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伙

2015-07-20 12:13董维华
青春 2015年7期
关键词:抓周斗鸡面条

董维华,男,1966年生,近年来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公安报》《江南时报》《雨花》等刊物发表散文和小说50余篇。

狗伙上面有三个姐姐,分别叫:盼弟、招弟、引弟。他爹妈立誓:一定要生个男儿,传宗接代。他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大姐盼弟下河洗澡,淹死了。

“母子两安。”等他出生时,接生婆在屋里喊。

“生的什么?”他爹高有福在门外急着问。

“是个带把儿的。”

“这下好了,我有后了。”高有福激动得跪在地上,大喊。

于是,高有福给他取名:“宝根。”家乡有个风俗,要取一个侉名,才好养,命长。于是,取侉名:狗伙。猪、狗、猫、牛多好养,生命力强。然后,在大床的榫头处钉了一根木钉,意为家中“添丁”了。

听我妈后来告诉我,狗伙的“抓周”酒办得很热闹。那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不久,缺衣少食,还比较困难,他爹把家中一只生蛋的芦花鸡宰了,足足请了三天客。我妈讲,第一天晚宴上的是“六大碗”,“六大碗”是三荤三素,用大海碗盛,尽管都是土菜,这在当时是非常不容易的。第二天早上,先喝早酒。然后举行仪式。他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副祖传的银锁挂在他脖子上,两只耳朵都挂了耳环,剃头师傅给他理了一个桃子头。桃子头一般只有惯宝宝才理,桃子上的头发以后是不剪的,留着扎辫子。最后一个仪式:抓周。在桌上放三个物件:铅笔、短棍、熟鸡蛋。铅笔象征有文化,将来做文官;短棍象征有功夫,将来做武将;鸡蛋象征着团团圆圆,万事顺利。狗伙从桌上爬过去,抓的是短棍。

大家鼓掌,这是将军棍,将来会有大出息!他爹激动得不住地作揖,口中念念有词:“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

狗伙小时候爱哭爱闹,常常白天睡,夜里闹。高有福就抱着他,托在手上,他不睡,他爹也不睡。他总是穿新衣裳,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两个姐姐好羡慕,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时,他有事不满意,躺在地上哭,双腿乱蹬,他爹就说:“引弟,让宝宝打一下。”或者:“招弟,快趴下来,让宝宝骑马。”于是,他破涕为笑。

我和他同年。一次,我们一起“斗鸡”。“斗鸡”就是盘起一条腿成三角状,另一条腿独立,两人互相用盘起的腿斗,谁倒了算输。我斗鸡还行,三下五除二,就把狗伙拱倒了,他不服,爬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衭领,两人扭打起来,双方小伤无大碍。小伙伴赶紧拉劝,时间不长,俩人又握手言和。回到家中,他爹带着他吵到了我家评理。

“你家老三打我家狗伙。”

“我俩斗鸡,是他先打我的。”我赶紧说明情况。

“狗伙手上皮都破了,这还了得?太欺负人了。”

“我膀子上的皮也破了。”

“狗伙是我亲生的儿子,大妈,今天你要给我个说法。”

似乎我不是我妈养的,或者,是从渔船上抱的。

“我家只有一个,你家有三个呢!”他爹不依不饶。

当天,我妈很克制,没多说什么,当场打了我,高有福满意地带着狗伙走了。我妈搂搂我,说这是打的“杀气棒”,不要往心里去。诸如此类的事多次发生在他与小伙伴之间。

他十岁那年,他家举行隆重的“剃长毛”仪式,剪去了桃子上的长辫,改成了平顶头。次年,他妈得癌症死了,高有福又当爹又当妈,忙里忙外,学着煮饭做菜,大老爷们儿竟然学会了纳鞋底、织毛衣、补衣服。出门时总把他带在身后,就像个影子。

那年的洪水特别大,雨总是下个不停。

我是十五岁那年外出读书,之后就一直在外地学习、工作,与狗伙就很少来往了。春节时回老家,偶尔能见个面,打个招呼,从家里人口中听说一点情况。他一直不好好学习,成绩不好,没上高中。20岁时就与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连生两个女儿,已经超计划生育了。于是,他与婆娘一起逃出去,成了“超生游击队”。

洪灾过去不久,他背着超生的儿子回到村里,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计生办只好罚款,他变卖家产,还欠下一屁股债。他给儿子取名“万达”,依风俗取了一个侉名:“猪伙”。

听我妈说,尽管被罚了款,家中困难,狗伙向亲戚和邻居借钱,把猪伙的“抓周”酒办得非常风光。那时,已经分田到户,“六大碗”已经淡出餐桌,时兴“长毛甲”,实际上就是三道水产:长鱼(黄鳝)、毛鱼(鳗鱼)、甲鱼,他家还另外上了猪蹄筋和海参,喝的是洋酒大曲,这在当时是超规格的。那天放了很多鞭炮。

猪伙“抓周”时抓的也是将军棍。

全家把猪伙当成超级宝贝,猪伙笑,全家笑,猪伙哭,全家慌。猪伙要什么给什么,只要能做到。

一次,狗伙与邻居吵架,邻居笑他超生,狗伙反唇相讥,骄傲地说:“我被罚几个钱算什么,值得!你生的女儿,断子绝孙。”

高有福已经成为不重要的人,住在柴房里,只有干活的份,全家人对他也没有好口声。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一天,高有福天没亮就下田,中午在田间只吃了早上带去的两只馒头,天黑了才回来,家中已吃完晚饭。

“饿死了,下碗面条把我吃下子。”平时高有福最爱吃面条,不要汤,喜吃干拌,说这样有味。

“吃什么吃,猪伙还在哭呢。”

“太饿了,儿子。”高有福近乎于求,顺手捧起了晒面条的箩。

“老东西,活没干多少,就知道吃,吃屎去吧。”狗伙一挥手,打翻了箩,干面条洒落一地。

高有福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泪流满面,夜深人静时,坐在天井里,看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老婆,我来了,我们养了个好儿子。”一口气喝下半瓶“敌敌畏”。

凌晨,狗伙起床,看到倒在地上的爹,再看看扔在地上的农药瓶、洒在地上的面条,赶紧扶爹,已没有气,身子僵了。

他依风俗披麻戴孝,去本村姑妈家报丧,在门口跪下,姑妈一跺脚,骂了一句“你这个忤逆子”,转身进屋,不理他。

水乡风俗,报丧下跪,不扶是不好站的。狗伙跪了一刻儿工夫,开始不耐烦,看看四周无人,自己站起身,走了。

姑妈在屋内看到这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狗伙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是在十年前。那次,他一见到我,就捋起袖子、敞开衣襟给我看,满身都是伤痕。

“谁打的?”我惊问。

“还不是我宝贝儿子。”

“你对他那么好,怎么会这样呢?”

“猪伙从小就不好好学习,家庭作业常常是他妈妈代做。到四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小学撤了,并到乡中心小学,离家有十多里路,十一岁的小孩就住校,谁舍得?于是,她妈妈就到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烧饭给他吃。”

“上中学了,听说邻县省重点中学教学质量高,全国全省有名,于是,我们让猪伙去借读,一年要缴好几万块借读费,他妈妈继续租房子陪读,家里的一点积蓄全用在他身上。我们不要他洗衣服,不要他做饭,不要他做任何事情,只要他把书读好。”

“第一年没考上,复习一年,第二年考得也不理想。老师劝我们别复了,上职业学院,将来做个高级技工。我不愿意,我儿子难道就是当工人的命?于是,我们花钱上了广陵大学,是个三本。三本就三本吧,总算上大学了。他要电脑我给他买,他要手机我给他买,他要名牌衣服,我也给他买。我们再苦再累,只要他将来有大出息就好,谁叫他抓的是‘将军棍呢?没想到,猪伙在大学里不好好读,经常逃学、喝酒、泡网吧,最后跟女同学到校外小旅馆开房间被抓住,我到学校向领导求情,没有用,学校最终还是开除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说:“回到家里,我想让他去当兵,政审时给刷下来。让他去种田,他说太苦。让他去养螃蟹,他说不会。我向亲戚借钱,让他开了一个小超市,一个月后,他说工作时间太长,没意思,于是超市又关了。”

“猪伙在家游手好闲,成了二流子,一发脾气就打我骂我,怪我无用,不是干部,不是大老板,害得他跟着白受苦。我该怎么办呢?你是工作上的人,见过世面,帮我拿个主意。”

在狗伙再三央求下,我随他回老家一趟。我第一次见到猪伙,活脱脱的一个狗伙,长得像,说话、动作都像,就像从他脸上剥下来的。当着一大帮乡邻的面,猪伙给我这个长辈面子,没有回嘴,表态不再打爹,好好待他。然而,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不孝已渗进他的血液里。

今年初,狗伙又来到我办公室。

我倒了杯茶给他,叫他不要急,慢慢讲。他介绍,近年来,农村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猪伙也出去打工,他好吃懒做,一年到头忙不到钱归家。今年,他交了个女朋友,两人合伙开浴室,带走了村里不少女孩子,近期,给公安抓了,他和一帮人都被关进了看守所。

狗伙穿一身旧衣服,上衣是个夹克衫,竟然还打了补丁,运动鞋很旧,像是多时没洗了,脸上的皮肤很黑、也很粗糙,看上去像六十多岁的老头。我心生恻然,忙打电话问,情况属实,猪伙是首犯,进监狱判刑这是必然的,我可真帮不了忙。

以后,狗伙隔三岔五地找到我办公室。

“咋不回老家?”我问。

“回不去了,村里那么多女孩子家吵过来,说猪伙带坏了人家姑娘,也毁了人家名声,叫人家怎么做人?以后怎么嫁人?他们向我要人,要赔偿。”

“那你这段时间住哪儿?”

“桥洞里。”

村里的老学究讲,孝顺有三重境界:一为“养”,让父母吃饱穿暖,不然猪狗不如;二为“敬”,要把父母当人,更不能殴打、辱骂;三为“不辱”,不要做坏事辱没家门,否则比前者尤甚。

我妈讲,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

村里邻居讲,狗伙家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袋)不如一代(袋),老子住柴房,自己住桥洞,儿子只能住牢房了。

我不由想起“抓周”的短棍,或许,狗伙父子抓的不是将军棍,而是忤逆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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