。

雨后,我穿着红色塑料小凉鞋踩着院中低凹处的“小水洼”玩,“吧唧吧唧”的声音,浑浊的水泡,都很新奇。你高大的身躯从门里钻出——是的,钻。方圆第一高人的你足足比门高出半个脑袋,所以,你每次进出门总得低了头,缩了肩。你定定地看着院中已被我弄得浑浊不堪的三四个“小水洼”。你又抬头看天——这在你,是习惯。你就那样仰着头对我说,囡儿,你看。我顺着你指的方向看去,澄净的碧空上映着一拱五彩的桥,比烟火都好看。我们就那样看着,定定地。直到它淡化,直到它消隐。

你推出了手推车,大脚迈出独有的长长的步伐。我不用说跟在你的身后。脑畔的地边全是石炮。乳白的,白中泛粉的大大小小的石炮散落着,有的如葫芦,有的如土豆,红薯……奇形怪状,不一而足。你那与身体相协调的大手毫不迟疑地,捡起一颗又一颗,小车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黄土山不像外婆家所在的川里那样出产石头,代之的,就是这些石炮。但是,我知道,这些石炮除了垒墙,还可以烧成洁白的石灰粉——过年用来刷家。可是,现在,猪牛羊圈的墙都好好的,又不过年——爷爷,捡石炮做什么用?起一个灶台,夏天来了!爷爷,你一出门看见“小水洼”就有的主意吧?什么都瞒不过你个小鬼头!哈哈哈……你一弯腰就推起了手推车,我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一阵风吹过,又香又甜。

如此,运了三车。你又开始拉泥巴。圪塄坡下去的小土丘产的红胶泥。我曾经用这些泥巴模仿大人捏过面人人。泥巴上,你撒了砸碎了的糜秸秆,就院子里“小水洼”的水和好了泥。

然后,靠西南的院角开始了一项工程。你垒一层石炮,稀稀拉拉地洒上一些泥巴,再上一层石炮,凹的对凸的,凸的对凹的,基本一放一个准。又是挂泥巴糊……你的动作随意,简单。垒好了的灶台,有一个大口,一个小口,下面是一个大大的方口。分别是大锅、小锅、柴火的位置。墙面虽粗糙但基本平整,你最后用瓦刀刷刷地将泥巴甩上去,左一抹,右一抹,嘿,一个台灶便光光亮亮,舒眉展眼地诞生了。

瞅瞅,地上只剩了几个石炮。

我拿出小凳和长长烟杆的水烟壶,你分开腿坐了,“呼噜噜”地抽着烟,目光悠然地投向西边红霞耀眼的天空……

菜园

院子的西北角辟出一正方形菜园。菜园里,照例是,一株黄瓜,两苗葫芦,三卜茄子,四株大白菜,五个豆角架,六株西红柿,七棵卷心菜,八株芹菜,九棵大葱,十株莴笋。

春分后,爷爷看看天,于某一日下种,傍晚或夜里一场雨浇透,不多时日,蔬菜们便破土而出。那星星点点算不上小苗的绿很让人怀疑它能长成它该长的样子。

然而,不消多日,那点点星星的绿就绽出了叶子,翠绿了,壮实了。这里缺水,院里就备了一只大大的别人家丢弃的瓷瓮。这只瓮沿破损的瓮仍然可以贮存一大瓮水。雨过,院子里的积水便都没有浪费。存满了瓷瓮、粪桶,剩下的引到菜园里深浇。如此,几乎不用像吃水一样去园子沟里担水。菜园就得以为我们供应几乎全部所需的第一时间新鲜度的蔬菜,且花样丰富。这块小菜园里的菜在初始时很少浇水,不旱到一定程度爷爷决不浇水。有一次新苗破土不久,下起了连阴雨,爷爷给菜园遮上了塑料油布。爷爷告诉我,菜苗在幼时养成耐旱的品性,以后一生也会耐旱。

当村民们忙忙碌碌,起早贪黑,灰头土脸地劳作不息时,爷爷奶奶和我似乎总有很多闲时。我读书,奶奶捡拾地软、蘑菇,爷爷背抄双手,这个峁上,那个梁下,大步流星地一脸春风地回来。他的衣衫因为田野里新鲜的空气奕奕生动。

割糜子

路过那片糜地时,我不用问便知道了,这是一块最小的糜地,与周围那些大块儿大块儿的没法比。但是,无疑,是长得最好的一块。粗壮,矮实的棵子,沉甸甸的糜穗深情地注视着脚下养育它的土地母亲。

待到收割时,爷爷握了一握糜穗,先咕噜了一锅水烟。然后才开始动镰。一大早,凉酥酥的风拂浸着我们。我站定了,痴痴地想,游泳是不是就这么个感觉?

等到日光毒辣起来,地上已卧了一抱又一抱的糜棵子。爷爷一猫腰就抱起一抱,掂一掂,直起身,放到骡车上。在爷爷一次又一次的猫腰、直身之下,地上的糜子抱儿越来越少,车上的越来越多。骡子已吃饱了地边的野草、野花,仿佛这些花草的鲜活润泽给它注入了新的活力,或是感染了主人丰收的喜悦,蹄子迈得稳健有力。爷爷手中的鞭子抡得高高,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到骡背上时已是轻轻一掠,在我看来,这爱抚的动作毫无震慑作用,可让我惊异的是,骡子的两只耳朵就抖抖地精神,步子更欢快起来。

坐在小山样糜子垛上的我,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躺下,站起时,我如巨人一般,躺下时,便成了铺了十二层褥子的公主。清清的风吹过,天空湛蓝如洗,骄阳下,更多的人们在地里,弯腰劳作……

摘瓜

糜地边,爷爷往往会填埋冬瓜子。犁地出发前,顺手给兜里揣了一把。

这样,糜子收割完毕,四边但见一些青白的光脑袋壳般的冬瓜。并不急着收,它们青青绿绿的,鲜嫩得很呢。

冬瓜的采摘在霜降过后,直到天时已不再允许植被生长了,爷爷就赶上骡车,车上多了装饰——沙柳编的围子,这围子送粪也用它,可是,我不介意,正相反,愉快地跳进围子里,骡子就迈开步伐,辚辚地被运动真是一种享受。

摘冬瓜不难,可放的时候得小心翼翼,爷爷并不让我放,再说,我也抱不动。那些个冬瓜圆滚滚肉乎乎的,小猪仔般。

这些冬瓜运回去后,放在灰坑里,是供猪一个冬天的作料。每个早晨,奶奶都要剖开一个煮熟了喂猪。当奶奶于某一日照例剖开一个冬瓜时,“哎呀——”起来,我和爷爷以为奶奶切到了手。凑过去一看,也跟着大叫起“哎呀!”那是一颗黄瓤西瓜!这时节,已经下过一次雪,围着火炉吃开了西瓜。爷爷,奶奶,我。

碾粮食

粮食回来的那天起,爷爷就在碾子上忙开了。碾子是村里的公共财物。爷爷第一个碾自然要付出辛苦。闲置了大半年的碾子尘土满面,碾盘上的凹痕里,甚至滋蔓了绿苔藓。爷爷刮啊,扫啊,洗啊,足足花上一整天时间,碾子才能光光净净。

第二天,等我醒来,爷爷早已不在炕上。我径直跑到碾子边,只见爷爷背抄着双手,悠然地看着碾盘上的糜子,适时用手中的笤帚将碾至底边的糜子扫扬上去。骡子被罩了眼罩,踏着细碎的步子,一圈又一圈……

我禁不住问爷爷为什么给骡子罩上眼罩。囡儿,给骡子罩上眼罩,骡子就以为它走在路上,它要是晓得自个儿在转圈,这会儿早趴下了……

村子里,鸡鸣狗吠,轻雾笼罩,炊烟袅袅。初冬的寒意已然显露,我打一个寒颤。爷爷点燃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预备好的一堆柴火,我蹦过去和爷爷围拢了火堆,霍霍的火舌愉快地添尝着白雾的味道。

金灿灿的黄米,麻灰的荞麦糁……就诞生在这样的早晨。

炒熟米

秋凉以后,露天灶台做饭的次数就少了。

然而,还有最后一次用场才做彻底歇息。那便是炒熟米。

事先浸好了糜籽。当然,这用的是当年上好的新糜籽,黄澄澄,莹润润的那种颗粒。浸泡足后,颜色又鲜又深。

腊月的天,奇冷。

我和奶奶在爷爷的指挥下给灶口里填木桩,填柴火,负责将锅里的沙子烧到爷爷需要的火候。爷爷把两碗糜籽倒进锅里,只是噗噗的声响,爷爷手中握着炒糜籽的特制铲子——一个木片儿,中间靠后烫出个圆孔,旋了一柄圆木棍进去,前边稍稍打磨出弧度就成了。铲子简单,但是非常好用,很贴锅,爷爷用它刷刷地翻动锅里的糜籽,不一会儿,满锅的糜籽就开出了小米花,爷爷几铲子刮进筛子里,就在锅上筛,沙子继续漏进锅里,炒米倒进大箩筐里。下一锅又开始了。

爷爷炒的熟米,爷爷最爱吃。我也爱吃。烧了一壶浓浓的老砖茶,冲进盛有半碗熟米的碗里,再蘸了一筷子盐——初嚼,是甜的,再嚼,是香的。余味,韧劲十足。就是干吃,也是香甜可口。正月里,用来待客,客人皆夸爷爷的手艺了得。

炒好熟米,爷爷照例要炒一些豆子,豌豆、黄豆最好吃。碾成豆瓣,可以搅在炒米里吃,干湿均可。当然,我会储存两小布袋,每天装兜里,可以咯嘣很长时间。

露天灶台,被覆盖了毛毡。下了雪,如一朵大白蘑菇,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闫萍,本名闫彩萍,1982年生于神木,教师,作品散见于《教师报》《美丽乡村》等处。现为神木县作家协会理事。

猜你喜欢
糜子骡子灶台
山西构建糜子DNA分子身份证
被子的骡子
母亲的灶台
尊贵的骡子
老灶台
陕甘宁边区旱地复种糜子高产栽培技术措施
老灶台
府谷县糜子优质丰产栽培技术的研究
糜子馍馍香
家的味道“灶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