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片

李开杰

一

小张老师到蜀光中学初二（1）班实习时正是初二下学期。

据说小张老师先在另一所学校实习，后来听说省级重点中学蜀光愿意要实习生，便托了人到了蜀光中学实习并代理初二（1）班的班主任。

初二下学期本来是初中阶段最好的光阴，没有了初一的畏缩，也没有初三迎中考的紧张。可是蜀光中学是重点学校，初二（1）班又是重点班，因此蜀光中学的学生都叫初二（1）班是重点的平方，因为这个重点的平方，初二（1）班的同学们在初二下学期便无法找到美好时光的感觉。

开学的第一天便开始了晚自习。老师说要让大家在开学的第一天便绷紧学习这根弦。

于是大家读书读书再读书，做题做题再做题。

进重点班多交了这么多钱，没买来舒适反而买了劳累，开始大家都很有些怨气，后来同学们想通了，老师是为大家好，老师说了，你们这几年苦些，是为了今后更长时间的不苦。

不久，中考的事实更是把大家吓坏了。本校高中的淘汰率竟然超过百分之七十。没考上本校高中部而又想读本校高中的，择校费起价五千元，然后每差一分另加一百元钱，并且高中三年的学费得一次交清。这一点真是把大家吓坏了，大家吓坏了，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一切习题练习、一切枯燥无味。

班上爱作诗的熊刚（准确地说是曾经爱作诗，中考的结果一出来他便不作诗只做习题了）曾把这样的日子叫作连阴天，他说这天将一直阴到中考结束，然后有短暂的晴天，然后很快便又将阴得更沉，那时我们便迎接高考。

漂亮的缪佳听完熊刚的话便激动了，她说，熊刚，您是我们初二（1）班诗歌的太阳。

大家从心里佩服诗歌的太阳熊刚的洞察力，于是大家准备静下心来度过这漫长的阴天。可谁知，这时上帝给初二（1）班送来了一个实习老师。

二

他姓张，弓长张，长得虽然一介武夫样，但却多愁善感，骨子里倒像个酸文人。

张老师到初二（1）班实习的第二天早上，班上五十个学生每一个都收到了一张弓长张自制的卡片，是一张名片大小的雪白的硬纸，上面写着一句话，是那种带着祝福与致意的话。开始时大家浅浅一笑，想这弓长张也真是太学生味了，而且有点小儿科。你想这贺卡大家从小学二年级便开始互送，到现在七年时间，送了多少贺卡出去又收了多少贺卡回来，把多少吉祥如意的话写给了别人又收下了多少吉祥如意的话，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兴趣了。

因此这白纸片大家并没把它当回事。有些不礼貌的同学甚至把它揉巴揉巴扔进了废纸篓。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些白纸片将会成为大家重要的收藏品之一。这些白纸片的经历让大家知道不能轻易地对一件东西的价值下定义，知道时间会改变每一样东西的价值。

这些，张老师一点不知道。他照样认真地写他的白纸片，照样每天早晨早自习前把这些白纸片放到每一个同学的课桌上。

大家发现，随着张老师对大家的不断了解，这纸片上的话在不断地变化内容，在一天天地走进大家的心中并引起大家内心长久的感动。

睿睿的成绩是很好的，可那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她有些沉闷，学习有些退步，那天她收到的纸片上写的是：目标远大就别在小站上停留。玲玲参加化学竞赛得了省二等奖，那些天便有些沾沾自喜，那天她收到的纸片上写着：往前走，别留恋路上的鲜花，在前面，鲜花还会相继开放。缪佳是喜欢唱歌的，而且能把很平凡的流行歌曲唱出档次来，可年级考试大排名后她再也不唱歌了，因为她的排名总在五十名之后，她说前面五十个人每一个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上，还有什么心思唱歌！那天她收到的纸片上写着：你应该明白你的歌声给同学们带来了多少快乐，列宁说不懂音乐的人我们简直该叫他石头。

还有很多很多。总之这普通的纸片就这样一小点一小点地占据着同学们的感情世界，到最后大家终于把每天能收到这么一句话当作一天生活开始的必需品。诗人熊刚说：这薄薄的纸片是我们生活中早班车的汽笛，它提醒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张老师便这样用他的纸片一天天地征服了同学们。不过这征服指的是女同学，初二（1）班的男同学是没法征服的，一个赛一个地玩世不恭，在他们眼里没有英雄没有偶像甚至没有太阳和宇宙，因此大家认为谁也别想征服他们也用不着征服他们。

可张老师却征服了他们。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三

事情开始是在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对其他人而言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可对男同学来说那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早晨。在前一天，中国足协宣布不组团去巴西观摩世界杯，虽然中国足协的理由是为了厉行节约，可凡是喜欢足球，关心中国足球的人都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彻底放弃的表现，彻底得连去看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天早晨张老师红着眼睛邀请（注意是邀请而不是要求更不是命令）全体男同学放学后在学校操场上开个短会。

开始男同学是不想去的，或者说大多数男同学是不想去的，班主任召集开会也常常有个别人不到，你弓长张一个实习老师算什么？虽然学校让他在实习期间代理班主任，可谁都明白这代理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班主任而只是实习老师。

张老师在走之前丢了一句，他说中国足球真是让我们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就这一句，全体男同学都在放学后去了操场，就连最瘦弱的杨杰也去了。他跟任何体育项目都不沾边，可还是去了。

那天开会说些什么大家不得而知，那些平时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守不住秘密的男同学，这次不知得了什么灵药，竟把那么大一件事瞒得那么彻底。

开过那次短会后，初二（1）班便成立了“雄起”足球队，而且班上的男同学亲密无间地团结在了弓长张的周围。

从此以后男同学便没有了时间玩世不恭，那些轻飘飘的嘲讽话只有在你不做任何事情时才起作用，一旦你想认真做一件事，那么首先你得把自己搞得沉甸甸的，何况他们干的是足球这么一件事，那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轻飘可言。

在大家的印象里，初二（1）班的那些男同学从来没有这么单纯过这么透明过，他们的全部空余时间都用在了学校那个一点不标准的足球场上，他们成天研究四三三、四四二或者五三二阵形，研究角球传中时怎样用头球攻门使之变成一套一气呵成的进攻战术。

四

这样只有两周的时间，初二（1）班的任课老师便开始皱眉头了，不光是班主任老师皱眉头，每一科的老师都皱。你知道临近大考，老师和家长们最担心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你在某方面特别专注。假如你那时特别专注于外语，你能说七国语言能流利地用英语朗读惠特曼用俄语朗读普希金，你外语可以考上一百五十分，那也是件悲惨的事。因为专注的结果你将会把其他学科忽略，哪怕你认为最不重要的时事拉你几十分下来，那么考试以后你的日子就更惨。何况这些男生专注的是体育，一项最不该专注的课程。

男同学们浑然不觉。可大家都知道老师们都在忍耐着，为了这个来实习的弓长张而忍耐着。大家还知道，老师们都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因为缺乏经验不懂教学而抱着一个黑白的皮球与他的雄起足球队一起在操场上瞎撞。老师们都知道弓长张分进学校后很快就会明白一切热情一切冲动都将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张一张的考卷才能垫起一名大学生，垫起自己在教学上的经验、成绩和职称。

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随着热情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热情的消失而消失。可没想到张老师和他的雄起队经过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和理论研讨后，便认为自己有了横扫天下的力量，于是四面下战书八方搞邀请，把一个清静的校园搞得狼烟四起，雄起队那面杏黄旗在蜀光中学的校园里随处可见。

老师们便开始对弓长张有了议论，继而议论纷纷，终于变成了大事，大得成了每周一次的校长办公会的内容之一。

校长办公会的决定来得很干脆，中考临近，大战在即，任何事情都得快刀斩乱麻，对学生迎考有害的事，更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校长办公会的决定是：小张老师提前三个月结束实习。提前三个月的意思是马上走人。但是校长责成教导主任一定要对小张老师在实习期间的表现写一份全优的鉴定。

校长说，说实话我内心觉得这小伙子有些道理的，只是非常时期自然只能用非常之策。

小张老师听完教导主任向他传达校长办公会的决定后，抱着头坐了半天，然后对教导主任说他认为还是应该按照规定让自己把这三个月实习满。教导主任说如果你要按规定办，那么我们只好按你在实习期间的事实来写你的实习鉴定。最后小张老师沉思良久说他服从校方的决定。

五

听说张老师要走，初二（1）班的同学们才突然发现这个年轻的实习老师在他们的生活中已变得很重要了。他们过去从没感觉到这一点，每天自然而然地把他放在桌上的白纸片拿起来，读一遍他写在上面的短语，然后放进书包里，然后一般可以在长长的走廊上看见他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写作文写得像散文一样好的赖琳莉对他的笑有一个精辟的形容词：透明。

可这一切将消失，这透明的笑容将消失，随着张老师的离开而消失。

同学们商量着，应该给张老师一个告别，这告别应该奇特些，就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档次高些。

同学们讨论后，推选班长去向班主任老师汇报，说为了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调节一下生活，同学们想在班上举行一次硬笔书法展。

蜀光中学的校长喜欢书法，也写得一手好字。他常常在学校集会时号召同学们把字写好，说不能让电脑把传了几千年的中国书法毁了，说写字是基本功的基本功。于是蜀光中学的同学们都把写字戏称为“基功二次方”。因此练字成了蜀光中学的一种风气，而且蜀光中学也确实出了些写字好的人，市书法协会就有两名会员来自蜀光中学。

老师很爽快地同意了同学们的请求。班主任是很有经验的老师，她知道调剂的重要性。

准备工作做得及时而充分。在初二（1）班的历史上，同学们还没有什么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得这么充分。

硬笔书法展在短短一天的准备后便于星期五下午两节课后在初二（1）班教室内举行了。

读者肯定猜到了，这些硬笔书法的内容全是小张老师每天在白纸片上写给同学们的祝福与希望，每个人都把这些祝福与希望写在了自己认为好看的纸上，并自己动手为它加上了好看的装饰，而那些原件，那些白色的纸片，则全被同学们塑封好，放在旁边。

同学们全没有心思去参观他们精心组织的硬笔书法展，他们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倒是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他脸上的表情由看第一张作品时的惊奇变得羞涩然后是感动。到他看完作品静静地走出教室时，他已是满脸泪水。这时同学们想到了他第一次向大家做自我介绍时说的话，他说他多愁善感，骨子里是个文人。

过去同学们都认为作为一个男人多愁善感不怎么好，太缺乏阳刚之气，可自从那天看了张老师泪流满面之后，他们认为多愁善感肯定是优秀男人必备的品质之一。

六

比起全班的告别仪式来，男同学们单独举行的告别仪式更上档次一些。初二（1）班的女同学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尽管承认这一点对于全体女同学是一种很深的失意。从初一上学期到现在，不管小考大考，班上前十名没一个男生，只这一条，你便会明白要承认这一点是多么让初二（1）班的女同学不甘心的事。但她们承认了：男同学的告别仪式真的不错，而且很不错。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平时自尊心强得接近虚荣的女孩子，面对这次的承认反而有一种脱俗的坦然。

男同学为他们的雄起队缔造者进行了一次射门表演。这次射门表演没在学校操场，而是到了区里的大运动场。为了在这壮观的大运动场进行这次射门表演，刘柯磨着他当区委副书记的老爸流了二十分钟眼泪，终于让老爸给文体局局长打了电话。

射门表演定在星期天晚饭后，守门员就是张老师。

星期天晚饭后，太阳还有些留恋地搁在运动场的围墙上迟迟不肯下山，那金黄的夕阳像一盏聚光灯，把戴着大手套站在球门边的张老师镀得通体透明。在离张老师十多米远的地方，初二（1）班的全体男同学整齐地排在那里扭腰抬腿地憋劲。他们全是雄起队的队员。

射门开始了。

男生们一个接一个地上来，把那黑白的皮球发狠地踢向球门。那皮球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没有被它们的主人这么毫不爱惜地踢过，它们满含委屈地从不同的角度飞向球门，弄得守门的张老师左腾右跃上下翻飞。

一次又一次的扑球，地上的沙子把张老师的两肘擦出了血，那血染红了他的白色运动衣。那地上怎么没有草皮呢？那地上竟然没有草皮！全区最好的足球场上竟没有草皮！！初二（1）班的女同学们站在旁边看着，第一次对没有草皮的运动场深恶痛绝，可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她们明知道这个事实，却熟视无睹。

男同学们没有注意地上有没有草皮，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张老师的衣服从白色变成了红色，他们仍然一个劲地射门射门射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简直让张老师没有喘息的机会。

有几个球的角度是很刁的，几乎是从横梁与门柱的交接处那极小的角度挤进球门的。张老师在斜跃救球时，头撞在门柱上，血流了下来，张老师满脸泥土的脸变成了土红色。这让在一边着急的女孩们都有些恼了，你的角度干吗那么刁啊！那么大的球门从哪里进去不是理直气壮的，偏要从那角上进。这些健忘的女孩子，她们忘了，过去比赛时，男同学们每射一个角度稍刁的球，她们都要犒劳他们冰激凌。

最讨厌的一个球是刘宇射的，那很有力量的球根本就没有打算进球门，而是直直地奔向张老师的脸，最后落在他的鼻子上，马上那鼻血便如奔涌的泉水汩汩而出，远远望去如一朵突然绽开的花。

女孩们都惊叫起来，大声地喊别射了别射了别射了！

可男同学们理也不理那些女孩子。这些平时老是讨好女孩子蹭女孩子零食吃抄女孩子作业在女孩子面前说无伤大雅的粗话表示男子汉气概的男生们，这时竟然理也不理女孩子，他们照样射，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刁。

最后一个球是杨杰射的。就是那个与任何体育项目都不沾边的瘦弱的杨杰。他也有皮球。天啊！他也买了只皮球，而且是耐克牌，几百元钱一只的耐克牌球。他一直没有射，一直抱着自己的耐克牌球不知所措地望着这足球乱飞的场面。

最后他决定射了。他把球放在地上，往后一步一步地退。这时大家都站着，静静地看着他。

终于他射门了。

那球歪歪斜斜地有气无力地滚向球门，还没滚到球门便懒懒地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张老师一个漂亮的鱼跃，把球扑住了。于是这便是一次很正常的射门和很精彩的扑救了。

这时大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天黑尽了。

张老师吹响了口哨，于是全班同学走向球门把张老师围在中间。

张老师说他坐今天晚上的车到省城。省城是他的家。他提前三个月便完成了实习，可以在家里认真地听三个月的歌了。

然后张老师走了，背着一个不大的包，穿着一件很脏的运动衣去车站。

七

到今天，初二（1）班的孩子们也不知道，张老师是不是一个好老师，他们甚至搞不明白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可他们却常常想起他——弓长张。

时间已经过去近一年了，他们仍然常常想起他，议论他。

弓长张老师。

他代理过初二（1）班的班主任。

代理的意思是根本不是班主任而只是一个实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