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性格的面料会自己生长

2015-07-22 00:25顾玥
人物 2015年7期
关键词:织布机夏布面料

顾玥

北京杨梅竹斜街上的原住民都不太肯定七号楼在哪里。摸进街头的小门脸,转身,踩着木台阶登上二楼,迎面看见第一户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单人旁”的牌子。这里是易洪波先生的工作室,窗外的老街上游人如织,易洪波孤身猫在这里,与满屋的夏布做伴。

夏布其实就是麻布,它由苎麻手工织造而成,吸湿、透气、清凉,适合夏天使用。有数据显示,苎麻面料平均比棉布要低2.5度,炎夏里抱一匹苎麻布料在怀里会觉得特别凉快。易洪波认为浏阳夏布是所有的布中“最有性格的面料”,因为它摸起来比亚麻还要粗糙,这种“死硬死硬”的触感自诞生以来几百年都没变过,时至今日手工夏布的尺幅还是很窄,染色是最土的草木染,这里头有根性,有大地的肌理。

易洪波来自夏布之乡浏阳,然而在他的童年印象里却没有夏布的影子。野生苎麻倒是满山都是,每年夏秋收割下来,母亲会搓成麻绳攒到冬天纳棉鞋的底。直到上了高中,他才从学校里发的认识家乡的教材上第一次听说夏布这种东西,和浏阳的其他几大特产花炮、菊花石、金银花并列。高中毕业后去北京服装学院念书,毕业后先在服装业摸爬滚打,又转投媒体行业,最后辗转回来重新牵起高中埋下的这个线头做家乡夏布的推广与改良,中间兜了个好大的弯。

有意思的是这种布在日本被称作“上布”,日本人将其看作最顶级的布,可以用来做和服,而中国就把这个叫做夏布,夏天的布料,浏阳的老人都记得以前是用夏布做蚊帐的。湖南客家人过去有一个传统,女孩子从小开始要学打麻、绩线、织布,就为了给自己做一个蚊帐当做嫁妆,只有带着亲手做出的夏布帐子才能够出嫁。易洪波母亲的嫁妆里面就有一个,一直藏在箱子里,从来没有给易洪波看过。过去这样的帐子一用就能用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那个时候没有所谓的消费观念,只有用这个物品的观念。我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东西,我要好好地珍惜它,好好地用它,烂了我就去修补,不像现在稍微有一点破就会扔掉。”易洪波说。而时装工业与此完全相反,它是一个以浪费为前提的工业。“每年我穿完就扔,每一季都要更替,这必然是一个对资源的浪费,它本身就是一个不环保产业。”这是个悖论,要向前进就要出新,出新就要产生浪费,易洪波说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所以干脆从服装设计这个终端行业折回源头,专心做面料,让设计师能有选择的余地。

打麻

绩线

织布

最传统的夏布制作工艺先要用浏阳河水漂一个星期,再放到河滩上暴晒,傍晚的时候接着用河水去冲洗、晾干,隔夜再放去晒和冲,这样的过程要反复六七遍,这样出来的布特别的白,同时上面还有隐隐约约的斑纹,就像湘妃竹一样。这被易洪波称为“传说”,由于巨大的时间和人力成本现在已不太可能实现,而设计师马可女士创立的“无用”品牌在很多方面都试图再造传说。无用制衣全部采用棉麻丝毛的天然纤维,从原产地收集原材料,棉来自新疆,麻来自西南,蚕丝来源于四川及江浙地区,羊毛来自于新疆和内蒙古。生产过程中支持小农户生产者坚持有机种植和传承手工艺,用百年的老织布机手工织造成布,再采用天然野生植物染色。茶、咖啡和紫草、五倍子、苏木、石榴皮等中药都可以用来染色。由于不同染材的年龄或采集的季节、染色环境的湿度及温度差异,加上染色过程全为手工操作,植物染出的衣物大都有深浅不均的现象,马可将此看作植物染比化学染更加生动和充满灵性的特色。

经历这样耗时费力的诸多步骤和过程,每样成品都定价高昂,一串看似天价的数字背后是现代人为了再现前现代的传说付出的努力。与易洪波相同,马可也意识到了时装业的“原罪”,她选择了一条更直接也更需要勇气的道路,无用空间里每一样服装和家纺用品的时间指向都是一辈子。有位男性顾客第一次穿上无用的衣服就知道已经找到了“一生的衣服”,他把家里以前买的衣服都收起来,以后再也不穿了。

金泽工艺馆馆长张西美女士也是即用即弃的消费文化的对抗者,她认为“永续消费”才是生活,但对待传统工艺也不必强求恪守古法。张西美在上海青浦区金泽古镇开设纺织工艺坊推广纺织文化,定期教授纺织课程。金泽夹在上海与苏州中间,与两头市区的交通都不是太方便,这期纺织班七八个学生一起在这闭关一周,抬头听讲低头织布,自嘲这儿像是个神秘组织。张西美不把自己的课程叫做教学,她说是思考。“我想让他们想以前为什么这么做,这样做是不是最好的方式,现在又有什么新方法可以改变。”张西美说。在工业布料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人们没有选择,想做衣服只有自己织布,而现在时代不同,织布不再是必需。这一项手工艺角色也发生了变化,“这是休闲,配套的生活方式没有了,重要的就不再是恪守传统,而是动手去做一样事情,慢慢慢慢地去完成。这个过程本身的意义大于结果。”

金泽工艺馆教室两头放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线,学生们以创作灵感为第一准则任意选择材料,有人用绒线夹着丝线刻意追求不平整的手感,有人随手拾起古镇地上的木材木屑,甚至工艺馆里的猫也能抱得来薅下一根毛织进布里。

湖南人易洪波待在北京胡同与夏布为伴

“传统的就是最好的是最简单的答案。但是现在人们有更多选择是件好事,面对选择,通过每个人的独立思考,答案可能有所不同。”张西美说。现在的民间工艺要么停留在很老的工艺人身上,要么就是在学校面对很小一部分学生。老工艺人往往会做不会教,教的方法又与现代人的需求不一样。这里面临的断裂同样在织布机上出现,“中国只有传统的织布机,然后就直接跳到工业的那种,中间是空缺的,因为没有这个市场。” 张西美说。

她的教室一边放着传统织布机,上了年纪,气势汹汹。能操作这些大家伙的人少之又少,张西美在金泽本地找到两位阿姨来摆弄它们,阿姨们都是五六十年代迫于生活压力学会纺织,后来生活好了起来,中间二三十年就再没碰过织机。另一边是日本当代研发改良的saori织布机,色泽甜美诱人,看起来像玩具似的,20斤左右的重量可以让人拎起来放进后备厢里,走到哪儿织到哪儿,这种织机对绕线、织法等等进行改良简化,连4岁的小孩子都可以学会,对于残障人来说也是很好的艺术治疗。在张西美的班上,两种织机都可自由使用。阿姨负责示范传统织布机的织法,张西美带着学生在边看边记,“我们明天试试另外一种,比这个要快,你们想想哪种好。”她说。学习传统的方式可以明白以前人为什么这样做事情,比如为什么手织布花纹都很简单,因为织布时人脑要当电脑使,图案只能记在脑子里。

张西美的自我期望是半个艺术家半个教育家,了解传统,又利用传统去做新的东西,新的表达加上新的工艺和新的材料,这是她认为真正具有现代性的方式。她所提倡的“永续消费”不是从一开始就教导大家只买只用一件东西,而是倡导一种自然而然的回归。“买买买就腻了嘛,当你已经买了太多的时候,自然会追寻一种潜在永恒的东西。”她展开自己的围巾,打比方说去东南亚很容易买一条围巾又不太贵又很有特色,又不是当地固守传统有点新的味道,但是中国没有。“我没有一条围巾是中国的,这里没有在传统里加入一些新的东西。”啪,又是一声断裂。

从环保和可持续性上来说,答案也不是非此即彼这样简单粗暴。马可认为植物染优于化学染,因为前者源于自然,也终将回归自然。而化学染的色牢度远远超过植物染色,化学染后的废水排放在江河湖海中会破坏水系生态,导致水生动植物死亡,服装上残留的化学染料也大多含有毒素甚至是致癌物质,危害身体健康及自然生态。但在天然面料和人造化纤面料的问题就要复杂一些。大体看来,天然面料比人造的化纤面料更环保,“天然面料与人体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性甚至是相应的生命力,因为同样出于自然也同样回归于自然,天然面料能够呼吸和成长,更充满生命力,也易与皮肤亲近。”马可对《人物》杂志说。

张西美觉得“永续消费”才是生活

但扩展到整个服装工业来看,天然面料里的棉花虽然大幅提高了服装的适穿性,改变了整个世界,它的环保性却备受质疑。“棉花是对世界环境产生特别大危害的一个东西,”易洪波说,“它消耗的水资源比水稻还大。”同时棉花对土地的危害也很大,连续种上3年,土地就不能用了。“就是它把那个土壤给硬化掉了,就死硬死硬的,你根本没有肥力了。”易洪波说。

他质疑现在快销时装品牌热衷推出的环保有机棉概念。在整个棉纺织工业里环境污染特别大的情况下,有些覆盖全球的快销品牌拎出几个系列卖出高价说是有机棉,这样的环保力量实在是杯水车薪。“全世界99%的棉都是这种有污染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是所谓的有机棉,这个真的就只是商业上面的一个卖点。”易洪波说。他工作室的墙上有4个名字:胁阪克二、诺乐、真木千秋、关根由美子,这4位设计师在世界各个地方接续手工艺面料传统,在此基础上加入自己的思考与创新,同时兼顾环保与可持续发展。易洪波说这是他的4个榜样,也是他寻找答案的方向。

而在马可这里,答案化繁为简,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凡是不伤害大自然的就是有益于人体健康的;凡是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也一样危害人类的健康和生存。“把自身与自然分离正是城市人普遍存在的问题根源,就像我们天天吃饭,一日三餐从不间断,谁也不觉得麻烦,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你的胃与你自己分离,当你把自己看成地球的一部分,与大自然合一无二的时候,环保怎么可能是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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