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金·邦德
全家人登上前往勒克瑙的特快列车时,外婆养的宠物鹦鹉波佩耶尖叫起来:“全体上车!”我们一家人要从德拉敦搬家到印度北部的勒克瑙,外婆坚持要带上她的鹦鹉,于是外公和我也坚持要带上我们俩的宠物——分别是一头名叫蒂莫西的幼虎(这是外公的宠物)和一只小松鼠(我的宠物)。不过,出于谨慎的考虑,我们觉得还是把家里养的蟒蛇留下为好。
以前印度的火车还不像如今这样人满为患,乘客们可以带上好几种动物一道出行。外公之前决定要风风光光地出门远行,订了一等卧铺,于是我们拥有了一间共有四个铺位的包厢,连幼虎蒂莫西都独占了一整张铺位。事后,大家都一致赞同,蒂莫西在旅途中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乖。就连列车员也承认说他不可能遇上比蒂莫西更守规矩的乘客了:它既不会偷摊贩的东西,也不会冲人大喊大叫;既不会破坏火车上的物品,更不会在月台上吐痰。
虽然如此,旅途中并不是无惊无险。列车尚未抵达勒克瑙,车上的突发事件已经够多的了。
一开始,是鹦鹉波佩耶不太喜欢车外的小贩,啄起他们从车窗伸进来的手。列车从德拉敦车站出发之前,它已经啄中两根手指,外加一位检票员的耳朵。
列车刚开动起来,宠物松鼠奇普斯就从我的衣服口袋里钻出来,察看周围情况。在我来得及阻止之前,它已经从包厢门逃了出去,沿着过道往前跑。
奇普斯发现,火车是松鼠的天堂,几乎所有乘客都在火车离站前买了大包盐焗花生。它毫无困难地与小孩和成年人交上了朋友,等它在一个小时后回到我们的卧铺包厢时,小肚子就快胀裂了。
“我要睡上一觉。”外婆边说边给自己盖上毯子,在蒂莫西对面的卧铺伸个懒腰后躺下,“今天人真疲惫啊。”
“你要吃点东西吗?”外公问道。
“我不饿——离家前,我喝了点汤。你们爷孙俩自己从餐篮里拿东西吃吧。”
外婆呼噜噜地睡着了,就连波佩耶也开始脑袋一点一点,被车轮的哐当哐当声和蒸汽引擎平稳的呼哧呼哧声催眠得睡着了。
“哎,我饿了,”我说,“外婆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有火腿三明治、煮鸡蛋、烤鸡和醋栗馅饼。统统都放在你铺位底下的餐篮里。”
我拖出那只大篮子,把它拉到包厢中央。餐篮上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的。我刚解开系带,篮子盖突然打开了,接着我惊诧地喘了口气。
外公养的宠物蟒蛇蜷曲在餐篮里,心满意足地趴在晚餐的残骸上。外婆此前坚持让我们把蟒蛇留在家里面,于是外公把它放到了花园里。不知怎么,蟒蛇竟成功地偷偷钻进了餐篮。
“呃,你在看什么?”外公从角落里问道。
“是蟒蛇。”我说,“它吃光了咱们的晚餐。”
外公走到我身旁,我俩一起低头望着篮子里仅剩下的食物。蟒蛇并不咀嚼食物,而是会把食物一口吞下。从这条大蟒蛇富有光泽的蛇身中,可以清楚地见到一只鸡、一个馅饼和六只煮鸡蛋的外形轮廓。我们没能辨认出火腿三明治的轮廓,但推测起来,三明治应该也被蟒蛇吞下了,因为篮中不见三明治的踪影,只剩下几只苹果。显然,蟒蛇不太爱吃苹果。
外公迅速把篮子盖上,推回到铺位下面。
“我们不能让你外婆看见蟒蛇,”外公说,“她兴许会觉得咱俩故意带蟒蛇上车。”
“哎呀,我肚子好饿。”我抱怨道。就在那时,奇普斯结束一次冒险归来,递给我一粒花生米。
“谢谢,”我说,“假如你整晚不停给我拿来花生米,我也许能撑到明天早上。”
然而,我很快就起了睡意,外公也开始打瞌睡。唯一保持清醒的便是松鼠,它仍旧全神贯注于勘查远处包厢的任务。
午夜过后,过道的尽头传来吵闹声,外公和我被吵醒了。蒂莫西在睡梦中咆哮了一声,波佩耶也出声了,仿佛在抱怨。
突然间,响起“有蛇,有蛇”的叫声。
外公立即站起身。他看了眼铺位下方。餐篮内是空的。
“蟒蛇逃出去了。”他说完就从我们的包厢冲了出去,身上还穿着睡衣。我紧跟在外公身后。
大约有十来名乘客聚在卫生间门外。
“出什么事了?”外公随口一问。
“我们进不了卫生间,”有人说,“里面有条大蛇。”
“让我去看一眼。”外公说,“我对蛇无所不知。”
乘客们为外公让出路,他走进卫生间,发现蟒蛇蜷曲在洗脸盆里。饱餐一顿后的蟒蛇变得口渴,发觉餐篮的盖子很容易被顶开,就逃了出来寻找水源。
外公拿起这条吃得太饱、昏昏欲睡的蟒蛇,跨出洗手间。乘客们赶忙为人与蛇让路。
“一点也不用担心。”外公兴致勃勃地说道,“这只是条无害的年幼蟒蛇。它已经吃过晚餐,所以没人会面临任何危险!”他手臂里抱着蟒蛇,迈步回到我们的包厢。一等我走进包厢,外公就插上门闩。
外婆正从铺位上坐起身。
“我就知道,你在背着我干蠢事。”外婆责备道,“你跟我说,你会处理掉那条鬼东西,结果自始至终,你都藏着它不让我知道。”
外公试图解释,说我俩与此事毫无瓜葛,是蟒蛇自己偷偷钻进了餐篮,但外婆丝毫不信。她声称是祖父没了蟒蛇就活不下去,故意带上它。
“当梅蓓尔见到蟒蛇,她会怎么做!”外婆绝望地喊道。
我的姨妈梅蓓尔是名教师,住在勒克瑙。她将会和我们一起住在新家里。她惧怕所有爬行动物,尤其怕蛇。
“我们不会让她看见蟒蛇,”外公说,“它已经回到了餐篮里面。”
次日早晨,列车驶入了勒克瑙。梅蓓尔姨妈在月台上接我们。
外公让所有其他乘客先下车,随后才牵起链条,与蒂莫西一道走出包厢。我的衣服口袋里藏着松鼠奇普斯,双手各拿一只行李箱。波佩耶站在外婆的肩膀上,眼神中带着不少怀疑,打量起喧嚣忙碌的月台。
梅蓓尔姨妈是名美食爱好者,一眼就看见了餐篮,拿起篮子说道:“篮子不是非常沉。我会把它拿到外面的出租车上。我希望你们给我留了点吃的。”
“有一整只鸡呢。”我说。
“我们基本什么都没吃。”外公说。
“全部都是你的,姨妈!”我补充了一句。
“哦,好极了!”梅蓓尔姨妈惊叹道,“我有好几年没尝过你外婆亲手煮的食物了。”随后,谁也没法从姨妈手中拿走篮子。
我瞥了篮子一眼,觉得自己看见盖子鼓了起来,但是外公这次把篮子系得相当结实,盖子不太可能被突然顶开。
一辆宽敞的1950年产雪佛兰汽车等候在车站外,我们一家人逐一上了车。蒂莫西进入了后座,留下的空间足够外公与我坐。梅蓓尔姨妈与外婆一起坐在前排,餐篮放在她的腿上。
“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篮子里有什么,”姨妈说,“我就不能先瞄一眼吗?”
“现在不行,”外公说,“咱们先去享受你为我们准备的早餐。”
“是啊,等我们到家吧,”外婆说,“亲爱的,先告诉出租车司机你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司机看上去相当紧张呢。”
梅蓓尔姨妈吩咐了司机几句,随后出租车伴随着一团烟尘飞驰出去。
“啊哈,我们上路了!”外公说,“我期望能快点住进新屋。”
波佩耶自豪地立在外婆的肩上,猜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颤动的餐篮。
“全体上车!”鹦鹉嘎嘎叫着,“全体上车!”
等我们到达新屋时,我们发现餐桌上有一份早餐在等待我们。
“食物不多,”梅蓓尔姨妈说道,“不过我们会拿这只篮里的食物当补充。”她把篮子放到餐桌上,打开盖子。
篮里的蟒蛇正在半睡半醒中,嘴里衔着一只苹果。然而,梅蓓尔姨妈并不是即将受到蛇引诱的夏娃。她立刻昏厥了过去。
外公迅速拿起蟒蛇,带进园子,把它挂在番石榴树的树枝上。
当梅蓓尔姨妈苏醒后,她坚称餐篮子里有一条大蛇。我们则向她展示了空空如也的餐篮。
“你一定是看错了。”外公说。
外婆一言不发,但鹦鹉波佩耶发出了一阵狂笑的叫声,紧接着我们所有人——包括略有歇斯底里的梅蓓尔姨妈在内——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发稿/庄眉舒
插图/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