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一座城

2015-07-23 06:09熊红久
草原 2015年5期
关键词:奇台王成农耕

熊红久

城市的品质

酒倒进杯子里从底部泛出几个气泡,破灭之后的弹力将酒的清冽和芳香举到了嗅觉前。朋友说,干杯。一仰脖,明显感到一团火焰流进胸腔,起先是一竖,而后弥散全身。口腔却飘出了粮食的幽香,是好酒。拿起酒瓶,商标中央赫然两个拙朴草书——古城,字下标明产地——奇台。往往会有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城市的品读,是从舌尖开始的。后来又在朋友的摄影作品中,看到了江布拉克的四季美景,奇台的名字开始发酵起来,平和的情绪蒸腾出了热望。

恰逢金秋九月,新疆民协组织了有中国著名作家蒋子龙参加的作家奇台采风活动,让端坐已久的内心向往,物化成身临其境的现实行为。

从乌鲁木齐至奇台县城,有200多公里行程,有足够时间来臆想这座城市原貌,因为没有概念约束,想象也就恣意延展了。恍惚中进入了一座城,宽阔的马路,闲适的行人,低垂的柳木,畅达的车流,甚至还有几辆马车穿城而过,宛若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博乐小城。混沌中的奇台竟与家乡的景致何其相似,或许在潜意识里,把北疆的县城都已同类化了,毕竟它们大都有着相近的地貌特征和相通的文化基础。

大巴车拐弯时把我晃醒,熟悉的城市陡然消失,是梦把两个城市联袂在了一起,又瞬间驱离。几排巍峨壮观的高层建筑阻隔了视线,让初进奇台的人,一下就有了现代化的肃穆。而夕阳的余晖又把目光所及的空域,涂满了暖色,让人的心境渐渐温润起来。

晚饭喝的果然是古城,坐在酒的产地,便与之有了近身的亲切。席间,蒋子龙主席的一曲高歌将奇台县作协主席王成兄鼓噪起来,连饮三杯,又一曲梅派京剧唤起喝酒高峰。酒量奇大的王成,很快就用他的热情淹没掉我能掌控的全部酒量,直到扶着楼梯晃到户外。此时的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路灯已经睁开眼了,一朵一朵的橘光,软成了棉花。我走在棉花上,显得不稳,随性踱步。马路空得像铺开的宣纸,偶尔一辆小车缓缓滑过,也像踱步。远人、二毛、晓波几位作家也显得步履绵软,看来大家都拼出了全力。在新疆,在载歌载舞的氛围里,不把自己逼到极限,是愧对这份真诚的。

我们几个并排走在主街的干道上,在小城,没有多急的事需要争分夺秒,没有多大的事非要今天办完,当人的一切都慢下来之后,城便有了一种从容,一种淡定,一种江河入海的释然,这是一座城应有的品格。我去过一些较大都市,嘈杂的街道、拥堵的车流、逼仄的空间、负重的生活,人们甚至无法搁置自己的目光,在形色匆匆的劳顿中,哪还有闲适的性情!悠闲业已变成少部分人的奢侈品。对一个城市充满神往,待深入其中,只需打出两张牌——房价和交通,就会颠覆你全部美好的积存。一次雨天,参加朋友聚会,车被堵在黄河路立交桥上两个半小时,待赶到酒店,宴席已接近尾声,意想不到的是,竟还有一位宾朋堵在赴宴的路上。

还没走近犁铧尖广场,节奏很强的音乐就伸出手揪住了我的耳朵。广场中央已有不少对中老年舞伴翩翩起舞,步履轻盈,神情专注。边上一位妇女攥紧麦克风,纵情歌唱,情至深处,忽然忘词,赶忙低头回看歌单,再续前音,像缝补衣裤时漏缀的边脚,再返补几针。歌声既是一种表达,又是一种召唤。我看见又有许多人和着歌的节拍走向广场,他们神情轻松,脚步舒缓,完全是在自家院子里闲庭信步的姿态。我知道,这是对一个城市充满信心和把握所表现出来的心理状态。有时候,我们会对一个城市产生恐慌,因为对它的不可预知和无法掌控,我们不知道下一道巷子会突然蹿出什么,脚下的马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因为太大,已经超过了我们意识所能丈量的最远距离,我们就被渺小成了一粒尘埃,而尘埃的命运是被气流决定的。但在这里,他们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决定脚步的走向,可以选择生活的方式,可以掌握自己的时空,甚至可以散漫成一只羊,在草原上随性游走。心的着落,才是幸福的起点。

从这个意义上说,奇台是一个拥有散漫气质的城市,依然秉承着弥足珍贵的古朴品格。当速度成为这个世界主流导向的时候,那些符合自然生长规律的植物,长在大山深处,坚守着内心指向的高度。

农耕文化博物馆

作家李建告诉我,离县城20多公里的吉布库镇,有一个农耕文化博物馆,问我想不想去看。他的话把我一下就从现代工业的文明里采摘出来,放进了麦田、牛车和石磨构筑的暖阳里。对于从小在农场长大的我而言,仅仅“农耕”这个词,就沾满了岁月的体温和记忆的缱绻,当然要去。

李建边开车边告诉我,奇台这个农耕文化博物馆是本地的农民收藏家马继林修建的,他十分热衷农耕文化,早在2008年就向国家博物馆捐赠过7300余件收藏品,2013年,又投资500万元,修建了这座新疆首家“奇台农耕文化博物馆”。李建的介绍无疑让我对这座馆更加期待,对建馆的农民由衷景仰了。

车停稳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占地近20亩的田园,院内鲜花绽放、小桥流水。虽一些项目尚在建设,主体已初具规模。大大小小几十只木质车轮摆放成围墙的模样,成为院门两侧的第一道景观。一颗颗粗大的铁钉深深钻进轮毂里,锈迹斑斑。皲裂的木轮有些被泥土填满,有些依然张着深纹,几只蚂蚁从里面艰难爬出。这些运送了物质和岁月的车轮终于靠在一起,有些像陕北黄土高坡的老人,叼着烟袋舒展开阡陌纵横的皱纹,围坐在土墙边,晒着太阳也晒着一生的迷惘。进院前行几十米,又一道矮墙,摆放着十余副石磨,有旱磨也有水磨,大小不一、薄厚交错。园子正中,几根大红木柱伫立,支撑起一座仿古建筑,坐南向北,雕梁画栋、色彩斑斓。门楣上一行朱色楷书:“奇台农耕文化博物馆。”馆正门两侧,各放着一副两人合围粗细的整木,树心已被凿空,近十米长,是马槽,这是我所熟悉的。小学时,同学的父亲就是马夫。马是当时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了,我和同学去过马厩,看同学父亲往马槽里加料,还不时地用手梳理着马头。四五匹马共用一只槽,马们不争,低着头静静地吃着饲料,偶尔也抬起头瞭我们一眼,并不停止嚼食的进度,我从马清亮的眼睛里,看到过自己瘦小的身影。

馆内面积有上千平方米,地面和墙面上或摆或挂,堆满了展示农耕文化的器物。石器、陶瓷、铜器、木器、农具、字画等犬牙交错,藏品多达1000余件。有些是我陌生的,石杵、石臼、土陶、瓷罐;有些是我见过的,斗、升、撒子、献子、脚踏罗、风车;有些是一见就心生感动的,油灯、镰刀、毡筒、马鞍、木犁铧。

靠东的展柜上摆了一长串的煤油灯,我熟悉从灯捻里发出的昏暗的光亮。当年,我和姐姐头对头趴在条桌上做功课,母亲在另一头纳鞋底,鼻子下总堆着一股浓重的煤油味。忽然,昏色火苗跳动几下,光线暗了下来,母亲会取下灯罩,用剪子沿火苗底部将焦化的灯捻细细剪去一截,光并不熄灭。再坐稳灯罩时,屋子豁然变得通亮了。

我看到墙面上悬着几把镰刀,由于长年使用,木柄被汗渍浸染成了黛黑色。很像父亲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他攥紧锋利的镰刀,挥动双臂,麦子整齐地倒在身后,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了太阳。父亲走了之后,我来不及长大的手,就接过了父亲的镰刀,割过玉米秆,也割过棉花秆。这些秋收过后弃之在地的作物,被我一根根从底部割断,一捆捆码好背回家,堆成一座小山,这是一年煮饭的燃料。很多年的梦里,汗水浸透了血泡,还能蜇疼我的掌纹。

镰刀下方摆着两架木犁铧,累垮的样子,斜卧在墙角里,奄奄一息。在童年的记忆里,它们曾是多么坚硬的物质啊!在牛的驱使下,深深插入地里,翻起一道道潮湿的泥土,刨出很多蝼蚁和蚯蚓,我跟在犁铧的后面,追逐和捡拾这些喂鸡的饲料。如今它们木柄折裂,铧尖钝锉,季节早已收走了它的光鲜。我抚摸着粗糙的犁铧抓杆,似乎仍能感受到手的余温,仿佛农人刚刚离开,马上就会回来,又摇着牛鞭,耕云种月了。

还有破毡筒,还有旧十字镐,还有磨损的马鞍,这些熟悉的老物件,占有了我许多生活的细节,它是那个年代物质的代表,曾精力旺盛地行走在千家万户。而今,它们上了岁数,全部被收留在了一起,使得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养老院。

在工业文明的时代里,这些农耕的主力,老成了一种缅怀,一位历史的讲述者,一座收藏了我们情感温度的课堂。

江布拉克

对江布拉克的了解,是从几张摄影照片上。那天,摄影家振东很兴奋地让我看他近期去奇台拍摄的空中麦田,那是一幅幅很奇特的让我完全诧异的场景。我所见过和理解的麦田,都是遍布在广袤而平坦的绿洲之上或者荒野之中,一望无际,辽阔纵深。但照片上的麦田,却遍布山顶,依照山的趋势高低起伏、逶迤蜿蜒。由于麦的金黄和草的翠绿形成反差,一块块麦田就像被风吹起的黄色绸缎,在山坡和沟壑间追逐流淌、摇曳飘荡。这些照片深刻挫败了我对一些熟知事物的经验判断。

车子前往江布拉克,王成告诉我们,“江布拉克”是哈萨克语,意为“圣水之源”。景区距离奇台县城45公里,位于半截沟镇,总面积48平方公里,是古丝绸之路的北道要地,被中科院确定为国家保护最完整的最早绿洲文化之地,2003年被批准为国家森林公园,2012年被批准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作协主席的讲述显然抵不过窗外不停划过的风景,全车的目光都吸引在外。马路显然是新修的,宽阔而平坦,路两边伸展开的是戈壁荒漠和次生灌木林,地平线一直随移动的视线不停跳跃,越拉越远。在这么辽远的空间里,只装了几只低头吃草的马和几棵兀立荒原的树,世界空虚得只剩下了阳光和空气,以及空洞的毫无内容的眼神。

车子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路边很突兀地修了一排雕塑,还有一条独立成型的百米水泥路。王成说,怪坡到了!下车,站在水泥路面上,很明显可以看出前方升高的坡度,放下的矿泉水瓶子,却朝着上坡的方向滚去。每个人都放下瓶子,水泥路面上滚满了爬坡的农夫山泉,每个瓶子后面都追逐着一双控制不住的脚步和控制不了的惊呼。王成说,这怪坡290米长,2004年就被录入了世界吉尼斯纪录。问其究竟,他神秘地说,这是世界之谜,我们等待着科学家来揭开其中的奥秘。这让我一下对这个毫不起眼的荒滩,产生了敬畏。违背科学常识,运用于人,一定会头破血流,而蕴藏于自然,却情趣盎然。

车子从几幢土屋前拐下柏油路,王成说,开始进入景区了。果然,开始有大片收割过的麦田,不时有几只牛羊闲置在田间,对于引擎的轰鸣,并不理会,专心寻找遗落的麦穗,偶尔抬起头,瞭扫我们一眼,又留给游客一塑民以食为天的造型。

车子终于停在了半坡。王成指着远处说,那座海拔1770米高山上,筑有汉代军事要塞疏勒城,那里是看景的最佳位置。

关于疏勒城,《奇台县志》上有记载,汉代,奇台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后国,建有西域都护府治下的疏勒城。公元75年,西域都护府戊己校尉耿恭据守城池,以少量兵力抗击匈奴两万精骑的围攻,终于以少胜多,创军事史上奇迹。古城经历了魏、晋、隋、唐诸朝,见证了游牧文化向农耕文化演绎的沧桑史迹。

当意识到一座山有了历史的分量之后,向上的脚步也就具备了探寻的深度。看似几十分钟的攀爬,却更像是一次洞穿岁月的抵达。

到了山顶才知道,历史往往都鲜活在书本里,造就历史的城郭早就被蒿草和尘土所遮掩了,就像海水淹没掉沉船。如果不是一座“小城子遗址”的石碑提醒,我们真的无法判断出这座山头与另一座山头的区别。王成说,这就是疏勒城原址,这里的人们都称之为小城子。城看不出端倪了,观景却是绝好的角度,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除个别山势陡耸不宜播种外,几乎被金色所笼罩。在新疆,我见过了太多的重峦叠嶂,或者苍翠掩映,或者层林尽染,都是与山的自然属性相统一的色调,而眼前的颜色却是真真切切体现出人的功力,整座绵延的山势,都被换了包装,仿佛给山焗了金发。改变了朴素的装扮之后,山在我们的眼里变得生动,变得妩媚,变得有了生活的温情。

我问王成,落差这么大的麦田,如何浇灌?他笑着向上指指说,天灌。啊?!我狐疑地看看天,在以干旱著称的西域疆土,居然也有天赐甘霖的土地?倏然觉得做一名江布拉克的农民真的很好,一切都不用自己太过劳神,播种机春天撒下麦种,就不再操心。实在闲极无事,揣一瓶古城酒,抓一把花生米,翻身上马。一路赏着美景,闻着花香,边走边喝,翩然而至田间。微醺下再煞有介事地蹲在地头,随手拔起一棵青苗,像马一样,放在嘴里嚼一嚼,定能尝出丰收的味道。放眼望去,蓝天里白云悠悠,微风下碧波荡漾。那种心境,会让人幸福成一只羊的。

走下山冈,有一处相对平坦的缓坡,王成指着一圈明显凹陷有五六十平方米的空地说,这里就是古城当年取水的井口。我睁大眼睛也没看出门道,一丛丛野蔷薇和蓝刺头长势旺盛,与酥油草一起,密密麻麻填补了历史的井口,真相越发显得虚无和不可靠了。但证据总会在点点滴滴的线索中映现出来,就像草丛里散落的破碎瓦砾。王成随手捡起一片说,这就是汉瓦,众人皆惊,纷纷抢拾。经常在诗词里读到秦砖汉瓦,认为那只是一种概念,是时间依附的一种载体,不呈现具象的意义。但草丛里的这些瓦片,让历史近在眼前。瓦片很粗糙,是制作时烧制过火,还是后来屋舍被烈火焚烧,烟熏的痕迹很明显。两千多年前,一双粗粝的窑工的手,小心翼翼把这块自己制作的瓦片从窑炉里取出,再运送到建设工地,被另一双有力量的手托起,铺盖在城楼屋顶。沐浴多少风雨,经历多少战火,最终城破人亡,瓦片成为最后的见证。一想到这些,脚下散落的汉瓦就有了收藏的意义,也有了存在的价值。我抢了六片,把两只裤袋塞满。当时就想好了,要作为礼物,送给几个能读懂它的朋友。

回到县城宾馆,同室的晓波兄问我何故捡几片烂瓦,我刚描述完历史脉络,就被他迅速而决绝地掠去了三块,并为自己没在现场而后悔不迭。

结束采风活动回到家,我把三块汉瓦与书柜里的唐诗宋词摆在一起,觉得它们有相同的经脉,定会产生失散多年后终于相见的时空喜悦,不禁为自己的巧心设计沾沾自喜。

到外地出差几天,回来后猛然发现汉瓦不见了,赶忙追问,母亲得意地说,扔了!她是在擦书柜时发现的,认定是好拾破烂的女儿所为。母亲坚定地说,这么干净的书柜,岂能放那么破旧的东西,太不协调了。

我冲到楼下小区的垃圾箱,里面早已被勤劳的环卫工人打扫干净了。正沮丧间,忽然接到陈晓波的来电,还未等他发话,我就冲着手机大喊:上次从我这里掠走的那三片汉瓦,给我留一片!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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