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夏寿
我当老师时,还不满十六周岁。为增强权威性和“沧桑”感,我向四年级孩子介绍自己时,给自己拔高了两岁——我,十八了!正当青春年华,来镇住你们这帮小屁孩绰绰有余吧。其实我的心虚得像把灰,不捏也碎。
校长像吃饭似的,一日三次提醒我:“一定要像老师,哪怕装!”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不像老师,哪怕装。下课后,我总会按捺不住阵阵冲动,和班上的孩子闹成一团。玩纸牌,挤人渣,射弹珠,特别是打陀螺,什么单打、双打、混打,几乎场场上阵。因为如此,偶有被学生的陀螺鞭给抽的。有一次,我被我们班外号叫“野疯狗”(其真名叫连风高)的孩子,一鞭抽出了一道血印,而且是在脸颊上,像条不识趣的红蚯蚓,不讲道理地卧在脸中央,大破我的“门面”,气得我关他晚学,以正视听。因为,我怀疑他是在课堂上挨了我的批评后,借“陀”发挥。况且,这个班的前任张老师去外地工作时,就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看住野疯狗,这个孩子有点毒的。”
我了解过,连风高胆子大,点子多,动手能力强,什么上树捉鸟掏鸟窝,下河抓虾摸螃蟹,样样都会。特别是钓龙虾,他的龙虾棒简直就像装了磁铁,吸引着小龙虾,成串成群地跑到他的钓钩去“亲嘴”。他太有本领了,自然成了班上孩子的大王。
凡是称王的绝非一般之人。你看,都半个时辰了,野疯狗就是死不承认,一口咬定纯属无意。还说,上次老师你不也抽着我了?说完还卷起裤管给我看。
我无言了。说实话,我也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也不知到底是否误抽过他。
但难道我就这样轻信他,放了他?我想起了校长的告诫,于是把脸板得像石块:“胡说,老师会打学生吗?”
“会呀,还煽巴掌——”
“住嘴!”我努力提高声音,还拍了下桌子,以势压人嘛。
“罚吧!”连风高一扬脸,用不屑的口气说。“是三跪还是倒立?”
我一愣。
“罚三跪。”连风高说的有点大义凛然,“你报数吧,我下跪!”
“为什么要罚跪?”
“那就罚倒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显得语无伦次,“为什么要罚倒立。不,我是说为什么一定要罚跪、罚倒立?难道一定要处罚吗?”
“那是你们老师定的,我怎么知道。”
这孩子的眼睛亮亮的,像纯净的湖,长长的睫毛仿佛湖边的垂柳,斜斜地插在徐徐的轻风中。被这样的眼睛一扫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以小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暗。是啊,既然你不是故意,孩子为什么不可以无心?
心里的阴云散了,我笑道:“我就罚你——”我故意拖长了声音,连风高做出了下跪的姿势,我一把拉住他,“我罚你——回家。”
连风高“扑哧”一声:“那算什么罚?”
“你不是说你不是存心的吗?”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再说,我也误伤过你,我们扯平了。”
连风高像是在犹豫。我拉起他的手:“天快黑了,我们结个伴,回家!”
我们走在散发着菜花的小道上。春天大半归顺夏天,只留下个要强的尾巴,顽强把持着晚春的大门。太阳像是饿坏了,早早地钻进云层找吃的去了。晚风吹来,像湿巾擦脸,凉飕飕的,特别清爽。几个贪玩的鸟儿,穿梭在渐渐变黄的麦田里,你躲我蒧,借着幽幽的晚霞,玩着“官兵抓特务”的游戏。
“风高。”我握住了孩子的手,“听说你很会钓黄鳝,能带我去钓吗?”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晚霞中,连风高眼里闪着别样的光泽。
“是的。”
连风高忽地挣脱了我的手,飞奔向前。真是条野疯狗,一点礼节都没有。我在心里骂着。同时困惑地想:难道我伤了他?我决定趁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去他家找他谈谈。可他家住村里的哪头呢?我迟疑着走向村子。
进了村口,夜色很浓了。突然,我听到“倏”地一声,像是野猫蹿过。
“谁?”我有点紧张。
一个黑影从前面那棵歪脖子老樟树背后闪了出来,是连风高。
“何老师,你看这是什么?”
连风高也不解释,将一尼龙袋东西递给我。
我看到袋子里装着几条鲜活的黄鳝,每条约有斤把重,不由问:“是黄鳝,怎么啦?”
“可有人说是蛇!”
“这人也太没常识了。”
“可这人也是老师啊,而且是比你老的老师。”
“是谁啊?”我来了兴趣。
“不就是张老师。”连风高很有怨气地说,“我妈说,张老师因为书教得好,嫁了个军官老公。所以,现在调到城里去了。”
我隐隐觉得张老师和这孩子之间有点隔阂,但在孩子跟前,我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我搪塞道:“也许,张老师才看了一眼,没看清楚。”
“她连一眼也没看!”连风高一字一腔地说。
“那她怎么说是蛇?”我不禁脱口而出。
“就是!”连风高忽然又像疯狗一样,“啊——啊——”仰天大叫,仿佛要将黑夜叫破,赶走。
这孩子心里有阴影,我忽然同情起孩子来。待到他叫累了,声音叫哑了,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风高,张老师可能是无意的。就像我认定你是存心抽我一鞭,其实我和张老师一样,都不是有意想伤害你。”
天一下就暗了——原来,月亮躲进了一块乌云里。
“何老师,我讲真话,白天那一鞭,我是存心抽你的!”
“啊?”我惊呆了。
没等我问,连风高回答道:“因为,我恨你们老师。”
“为什么?”我更震惊了。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连风高终于对我说出了埋藏在他小小心里很深很久的往事。
其实,连风高是个十分热爱老师,也十分友爱同学的孩子。有一次,张老师布置每个孩子都做一个毽子,作为体育课的器材。说是要参加学校里开展的踢毽子比赛。可同学们都说不好找做毽子的鸡毛。虽然有的同学家养着鸡,也有点鸡毛,但都是要派用场的。他们妈妈要把鸡毛积攒起来,等货郞师傅拨着货郎鼓下乡时,用来换兑成火柴、发带、头油之类的日用品。为了给同学解决困难,连风高用他最擅长的本领,每天放学后去河里钓黄鳝、摸鱼虾。忙了一个星期,他用满满一桶黄鳝从货郞师傅那里换到了一大包上等的鸡毛,每人四根,送给班上的同学。
可这天,张老师回家后,发现自己家的大公鸡活生生地被人拔走了大半鸡毛,像个半秃子,缩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张老师开始怀疑此事和连风高有关。第二天,她一个一个地检查班上同学的毽子,果真发现毽子上的鸡毛和她家的公鸡毛一致,甚至连她在大公鸡上做着记号的绿漆都还在。气得张老师当场扭住连风高,“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太恶毒了。你不是连风高,简直就是野疯狗!”
“这么说,你这绰号还是张老师取的?”我插话说。
连风高“嗯”了一声,继续讲下去:“最可气的是,有一次,我们班长黄一芳——她从城里转来的,说是没见过黄鳝。有一次放晚学后,我正好钓到了两条大黄鳝,就递上黄鳝想告诉她这就是。可黄一芳胆子也太小了,以为是蛇,吓得大哭起来。张老师正巧路过,忙问怎么回事。黄一芳说是蛇。我说是黄鳝,并将黄鳝给张老师看,请她证明。可张老师连眼也不睁,骂道,你狗心里做不出人事,还一把将我手里的黄鳝打落在地。后来,三狗告诉我,黄一芳是张老师的侄女。”
“这以后,你就不相信老师了?”
“是的,老师就是狗屁!”连风高补充说,“要不是我妈要打我,我才不上学呢!”
“你以为所有的老师都是张老师?”我有点委屈地说。
“除了你。”连风高主动捏了下我的手,“要不,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些了。”
我双眼一热,幸好有夜色掩护。
“何老师,”连风高把手袋里的黄鳝塞到我的手里,“这袋黄鳝送您,很补的。”没等我回答,他又像疯狗一样,轻快地蹿进了村子里。
这以后好多天,连风高像换了个人似的,上课特别认真。我也询问了其他几位老师,他们都说“疯狗”不疯了。
这一天,连风高从教室外跑进来,将一封信交到我手里。说是校长要他转交的。
信封上的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我有点好奇,哪位部队首长会给一个代课教师写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发现原来是张老师写给我的——
“何老师,写这封信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决定写,要不我的良心过不去。
“前两天,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位走南闯北的货郎师傅。闲聊中,他说起了浙江的黄鳝,一个劲地赞美浙江黄鳝口味地道。我问他在浙江哪里吃到的。他告诉我当年在浙江上虞一个乡村,有个孩子用一条黄鳝换他一根鸡毛,说是去做鸡毛毽子。他说,那孩子特别仗义,爱帮人。有一次,他说学校要开展踢毽子比赛,可同学们没鸡毛做毽子。他答应同学每人给四根漂亮的公鸡毛,便向他要200根鸡毛。可他的摊子里也没那么多鸡毛。刚巧,他借住的那户人家隔壁养着一只大公鸡。这天,他拔了那大公鸡的毛,从那孩子手里换了满满一桶黄鳝,不但让他大饱口福,还卖了好几块钱。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不敢再去那里了,怕被人知道后挨揍!
“我赶快问这是浙江哪里,那个孩子长相还记得吗?天啊,你猜他说的是谁,就是我们班,现在应该是你们班的连风高。我想起了这事,那年我为这事打过那孩子。因为,那只大公鸡是我家的。我怀疑是连风高拔了我家公鸡的毛,他从小就调皮捣蛋的。现在看来,我真冤枉了孩子,而且是天大的冤枉。请你无论如何代我向那孩子道个歉。我正准备买点书什么的,给孩子寄去。可能孩子对我记仇太深,请你帮我做些解释。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知什么时候,我手中的信已经在连风高的手里了。我看到,他的大眼睛,像是倾倒了一个湖,正汩汩地溢着晶莹、明亮的清泉。
我也鼻子一酸,双眼发热。“一定要像老师,必须装!”我想起了校长先生的叮咛,赶快起身离开教室。教室外,天正下着小雨。我走进轻柔的雨幕里。忽然,一团红云飘来,雨停了。我抬起头,原来是连风高正踮着脚,为我撑着一把大红的伞。
“何老师,你哭了!”
“没有啊。”我擦去了不争气的泪水。
“你的泪水还在我的手上呢!”
“哦——”我抬起头,笑道,“不可能的,是雨水吧!”
“雨水是热的吗?”
“会啊,太阳雨就是热的。”我接过了连风高手中的伞,瞥了下一脸迟疑的他,“你的红伞一撑,下的就是太阳雨了。”
“是吗?”
“不说这些了。我问你,黄鳝什么时候最多?”我赶快转移了话题。
“再等等。”连风高自信地一仰脸,“得到麦子全熟的时候,黄鳝最多。那时的黄鳝长得最壮,最成熟!”
“你怎么看出来的?”
“黄鳝黄了呗!”连风高的口吻,让人联想到坐着草船借箭的诸葛亮。
哦,麦子熟了,黄鳝黄了。
(作者单位:绍兴市上虞区
金近小学 浙江绍兴 330600)
责任编辑 余志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