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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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访局在市政广场对过儿,与县政府综合大楼遥相对应。政府大楼共13层,显得气派堂皇,而信访局的四层小楼方方正正,显得娇小苗条。信访局这幢火柴盒式的建筑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当时是驻军的一个诊所。部队撤走后改为地方防疫站。本来信访局也在政府综合楼内办公的,每天没完没了地接待上访群众,闹哄哄地搅得其他部门不得安宁。在一片众怨声中,县长下令防疫站并入卫生局,腾出地方让信访局迁入单独办公。信访局干的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凡有点门路的,干几年就挖门盗洞走人。别看信访局不起眼,可各级党委政府还是蛮重视的,在机构改革人员编制大幅削减的背景下,信访部门却一再加强。最近通过公开考录,信访局又补充了新人。
辛文在大学里对未来做过多种设想,就是没想到会到信访局上班。当年他以高分考入东海科技大学物理系材料力学专业,专门研究工程结构中材料的强度和在外力作用下产生应变力的学科,理想的就业方向是建筑设计部门或专业科研机构。他信心满满,暗自发誓将来成就一番事业。本来学院保送他续读本院研究生的,可他却执意选择报考北大,真是一根筋。最终以微弱分差落榜,落个两手空空。辛文怀揣着本科文凭走向社会,反复推销自己,可事与愿违,始终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
两年过去,辛文屡试屡败,仍然一无所获,眼瞅着其他同学都已就业,有的已经小有成就,还有的结婚生子,唯独他这个校园里的佼佼者还在社会上晃荡。他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当一个人被撕扯得一丝不挂时,考虑的不是尊严,而是如何活着。无奈之下他放下身段,饥不择食,把择业的视野放宽到了欠发达的市县甚至是乡镇。只要有招工考试他都去应试,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呗。总算通过了北方某市事业单位统招考试,最终被这个市所辖的博阳县信访局录用了,好歹有了一个领工资的地方。他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口气,找了个不显眼的餐馆猛灌了五瓶啤酒,醉醺醺地回到招待所扒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
辛文的兴奋劲并没持续多久,第二天酒醒后,他又陷入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和惆怅,偶尔还隐隐翻卷出丝丝酸楚的味道。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太大了,他觉得像是个在农贸市场赶晚集的,临散集了才买到一个落价的苹果,吃在嘴里没滋没味的。
北方的深秋游荡着阵阵凉意,枯黄的树叶纷纷飘落,马路两侧的护栏里尚有些霜打过的菊花和刺玫,蔫头败叶像是睡着了。这个不足十万人口的县城高层建筑不多,倒有些古色古香的幽静,一些灰砖灰瓦的古建筑列入文化遗产保护起来。城区的街路不是很宽,有的十字路口连红绿灯都没有。辛文怀揣着个人档案资料和介绍信,徒步走在永州街的步道上。明清以前这里是永州府所在地,曾是大辽时期最大的城池,到民国时才改为博阳。永州街是博阳县的主街,街路中段西侧就是信访局。信访局办公楼虽然不大,可院落倒是不小,看上去就像一个足球场。坐北朝南有五间厢房,过去是部队诊所的门诊室和药房,现在是职工宿舍,最靠西的那间是堆杂物的仓库。院内四周栽着一些杨树、柳树和古榆树,年代都有些久远了,最粗的树干胸径有一米多,树皮皲裂,看似老朽,可年年都生出嫩枝,树蓬呈伞状舒展,树下还摆放着三五个石桌石凳,都是原来部队诊所留下的。辛文走进信访局大院,正赶上一波上访群众。有的在院内的古榆树下席地而坐,像是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等待上车。有的在石桌上打扑克,看来他们对上访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更多的聚集在办公楼门口的台阶上,几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虎着脸守住门口。辛文把介绍信递上去,保安像安检一样左右审视他一遍,然后放行。局办公室在二楼,主任是位中年女同志,同事们都叫她马姐。马姐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发福,凸起的胸部把杏黄色丝衫撑得紧绷绷的,看似随时都有迸裂的可能。浓黑的头发在脑后打了个发髻,平添几分职业女性的风韵。马姐快言快语,白白胖胖的脸上常挂着笑,一看就是个干练泼辣的主儿。
“我们已接到人事局的通知了,说今天有个大学生来报到,就是你吧?”马姐热情地接待了他。
“是,我叫辛文。”辛文急忙把相关报到手续递给马姐。
马姐顺手把辛文的个人资料放在桌上,抽出一个纸杯给辛文倒了杯水。电话响了,马姐立马转身接电话,真是个大忙人。
“行了,你就算上班了,局长去政府
开会,早晨交代过了,让你去社区信访
科……”正说着电话又响了。
“嗨,咱们单位就是这样,整天忙得脚底冒烟,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哈哈哈
哈……”马姐的幽默把辛文也逗乐了,不知不觉辛文就喜欢上了马姐,她说话带有水珠落地般的铃音,散发着一股成熟女性的亲和与妩媚的张力。她对辛文说报到后可以休息一周,宿舍就在院子里北厢房中间那间,吃饭在政府食堂。
“小伙子真精神,还没对象吧,抽空姐给你物色一个,可别挑花眼啊。”接着又是一阵水珠溅落般的笑声。望着马姐里里外外吆三喝四的样子,辛文想到荣国府里的王熙凤。
2
辛文把行李安放在宿舍,简单地收拾一下。他的家乡在西北一个比博阳还小的县城,与博阳县至少有近千里的距离。来信访局报到前他一直待在家里,他不想利用几天假期再折回去了。他没有手机,就到邮政局挂了个长途,然后径直去汽车站买了张票,晚上到市里后又换乘火车,他要回到就读四年大学的那座海滨城市,他还有桩心事未了,这桩心事如鲠在喉,要么咽下去,要么吐出来。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把他晃荡的迷迷糊糊,满车厢的汗臭味儿,熏得他直想呕。下铺的这位老哥,可能上车前没少喝酒,一路鼾声大作,混浊的酒气直往上飘。走出火车站,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辛文逃也似的钻进一辆计程车。
这座城市沉淀着他难以割舍的情愫。海洋的气息丝丝入腹,浑厚绵长的汽笛声不时从稍远些的码头传来,与街头闹市形成两种风格的喧嚣。街头多媒体巨型广告屏反复播放着中超比赛的海报,在学校时辛文不止一次地亲临现场,为主场球队呐喊助威,那绝对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激情宣泄,常常使情绪亢奋到沸点。唉,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就像拂过一阵清风,掀过去的一张日历牌,昨天与今天转换的真快啊。
临近中午,他来到母校门口。这是一所百年老校,仅从这张民国时期修建的土黄色门脸,就可直观地推算出她的沧桑。站在门旁的一棵梧桐树下,他凝视着母校的金字招牌,百感交集,心绪如潮。东海科大,这个曾经让他倍感荣耀的地方,已经和他渐行渐远了。对母校的亲近感在校园里感觉不到,走出去后才依依难舍。辛文的鼻子有些泛酸,他没有勇气再踏进这所熟悉的校园,更怕见到熟人。他抚了抚眼镜,低下头转身横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咖啡屋,土包子摇身一变成了斯文绅士。他在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这里可以看到摩肩接踵的人流,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可以搜寻他熟悉的身影。
窗外有两棵银杏树,散发出一种清冽的甘醇,直往辛文的肺管子里窜。以前他和女友不知有多少次闻着树香联络感情,释放笑声。可此时辛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涩。
他之所以把与女友会面地点选在咖啡屋,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他和女友释放浪漫的港湾,即使是现在他还不愿放下那可怜的毫无意义的尊严,尽量掩饰他离开校园近两年的落魄与寒酸。可预订一个座位就得三百元钱,还不算待会儿喝咖啡的费用,对他这样一个尚未领到薪酬囊中羞涩的普通职员,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以前都是女友买单,这次他要做一回绅士,打肿脸充胖子。
“你好,辛文!”多么熟悉的声音。辛文专注着街面,没料到心仪女友已经飘然而至。他像打了个冷战似的赶忙起身,稍显局促。与他同窗四年的云芳亭亭玉立,就像一颗弥漫着青春张力的春桃。春桃果白里透红,大概是快熟了。云芳落座后,春桃摇身一变成了天鹅。
云芳身材高挑,穿的是黄花格短裙,上衣白绸衬衫,外套网状的真丝马甲,发卡是粉色的玛瑙,肩挎着与裙装同样颜色的女士坤包,秀琅眼镜戴在白皙的脸上,与两年前相比,少了些许稚嫩的天真与欢快,多了几分成熟秀女的矜持。云芳自幼生活在这座城市,在学校时成绩不怎么突出,属于跟着感觉走的那种。可她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公认是校园公主,毕业证还没到手就找好了工作单位,坐直通车直接从校园走向机关。辛文与她正好相反。来自大西北一个默默无闻的县城,家境一般,母亲在街道居委会,父亲是个机车修理工,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资本。只是天资聪颖,博才多艺,专业结业门门优秀,时常在校刊上发表文章。一米八的身高,一副笑容可掬的苹果脸,在学生会担任文体部长,是校排球队的绝对主力。还擅长笛子演奏,每天晚饭后他总是立在宿舍窗前吹奏一曲,笛声悠扬,吹开靓丽女生青春萌动的心扉。云芳就是其中的一位,并且最终牵住感情的手。花前月下,海浪沙滩,留下他们情感依依的足痕。这个咖啡馆,是他们细语绵绵的接头地点。临毕业前夕,云芳的父母见了辛文,并初步给他安排了在本市的工作单位工作的机会。偏偏辛文是个要强的倔种,他特别不喜欢云芳母亲高傲的眼神,每次去云芳家那种无形的蔑视让他的自尊接受熏烤。他决意凭自己闯天下,谢绝了云芳父母的安排。云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读研上,可辛文选择了难度极大的进京赶考,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气得云芳直哭。临别时的前一天,他们在这里喝咖啡,云芳泪眼婆娑,辛文也觉得咖啡特别苦。
云芳是昨天接到辛文的长途电话,今天如约来到咖啡屋的。
“工作有着落了?”云芳的声音很轻,辛文还是察觉出淡淡的清凉。
“就算有了吧。”辛文的回答也缺少热度。
双方坐定后,辛文把两年来的经历像倒光盘一样向对面的天鹅回放……
听着辛文的讲述,云芳一直低头不语。此时她的心底也是五味杂陈,她没有勇气正视辛文。仅仅两年光阴,就使自己曾经心仪的白马王子变成这等样子,一向活泼好动的他竟然变得如此深沉,透过近视镜片可看到老成持重的眼神,内中暗含丝丝难以察觉的忧思,语音里也缺少了那种阳刚与自信,这还是那个白衫蓝裤精神抖擞的辛文吗?这还是那个品学兼优活泼好动的辛文吗?这还是那个在校园晚会上吹奏竹笛的辛文吗?泪水不住地从云芳的眼角溢出。
“一个理工科毕业的大学生去做信访工作,的确有些勉强,说到底是人才的浪费。早知这样,留校读研就好了。”云芳说完就后悔了,这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而且还戳到了辛文的痛处。
辛文并不在意:“我们都太不成熟,天真幼稚,过于理想化。思想的单纯常常使我们把未来涂成玫瑰色,对社会的复杂性估计不足。我两年来在求职的路上磕磕绊绊,究其原因还是自己定位太高。记得托尔斯泰在他的作品《苦难的历程》中这样说过,对知识分子的改造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海水里煮三次,对我们这些毫无社会经验的学生,没必要像托尔斯泰所说的那样炼狱改造,但走进社会接受历练使我们更加成熟适应社会还是不能跳过的人生单元。过去的想法过于简单,满以为只要学业优秀名牌大学生就可高枕无忧,一路坦途,走到哪里都有鲜花和掌声,事实绝非如此。社会才是真正的学堂,让所有大学生都专业对口各就各位是不现实的。学校只给了我们鱼竿,能不能钓到鱼全凭自己,真正的打拼从走出校园才开始。从风光迤逦的海滨城市来到那个时常雾霾蒙蒙的内地,无形的距离感与日俱增。我不可能再回到这座城市了,你也不可能去那个毫无情调的地方。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痴情时代已经过去,人们都变得务实与理智。现实迫使我们必须重新定位,那种不计后果的浪漫源于感情的冲动,冲动平息后我决定和你分手。实际上从我离开这座城市那一天这种想法就开始萌动了,只是到了博阳县后我更加坚定。两年里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可我一次都没回复,不是我的绝情,是现实的抉择让我清醒。这次,我邀你到咱们曾经浪漫过的咖啡屋,不是续写激情和浪漫的,而是理性地分手。玫瑰的盛开需要阳光和水分,关键是要有适合生长的土壤,最好的办法是让玫瑰生长在原地。”
坐在对面的云芳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过去在一起时那种柔情似水的缠绵也随着正午阳光的热度而升温,她开始抽泣。两杯咖啡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谁都没有喝一口。两人无语,咖啡屋陷入静默,静得让人发凉。
“咱们有缘没分。”辛文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云芳拭去眼泪告诉辛文,他拒绝了她父母的安排,父母也坚决拒绝了他。不久前父母已经给她物色了新的男朋友,在海关上班,可她没有见面,她的感情不会这么轻易改变的。这些日子她也很纠结,不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感情。云芳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盒纸巾快让她用完了。辛文目光无神,转头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银杏树的枝叶上,他们在这里已坐了差不多一个下午。最后,他们终于端起了已经凉了的咖啡,像宴会上碰杯一样。双方说了些祝福对方的话,又是云芳主动买单,驳回了辛文想做回绅士的动机。
他们站起身。
“再见,辛文。”云芳眼里浸着泪花。
“再见,云芳。”辛文尽量表现出成熟与豁达,可内心还是有些丝丝伤感。
辛文目送着云芳走出咖啡屋,轻盈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流里,有如走向另一个星球。不一会儿他心里就释然了。人都需要找准自己的定位,面对现实更需要理智,不该是你的就不要强求,既然摘不到桃子,就让桃子完好地挂在树上吧。
哦,这是什么?辛文发现在云芳的座位上遗落一个纸袋。辛文打开,里面有一页信笺和两个锦盒,还有一叠现金。
“辛文,这次你约我到咖啡屋我就有了预感,我也冷静地考虑过我们的感情。昨晚我一夜未眠,站在窗前遥望浩瀚的天际,不知哪颗星星是你。父母就我一个女儿,离开他们随你而去我不忍心,也是不孝的。这样做表面看是为了爱情的忠贞,实际上是自私。既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选择分手也许是对我和你现实的处境最好的诠释。可让我彻底忘掉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即使做不成恋人还是同学,我会永远珍藏那段感情。两千元钱留给你买个手机吧,以后我们联系不必写信和打长途了。一块浪琴表权作纪念,一支竹笛让你驱赶寂寞,希望你振作起来,今后的路还很长,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的。切记,我愿看到那个充满青春张力的辛文,不愿看到一蹶不振颓废的辛文,无论你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你。云芳即笔。”
辛文心头一热,眼眶潮湿。
“咕咚,咕咚”辛文把剩下的咖啡喝凉水一样灌下。
“再来一杯啤酒。”他需要把神经麻醉一下。
3
深秋的内地干巴巴的燥热,与天气同样燥热的是信访局。当辛文走进信访局的深巷,宛如一头扎进一团棉花堆里,剪不断,理还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摁住葫芦瓢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在一波接一波的信访者中,确实有些冤屈或基层干部处理问题失当引发矛盾,这样的信访案件恰恰容易摆平。最棘手的是有些偏激固执的信访者,死爹哭妈活犟种,就认一个死理儿。有的并非真的喊冤叫屈的,而是跟着起哄浑水摸鱼的,想钻政策空子占政府便宜。甚至有的是无理取闹,一些邻里纠纷、婆媳不和、欠债不还等本不属于信访调解的琐碎事儿也到信访局了断。信访工作人员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信访局编制十几人,除去局级领导“一正三副”,每个科室一至二人。由于公务员岗位已满,新来的统统是事业编。年龄最大的张珂,58岁,号称全县最老的科员,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油腔滑调,遇上和他年龄相仿的妇女还不时打情骂俏,弄得人家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可这种人在信访局恰恰是发挥长处,有的信访者生搬硬套讲理论政策没人听,荤素搭配常常能抵消上访人的火气,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最小的自然是辛文了,与他对桌的是孙子仲,同事们习惯于把后面的仲字去掉,都叫他孙子。孙子学法律的,原来在乡镇做司法助理,一门心思想回城就托关系调到信访局。大概这儿也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一旦有机会还会跳槽的。信访局虽不是位高权重部门,可既有像马姐那样左右逢源能言善辩的干将,也有谙熟政策法规明辨事理的专业干部,说到底就是一个好汉不愿干赖汉干不了的单位。实行简政放权职能转变后,有些部门无所事事,职工上班看似聚精会神,实际上都全身心投入到网络“斗地主”“偷菜”“风云三国”“明星三缺一”的对垒中。唯有信访局忙得团团转,几乎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上访者堵住门口。县里建立信访“接待日”,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轮流到信访局值班,接待信访群众。辛文所处的社区信访科也分管工业园区那片,是上访的热点区域。孙子是科长,分管社区,剩下的工业园区则落在辛文的头上。对辛文这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同事们颇有好感。可把园区这个烫手的山芋推卸给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又觉得有些不近情理。园区老移民户马林几乎天天都到信访局“上班”,年龄快80岁了。别的上访人员多数都被保安挡在门外,唯独老马头不敢阻拦,那么大岁数稍有个磕碰就沾手上了,每次来信访局保安都自动闪开一条“绿色通道”让老马头顺利通过。他反映问题的方式很特别,站在走廊里高声叫骂,骂累了就走。信访局大小干部避而远之,躲闪不及就堆着笑脸一口一个“马老爷子”,就差叫爹了。辛文初出茅庐就摊上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儿,难免心里发怵。
同事介绍,马林信访缘起于园区征地。马林原来是开豆腐坊的,坊间并不大,只有两间房。园区征地时按拆迁补偿标准,核定补偿费91万元,马林签字画押欣然同意,没有异议。没想到后来生出旁枝,马林漫长的上访旅程就此开始。园区征地不单单是民居,还有些农田。被征占的农田中,有一块是马林转包同村刘昌友家的,依相关规定政府将补偿款补给了刘昌友,并按承包期未完期限给了马林适当补偿。本是无可争议的事情,可马林却借题发挥,认为土地承包补偿得太少,就去乡政府去闹。在乡长办公室掰着指头算账,承包土地是用来种大豆的,种大豆是为了维持磨坊生意。土地被征占,就种不成大豆,没有大豆,他的豆腐坊就没了原料,没有原料就做不成豆腐。每年豆腐坊效益按10万元计算,20年至少赔偿200万元。之所以按20年计算,他觉着还能活20年,若是能活30年大概该要300万了。看似逻辑性很强,可乡长越听越别扭,没等马林说完就挥手把老头轰出去了,以后再去磨叽乡长听也不听。他找人代写了一纸诉状,将政府告上法庭。法庭认为承包土地与豆腐坊生意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不予受理。没办法马林闹到县里。信访局局长接待了他。一听马林环环相扣的推理,局长也皱起眉头。多年从事信访的经验练就了局长超常的耐性,他没像乡长那样把马林轰走,而是微笑着给老马头讲了一个鸡蛋的故事。有人捡到一个鸡蛋,明年鸡蛋就育出小鸡,后年小鸡又生蛋,鸡生蛋,蛋生鸡,几年后就成了一个鸡场了。难道打碎你一个鸡蛋还赔你一个鸡场不成?本来带有玩笑味道的故事,马林听完立马变脸。“操你祖宗,你和乡长都是一路货。”马林骂人时吐沫星子四溅,满脸的络腮胡子上也沾上口涎,就像不小心沾上的豆腐渣颗粒。没办法,信访局局长借故躲出去了,留下这个惹不起的老头子唱独角戏。以后马林到信访局基本就是这样的程序,反映问题没人听,就张口骂大街,好比一头暴怒的大象闯进凡尔赛宫横冲直撞,信访局的人能躲则躲,躲不过就强装笑脸。
辛文早上刚上班,就听到走廊里传来马林的高声叫骂。同事们大概听得久了,都不以为然,权当是听到街中心钟楼上传来报时的钟声或是谁家开业大吉结婚庆典之类的鞭炮声。辛文刚刚上班不久,身上还没那么多的“油气”,觉着这样对待上访者不对劲儿,这可是分给他的接待对象啊。他不能像其他同事那样装聋作哑,起身把马林迎进办公室。
“新来的吧?”马林可能是骂累了,正想歇口气呢。毕竟是快80岁的高龄,可在辛文眼里这老头健壮得简直像头牛。
“嗯,刚上班没几天,以后你的事儿归我管了。”辛文倒了杯水,尽量不挑起老头那根骂人的神经。
马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斜眼瞄了瞄这个新来的后生,满脸的不信任,似乎在说——就你?
“你管不了。”老头喝了口水,态度还算比较谦和,言外之意他太嫩了点儿。根本就没把辛文当回事儿。辛文感到这分明是一种伤及自尊的蔑视。
“我尽力吧。”辛文不和他计较,依然捧着笑脸。
“大爷,你把你的事儿向我说说,看我能管不?”辛文自己也倒杯水,呷了一口微笑着冲马林说。
马林本不想和这个毛孩子费口舌,可看着这孩子诚信诚恳的态度,就一五一十地说开了,说说心里也痛快一些。
马林把那套“因果理论”又给辛文重复一遍。
辛文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不时还在笔记本划拉几下。在备受冷落的几年里,终于有人耐心听他的陈述,马林对这个年轻人稍稍有了几分好感,彼此进入交流阶段。大学里当学生头儿看来没白当,辛文温文尔雅和绵里藏针的对策,让倔强的马林找不到释放的由头,再说不停地给他续水,一口一个马大爷,马林再不讲理也没理由冲孩子撒气。辛文没费吹灰之力就使这个蛮不讲理的倔强老头不再躁动。接着就给马林讲开了道理。大爷,有事说事,张口就骂人多不好,这样整天骂来骂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你骂了别人,自己也不痛快。你看你骂了这么多年,你的事情解决了吗?大爷,拆迁补偿国家是有政策的,不是你要多少就给多少。你刚才算的账把我都算糊涂了,即使给你补偿也不会按你的方式。我看你来上访也不容易,咋也得走十几里路吧?这么大岁数了,来回跑县城也够辛苦的。以后你就别来了,我把电话告诉你,有事我到你家里去。局里已把你划归我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解决不了就向上反映。你看行吗?
一席话说得马林默不作声,用将信将疑的眼神瞄了一眼辛文,把烟头掐灭起身就走,辛文一直把老头送出门外。同事们从门缝瞧着马老头蔫不声地走了,暗自佩服辛文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辛文也不知道是否说服了马林。反正一连几天马林没来信访局“上班”,整个信访局难得清静,局长在全体职工会议上,还当着大家的面表扬了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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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头上北京了,你坐今晚的火车快去把他领回来。”下班后辛文接到局长气急败坏的电话。
信访是地区维稳工作的头等大事,已列入各级党委政府的责任目标,尤其是越级上访,某种程度已经是衡量地区或领导班子政绩的主要依据,这年月某地零上访可是了不得的政绩,也是多数领导干部梦寐以求的追求目标。对待越级上访,基本是孩子哭抱给娘,一级管一级,哪个地方来的由当地“请”回去。越级上访量增加,对地方领导轻者问责,重者免职。或许正是抓住政府的这一软肋,有些上访者把越级上访当成要挟基层干部的筹码。“我上市了”“我到省里”“我去北京了”,只要一听到这样恐吓,地方官员马上服软,好言相劝,笑脸伺候,千方百计把上访者稳住。有一个即将升迁的镇长对上访者说,“只要你们不上访,到年底我给你们每人一千元补助”。到年底上访户真的来领钱了,没想到镇长调走了。为了减少上访率,啥招都得使呀。这不,辛文所在的县各级政府也学乖了,将老上访户分类排队,登记在册,指定专人,一对一跟踪管理。政法和信访部门派专人到北京常驻,每天都到中南海、新华门、信访接待中心等热点地段巡逻,发现有本地区上访者,马上挡住,专车“请”回。
辛文不敢怠慢,买张硬卧票就登上进京火车,与辛文一起进京“请”马林的还有县“维稳办”的一位副主任。坐在火车上,辛文想着如何说服马林。原以为老头消停几天没到信访局叫骂是想开了,哪承想给他玩了一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绕开他直接进北京了。辛文越想心里越没底,弄不好以后他也成了进京的常客了。
来到北京信访接待处,一眼就看到马林萎缩在门前的台阶上。辛文主动上前,老头待搭不理。这时辛文才发现,老头一脸的倦怠,估计脸都没洗,褪了色的棉大衣裹在身上,很容易把他与乞丐联系在一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先领老头到一个面馆吃碗面条,然后去火车站排队买票,上车后辛文让马林坐下铺。辛文几乎一夜未睡,他得盯住这老头,生怕一眼没照看到老头泥鳅似的溜出车厢,那样回去后咋向领导交差呀。
还算顺利,辛文把马林平安“接”回县里,拦个面的让老头自己回家,扒着车窗用哀求的语气反复叮嘱老头几句。
“辛文,你来一下”,把老马头“请”回原籍后,第二天刚上班局长马上把他叫到办公室,辛文心里直打鼓。
“以后园区别的信访件你就不要管了,你的任务就跟住老马头。”局长的脸色很难看,一定是在县长那里挨了训斥。也真够难为他的,同样是局长,唯有信访局没有局长的派头,甚至还要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当孙子,稍不留神哪一个上访的脱离视线溜进北京或省城,第一个就拿信访局长开刀。辛文的局长原在城关镇任镇长,由于口才好协调能力强就调任信访局局长,在政府还挂着副秘书长的头衔。上任以来,他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遇上横理不讲的不把鼻子气歪才怪,而生气又不能显露出来,必须装出不生气的样子,断不可像法官一样一是一二是二地断案,“就这样了,不服找县长去”,说出这样的话估计第二天县长就让你卷铺盖走人。肚量与涵养是做好信访局局长的必备条件,能过个安稳节假日,是对信访局公职人员最大的褒赏了。
“千万盯紧喽。”辛文欲转身离开局长办公室时,局长从背后又特别叮嘱一句。
走出局长办公室,辛文感到莫名其妙的沉重,像是接受了一项事关全局胜败的重要任务。他想到一些电视剧里的情节,对可疑分子派人盯梢,跟丢了上司大发雷霆,“笨蛋”“白痴”之类的责骂随口就出。辛文不知自己能不能完成领导委派的重任,是拽住老头的后襟寸步不离,还是用尼龙绳把两人拴在一起?咋也不能搬到老马头家里去住吧?倘若老马头动不动就上北京,那他岂不就是笨蛋或是白痴了?辛文很为难,一筹莫展。从不吸烟的他特意到小卖铺买了一包“玉溪”,回到宿舍一支接一支吸了起来。
第二天,他决定到老马头家看看。
5
土地被工业园区征占后,老马头和其他村民都按移民转移安置政策住进城郊,户籍还在原来的乡里。辛文骑着自行车,顺着县城云河大街走到尽头,拐过一个废弃的砖厂,一片白墙红瓦的住宅新区扑入视野。新房是仿欧式的,几十户人家一个模式,每家院落里都有一处日光温室大棚,原来的庄稼把式摇身一变都成了菜农。园区建设给这些土里刨食的铁杆农民带来转机,过上城市化的生活。差不多每户门前都停放着摩托车,有的已拥有“皮卡”“现代”和“捷达”之类的代步工具,自然这都是用征地补偿款买的。大棚种的多是反季蔬菜,冬季蔬菜早已挂藤了,新菜刚刚下种,正是农闲时节。男人多数都去城里打工,留在家里的多是老弱妇孺。
辛文推着自行车,顺着平展展的水泥路走进新村。村口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巨石,上面刻印着“木叶新村”四个大字。字体是草书体,苍劲有力,看来是请名家题写的。木叶新村是移民后的村名,实际是园区占地后“一窝端”搬迁过来领导给起的,原来的村名叫马家坡。木叶山是辽代契丹人的祖山,博阳县城南有一条木伦河,古时称作潢河,河的对面就是木叶山。县领导绞尽脑汁给移民新村取了这样一个极富文化传承底蕴的村名,村民并不认可,习惯上把这里仍叫马家坡。马家坡村自然马姓占多数,马林是老地户。辛文绕过新村的界碑,遇上几个年轻人打听马林家住处,年轻人直摇头,说他们村没有这个人。辛文有些奇怪,明明马林亲口告诉他就住在马家坡呀,他问询的这几个人估摸都是本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问了几个进进出出的人答复依然如初。过来一位年长些的,辛文迎前打问。
“大爷,马林家在哪儿?”
“哪个马林啊,这村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老汉话音有些低混,散发着一股子高粱米味儿。
“就是经常到县里上访的那个。”
“嗨,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马家豆腐坊的‘马豆腐吧,除了岁数大的,没有几个知道他叫马林,全村人都叫他马豆腐。”老汉拍了一下脑袋,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接着他努了努嘴,“后排西面第二家就是他二小子家,你去问问他吧,我也有阵子没见到‘马豆腐了,听说在街里租房子住。”说完老汉头也不回就走了。
难怪年轻人直摇头哩。乡下人常常用绰号取代人名,叫得久了,真的姓名就被淡忘。“马豆腐”自然就是马林的绰号喽。辛文按照老汉的指引走进马林儿子的家。出来的是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马林的儿媳妇。一脸的横肉,看来也不是个善茬。
“我是县信访局的。”辛文自报家门。
“哟,是大干部来了,这可是稀客,快进屋。”女主人语速稍快,只是让辛文感觉到她的热情有些勉强。
房子的外墙刷成灰白色,房脊略尖,门窗是塑钢的。内部结构也有别于农村传统式的“老三间”。客厅铺着复合地板,两个卧室一明一暗。客厅后面有一推拉门,透过推拉门可看见里面分别是厨房和洗手间。辛文坐在沙发上,女主人站着和他说话。马林儿子不在家,孩子也上学了。几句客套话后直入主题。问起马林上访的事儿,女主人极其冷淡,甚至还有一些不屑。
“吃饱撑的,都是老东西自个儿找事,也不知丢人。”辛文心里掠过一丝的惊诧,哪有这样说老人的。
哦,看得出儿子一家对老马头上访的事儿不咋上心,甚至还比较排斥,可能他的上访理由连他的家人都不认可吧。
“他不在这儿住。”马林儿媳甩出的话有些凉意。
辛文把马林租房的地址问清楚,起身离开了马林儿子家。
6
辛文工作后迎来的第一个初春,温暖来得有些迟缓。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布谷声声水沿河边了,可今年春姑娘就是敞不开怀,冷意迟迟不退,或许是多雪的“冷冬”延误了季节轮换的脚步吧。辛文在单位上了几天班,还是放不下自己的跟踪对象,大清早就骑上自行车,按照马林儿媳提供的大体方位,决定再去会会老马头。
骑车走在马路上,仍然感觉到“倒冷”的阵阵寒意。在万宝路超市买了两瓶酒和一袋水果,正想离开时想到老头吸烟,又随手买了一条“七匹狼”。辛文左打听右询问,终于在老城东北一条低檐刷挂的一个胡同里,找到了马林住处。这是老套的一处四合院式院落,正房五间,前面和两侧都是门房,据说把院子尽可能多地盖成房子便于拆迁要价,在老城有一套院落等于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房主是一对退休老人,儿子是位很有钱的老板。后来儿子给父母买单元楼,这个大院就一直没有人住。马林租用了正面其中的一间门房,房主讲好不要房租,只要帮助照看好院子和其他房子就行。辛文摁了几下门铃,马林披着那件进京上访时穿的旧棉大衣给他开门。老人胡子拉碴的,愈发显出老态,身板还算健朗,见了辛文略微迟疑了一下。辛文进屋扫视了一下这间十几平方米的住房。一张老式单人木板床靠墙安放,地中间立着火炉,火炉上坐着熏黑了的水壶,旁边是小水缸,缸上盖着菜板,靠窗的木桌已经掉漆,桌上放着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有几个喝空了的酒瓶堆放在墙角。走进马林的房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光线昏暗,使用家具全是古董级的。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个仓库嘛。与儿子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辛文的突然造访,马林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让辛文坐在哪里合适。辛文把礼品放在污迹斑斑的木桌上,与马林寒暄几句,在木床上随便坐下来。马林提起火炉上的水壶给他倒了杯白开水,递过一支“白沙”烟,辛文摆摆手婉拒。想起在信访局骂不绝口的蛮横,此时的马林就像一个捡破烂的老头。马林瞄一眼桌上的礼品,嘟囔一句买这些干啥,从桌子下面拽出一条木凳坐下。辛文也没解释,喝了一口白水。窘迫气氛消除后,彼此拉起话来。
提起上访的事,马林倒开了苦水。
他说他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乡里对他的要求理都不理,憋了一肚子气,他就骂人。两个儿子不孝顺,为了争拆迁补偿款,哥俩差点儿动了刀子,结果两个儿子平分,给老头剩下的仅仅是个零头。房子盖好了,谁都不愿伺候老人,倔强的老头一气之下就到街里租房住,儿子媳妇很少过来看他,每月300元的生活费给得也不及时。
“我白养了两个儿子。”马林越说越气,胡子不停地抖动,脸色酱紫。
“做豆腐是我家的祖传手艺,马家豆腐在这一代可是名声在外,当年知府大人巡视路过马家坡,吃了我祖上做的豆腐连声说好,专门派府衙每天到他家买豆腐,老汤豆腐成了知府御膳房的一道名菜。这手艺一直传到我这一辈,即使是‘文革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也没受到影响。这些年城里的各大饭店都用我家的豆腐,你们政府宾馆也从我这定点订货。可政府占地说拆就拆了,断了我的财路。我承包的那几百亩地的确是种黄豆的。我家的豆腐除了点卤水、火候、压包有讲究之外,豆子的选择也很关键,现在的豆子都上化肥和农药,味道不纯正。政府只是按房屋和占地面积给了补偿,生意上的损失连考虑都没考虑,我就为这气不顺……”马林越说越激动,络腮胡子一直在抖。辛文怕勾起他的责骂,立即找个由头打住了。
“大爷,你还没吃饭吧,我也饿了,咱爷俩出去垫补一口吧。”马林抬头看看窗外,太阳偏西,早已过了饭口,就跟着辛文来到对面的一个面馆,要了两碗热汤面,吃完辛文抢先结了账。
7
从马林家回来,辛文一连几天心事重重。看来马林过得并不快活。推开马林上访的事不说,单就老人的赡养问题,马林两个儿子的作为远远突破了道德底线。老人在信访局是那样的蛮横,一回到家里就像霜打了的茄子,难以排遣的孤独与无助,让他在寂寞与无奈中打发没滋没味的生命余程。他想起自己的爷爷,差不多与马林年龄相仿,正享受着天伦之乐,简直就是他们家的“太上老君”。
“跟住他,跟住他,跟住他——”他反复默念着局长的叮嘱,心底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与同情,由原来的抵触畏难情绪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惺惺相惜了。打那以后他三天两头就去趟马林家,每次都带上些吃的或是两瓶“牛二”,中秋节给老人送去月饼,彼此间的距离越拉越近。辛文改称马林老爷子,马林称辛文孩子。火炉做饭不方便,辛文找到一地产商,年初因拖欠农民工工资造成群体上访,是辛文中间调节得以平息。辛文登门说明来意,老板二话没说就给马林赞助一套厨具和煤气灶。从民政部门要来一套被褥,把老爷子不知盖了多少年的棉被扔进环保垃圾车。辛文新近换了一部苹果手机,那部半成新的“三星”送给了老爷子。他还带着老爷子洗一次澡,到县医院做健康检查。辛文的热心照顾让老爷子心存感激,可就是对上访的事还是耿耿于怀。老爷子对辛文絮絮叨叨,想当年“马家豆腐”名扬十里八乡,一年收入少说也得二三十万。可就这样稀里糊涂给拆了,他今后的生活可咋整。老爷子满腹的不服,说非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辛文暗暗叫苦,老爷子北京和信访局都不去,他要到哪里讨公道?倘若去市里或是省城乱骂,再不就是找县长去闹,还不是背着抱着一边沉?他辛文还是脱不了干系。这绝对是个待爆的引信,看来一刻都不能松懈,还得步步紧跟呵。
8
国家“两会”临近,县里上下立时紧张起来。县委专门召开维稳工作会议,严格控制进京上访。公检法和党政机关干部,节假日不休息,在交通要道、主要路口都派人把守,轮流换岗,全天候执勤。北京和省城也加派了驻守人员。辛文与信访局副局长一组,负责移民区管控,每天都去马老爷子家看看,关注老头的一举一动。白天还好说,难熬的是夜班。辛文不爱穿臃肿的棉服,冬天也习惯穿毛呢风衣,有件羽绒服春节探家时脱在家里了。这几天偏赶上下了一场清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大地抹平了,飞雪过后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辛文夜间在移民村来回巡逻,穿着风衣根本不顶事,冻得直哆嗦,次日就感冒了。可他没有声张,带病上岗。远方的母亲放心不下,赶做了一件棉裤和羽绒服,千里迢迢赶来,见儿子这番辛苦,心疼得直抹眼泪。
“辛文,不好了,老马头不见了。”又是局长打来的电话。从语调上判断,这次局长真的急了。这次是马林儿子给局长透的信。中午他去老爸家锁着门,电话打不通。晚上去还是锁门,电话仍然不通。于是,就打电话给信访局局长。
辛文急急忙忙赶回机关,局长和政法委、公安局、司法局、政府办等部门的主要领导都在局长办公室,个个都阴沉着脸。辛文最先见到马姐,这个往日嘻嘻哈哈的女人,此时也是一脸的严肃。“快进去吧,就等你了,这下可麻烦了。”说完马姐拎起暖瓶出去打水。辛文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劈头盖脸一顿责问,责怪他没有尽责,把跟踪对象跟丢了。辛文解释,昨晚他在老马头家待了半宿,早晨去他家老头正吃早饭,和他聊了一会儿就去移民村值班了。他向我保证过哪都不去,谁知道他会溜走。政法委书记发话了,据各路口报告,没有发现老马头离开博阳。这就怪了,难道老马头是飞走的不成?公安局局长说,他们还动用缉侦手段到电信公司查了通话记录,老马头打最后一个电话是上午九点十分,地点锁定在长途汽车站附近。辛文觉得事情严重了,后背凉汗直冒。政法委书记马上拨通北京的电话,下命令似的告诉那边的驻守人员密切关注,发现老马头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请”回来,决不许“两会”期间给县里添乱。可辛文还是将信将疑,凭这些日子他和老马头相处,他不相信老马头是个撒谎的人。
“老马头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辛文问公安局局长。
“我们也延伸排查了,他打的是医保办的电话,通话时间约五分钟。”公安局局长答复辛文的询问,可脸却对着政法委书记,对这个年轻后生有些不屑。
哦,辛文马上想起几天前老爷子曾把他的医疗保险卡拿给他看,让辛文查一查看里面有多少钱。辛文去社保局查了,卡里有两千多。辛文告诉老爷子,这钱不能支取,只能看病吃药刷卡。老爷子问住院行不行。辛文说行。想到这儿,辛文好像猜出了什么,随即站起身。
“也许我知道老马头在哪儿,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就匆匆往外走。
大家正心急火燎的,恨不得马上就见到老马头。局长让辛文坐他的车,快去快回。
辛文直奔县医院。县医院紧挨着长途汽车站。到住院部查询,果然马林的名字写在住院登记簿上。在十几个床位的普通病房里,老马头穿着病号服,斜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导管。
“老爷子,你咋上这儿来啦?”辛文满头是汗,见到老马头就像见到亲爷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你不是说用这张卡能住院吗,这两天我老咳嗽,血压也有点高,医院检查是肺部感染,让我住院。我琢磨在哪也是一人,还不如在这里住几天。”老爷子说得轻描淡写,可辛文却叫苦不迭,你这一住差点把我的头急大了。
虚惊一场,辛文感到一身的轻松。立即把老马头住院的消息告诉局长。辛文打来的电话不啻于给那边的几位注入一剂强力兴奋剂。局长激动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一并传送过来的还有旁边几位兴高采烈的议论。局长当即决策,让他这几天就别去移民村值班了,专职在医院陪床,最后没忘叮嘱要跟住老马头,千万别大意啊,千万跟住喽。
辛文留在医院陪床。期间他还给老爷子的两个儿子打过电话,儿子儿媳到医院看了两次。“两会”闭幕,老爷子也出院了。
把老爷子安顿好后,辛文又骑车到马林两个儿子家,商量老人的赡养问题。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老爹实在不能住那样的房子了,岁数那么大,一个人住有个闪失咋办?两个儿子互相推诿,两个妯娌竟对骂起来。辛文见调节不了,就悻悻而回了。
回到单位,辛文去找局长。老马头能够少安毋躁,好比定时炸弹拆除了引信,让局长轻松了许多,对辛文这个得力的下属高看一眼。对于老马头的上访,辛文谈了自己的看法。老马头这几年这么闹的确有些过头,可换位想想,人家的豆腐坊开得好好的,政府说拆就给拆了。虽然依拆迁法律法规按面积给了补偿,可经营损失这块的确没有评估进去,账虽不能按老马头那样无边无沿地算,可多少也应该补偿一些。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拆迁法,更应当考虑拆迁后的安置。他的建议得到局长首肯,马上去找县长汇报。不久后召开信访领导小组会议,专门研究了马林的后续补偿事宜。聘请中介部门评估后,又给老爷子补发了80万元安置费。
钱的作用力真大。安置费发给老爷子后,马老爷子又成了“香饽饽”,两个儿子主动与老爷子套近乎,争着抢着让老爷子到家里住。倔强的老爷子谁也不跟,托辛文在小区买了一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辛文帮助老人置办几件新家具,换了一台平板彩电。老人除了辛文,很少与外人联系。为冲淡寂寞,老爷子买了一只宠物狗。辛文给老爷子办理了低保,找到家政公司,给老人聘了一位钟点工,一日三餐和室内卫生全包。
这年年底,全县召开隆重表彰大会,辛文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个人,县长亲自为他披红戴花。
9
时光在忙碌中流失得就是快,不觉不知辛文在信访局工作已满两年。两年前从东海科大门前的咖啡屋与云芳分手后,辛文再没和云芳联系,只是那年年底云芳给他寄来一个包裹,全是考研方面的参考书。在信访局住宿的单身职工不多,除辛文外还有一位次年考入的女大学生。他们一人一室,互不影响。云芳给他的浪琴表他一次也没戴,还戴那块上大学时的国产“春蕾”。马姐真的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可辛文一个都没见。他念念不忘自己的专业,白天上班,晚上温习考研资料。元旦前夕,他顺利通过了研究生招生考试,被北京一所高等院校录取。临行前他特意去了老爷子家。老爷子住在一楼,室内摆设虽然简陋些,但比原来的平房整装多了。那只宠物狗依偎在老爷子的脚下,见辛文与主子谈得火热,也凑到辛文身边蹭了几下。
离开博阳县,辛文又投身到专业的海洋里,开始了“材料应用力学”的研究,触摸到“连续且具有各相同性的线性物体”的碰撞,他一遍又一遍演算“物体弯曲与作用力的关系”,抵达伽利略“关于力学和局部运动两门科学的对话与数学证明”的力学彼岸,辛文已经完成了三年学业,戴着硕士帽与导师合影。读研期间,他们几个在京工作的同学时常聚会,零零星星听到一些云芳的信息。据说出国了,好像去美国的一所大学深造,仍然独身,与同学几乎断了联络。同学们对这对金童玉女没能牵手感到惋惜,但多数同学还是赞成辛文的选择,就是对辛文一直没有成家有些困惑。辛文说的确没遇上合适的,再说根本就没想在那地方找。拿到硕士学位后,他谢绝了固体物理研究所的邀请,执意到东海科大任教。两年后,他破格提拔为教授,并兼任材料及工程力学课题组负责人和硕士生导师。北方一个省会城市举办“工程力学研讨会”,辛文应邀参加。研讨会结束后,辛文专程来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博阳县城。
一别五年,这座城市更具活力了。工业园区填满了新兴产业项目,纵横交错的高等级公路网,挺起跃进的脊梁。走进园区“万豪酒店”,朝夕相处的同事早已等在那里。相拥相抱,笑语盈盈。席间同事争相介绍五年来的新鲜事儿,局长由于维稳工作有功,你走那年就提拔为县长助理,现在已是分管常务的副县长了。马姐的话自然最多,你走后新调进来的是个女大学生,本来想给你介绍介绍,可你小子心气高,根本不搭拢,人家找了个医生,上个月生了孩子,现在正“坐月子”呢。哎,大教授,你成家了吗,咋没请我们喝喜酒呢,不会还打光棍吧。辛文只是嘿嘿笑笑,没有回答,抬手看看手表,是那块来博阳从没戴过的浪琴。
除了见一见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辛文还有一个人念在心头——马林。不过同事告诉他,那个老马头去年冬天就没了。
老马头离世的消息,让辛文顿生几分酸楚。
第二天早晨,听说辛文回来,已经官升一级的局长到宾馆来看他。临走时交给他一个用绸布包着的锦盒,说是老马头去世前托他转交给辛文的。辛文打开一看,是那部辛文送给老爷子的手机和一沓纸币,最大面额是十元。辛文数了数一共619元,下面还压着一张纸,详细记着辛文给老爷子买食物和酒的数目。最下面是老爷子的遗嘱。上面有马林的签名,还有公证处的公证书。老爷子把那套住房馈赠给辛文,点明是老爷子给辛文成家时随的“份子”。辛文的感情难以控制,眼泪夺眶而出。
辛文只带走了那部手机,那是用云芳的钱买的。钱和公证书交给了老爷子的两个儿子,并附上他放弃接受馈赠的声明,依然像分配拆迁款一样让哥俩平分。特别叮嘱在老爷子祭日的时候,别忘了给老爷子烧炷香。
“跟住他。”带着这句话他离开博阳。
“跟住他。”他把这句话深深铭刻在他潜心研究的“材料力学”的应变中。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