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王祥夫访谈

2015-07-18 09:25永王祥夫
星火 2015年5期
关键词:王老师作家小说

曹 永王祥夫

曹永:王老师,很荣幸和您访谈,我们就随便聊几个话题吧。您的小说一直在关注时代发展与社会变迁,但奇怪的是,您不仅熟悉城市,对乡村也不陌生。这是否跟您以前的生活有关,能否跟我们谈谈?

王祥夫:见到你真是高兴,先说一下读你的小说吧,读你的小说真是让人有一种快感,我是个饕餮之人,所以这样来形容读你的小说的感受,你的许多小说我都喜欢,读你的小说就像是吃牛腱子肉,你的小说里有许多牛腱子肉,恰好我偏爱腱子肉。哈,最近我写了一个短篇,就用了你的长篇小说《无主之地》里的一句话,这篇小说的题目就是《噗的一声细响》这个题目好极了,编辑看了也满心欢喜,这篇小说的灵感可以说就是来自你的小说。我的小说,写到如今我自己也记不清写了有多少,或者是都有哪些篇目,但不足的是,在我的小说里恰恰就缺乏你小说里边的那种极为硬汉的东西,这就是我喜欢你小说的原因。我是从农村小说到城市小说,你要知道中国实际上直到现在都是一个大农村,所以中国作家大多都是从写农村出道,这简直就是无一例外。但中国近几十年来发生的变化太大了,社会矛盾现在已经从农村转移到了城市,作为一个作家自然也应该跟随着转。

曹永:现在的作家,基本都受过系统教育,并通过后天的努力,掌握相当的写作技巧。就像武术,他们上阵都是摆好架式,按套路出招,而我是野路子,冲上去,埋头就是一顿乱拳,样子就有点唬人。王老师,我最喜欢您的《五张犁》,几乎没有故事,所写的仅仅是一个失地农民的精神状态,但它简直就是两个时代相撞的鸣响。我觉得这种小说是神来之笔,并不是坐在书房里就能想出来的。究竟是受到什么启发,促使您写出这种作品?

王祥夫:对短篇而言,我当年和评论家段崇轩有过一个访谈,他说短篇写什么最重要,我对他说短篇小说和中篇不一样,不是写什么重要而是看你怎么写,短篇是一种只能“偶遇”的奇怪东西,靠技术也不能完全靠技术,我写短篇无数但我也说不清,我所能说清的就是一句话,短篇小说不看你写什么,而是要看你怎么写,你说的《五张犁》原发在《人民文学》上,这个短篇几乎没故事,我是一个喜欢给自己出难题的人,没做过的事,常人不做的事我偏爱做,反常的事对我相当有吸引力。我写这篇小说时就对自己说这个小说里边要一点点故事都没有,与这个小说相近的还有一篇名为《拆迁之址》的小说,里边也几乎没有一点点故事,但那是我的珍爱,感谢当年张艳茜把它发表在《延河》上,《延河》是本好刊物,我有一句话,朋友们都耳熟能详,那就是“老婆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朋友在哪里哪里就是好刊物。”说到这里我又很想念艳茜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对《五张犁》这个短篇最好的评价出自我的朋友程绍武之口,他当年正是这篇小说的责编,他说这篇小说是“农耕时代结束的挽歌”,只他这一句我就满足了,绍武真是个好编辑家,他的评论也写得好。写《五张犁》这个小说,是我去城市边缘的工地上去,那地方原来是一大片菜地,我们那个城市天天张开血盆大口要吃的蔬菜大多都出自那个地方,但我去的时候看到那里已经变为工地,我看到一个岁数很大的农民,呆坐在那里,两手张开,那两只手是僵的,长年劳作的手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再看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伤心起来,那两只眼睛有说不清的东西在里边,失望也不是,愤怒也不是,期待也不是,当然更不会有哪怕是一点点欢乐在里边。后来他告诉我他是来看看他那片地的,他告诉我,推土机正在推的那块三角地就是他家的菜地,这边长多少,从那边量又是宽多少。我看着他,心里真是难过,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忘不了那双手和那两只眼,就这些,然后就有了《五张犁》。曹永,小兄弟,我告诉你,我还要感谢我的小说《五张犁》,写完它,我才觉得我那口气顺过来了。

曹永: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中国的作家,文学寿命多半很短暂。许多作家,尽管曾经写出优秀的作品,但最终都走向没落。他们后期的作品,简直不堪卒读。而您的作品永远充满活力。在我的印象里,几乎就没有失败之作,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创作水准。请问您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王祥夫:好像是,契诃夫写过一篇《跳来跳去的女人》,而我应该是一个跳来跳去的男人。在各个领域跳来跳去,美术、音乐、收藏还有别的,我的心灵一直都不安分守己,我也不愿意安分守己,一个作家或一个艺术家,他要是安分守己就完了。我的兴趣真是要比一般人广泛,我也不是那种惜命的人,高兴了,看到朋友了,我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有点人来疯,还有点酒来疯,但我喜欢,我觉得这是生命力的外延,一个人,为了健康什么也不去做,那他活着干什么?只为了长寿,多么的不应该。你问我怎么保持创作水准,其实我也是怕极了,每写一个短篇或中篇都在心里怕极了,怕写坏,怕没以前写的好,但这种怕也只是形式上的,如果怕与不怕可以说是形式上的东西的话;但一旦动起情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是勇往直前的人,只要恨与爱在。千万个怕与担心就都消失了,我爱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和珍惜,我恨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展示给人们看。当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中篇小说《旱天雷》就是源于一个吸毒事件,那小说里的年轻人并没有吸,而被弄到里边却真吸上了,这简直让我愤怒极了,愤怒对作家来说有时候是一件好事,能让你在写小说的时候不再怕什么,对形式与方法过多的想法会消失,你都不会再过多的蹣跚其中。还有一个中篇是发在《长城》上的《顾长根的最后生活》,这个小说是从现实中的一个故事而来,派出所的所长嫖妓被一个退休人员看到,而这个退休人员到后来却被当做嫖客抓了起来,你想想,这里边的故事,你想想,这里边的权利的臭味,你再想想,这里边司法的多么让人恶心,这里边会有多少东西。我觉得愤怒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就怕你不会愤怒。真正可以延长一个人创作生命的东西是爱与恨,还有想像力,说到想像力,我真是很喜欢你的《捕蛇师》,关于这篇小说的很多评论我都看了,惟独关于这篇小说超人的“想像力”这一点没谈到。一个作家是不能没有想像力的,失去了想像力,便是创作的死期已到。我还希望有日本导演来拍你的《捕蛇师》,我读了这个小说,认为如拍片子,惟有日本导演能够胜任。

曹永:我以前觉得这个小说没法拍成电影,但后来看到您所推荐的《阴阳师》这部电影,我觉得日本应该能拍这个东西,也许韩国也能拍。王老师,当年鲁迅文学奖公布获奖名单的时候,您的《上边》就名列榜首,而且,据说您当时还有一部短篇闯入名单。您在文坛上有着“短篇圣手”的美誉,大家的目光,都被您的短篇所吸引。但事实上,您还有其它优秀的东西,比如长篇小说《米谷》和中篇小说《明桂》。尤其是《明桂》,可以称得上是近当代最出色的中篇之一,遗憾的是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听说《明桂》是发在一个丛书上面的,这应该是它遭到忽视的重要因素。您当年怎么没把它交给期刊呢?

王祥夫:你说的那篇小说可能是《半截儿》,发表在《人民文学》。《上边》是首发在《花城》,当年的鲁奖怎么评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有此一说。《半截儿》也不难看,好像是还让人会有些感动。里边的主人公是我的弟弟,所以写起来顺手,在情感上也顺当,才写几个字,情绪就到位了。我的弟弟终生不会行走,他羡慕别人的到处行走表现在他对我穿过的鞋子的喜欢上,他会把我的鞋子拿起来闻,摸,看,我在一边伤心。你说到我的中篇《明桂》,这个中篇我自己也比较喜欢,那个明桂,她的一生有多少伤心与不甘,有多少向往与破灭,实际上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我的影子,其内心是我的,我体验了她,我诞生了她,我是她的生身父亲,我也是她的母亲!一个十分优秀的作家,一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注定是没有性别的,他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是中性的,一个优秀的作家,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注定是没有岁数的,他一生下来就已经八十岁,而到死,他才十八岁。《明桂》这个中篇,我写完它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一个很好的中篇,当时“布老虎”的朋友要稿,我就给了她了。我这个人你知道,你再好的刊物,你不约稿我是不给的,你再不好的刊物,只要朋友在那里,来要稿,我肯定给,当年我十分看重大刊,现在无所谓了。我似乎更看重友情。我十分看重名利,也十分看轻名利,二者相加就是我。《明桂》这部中篇,重庆出版集团要出单行本,这真是一件好事,我期待着,因为我,我的朋友,我的许多读者喜欢这个小说,所以我希望能单单给他们来一餐,薄薄的一本,慢慢翻看,我心足矣。

曹永:您的作品,不仅保质,也还保量,几乎每年都要发表不少东西。从您的文字里面,能够猜测到,您在写作时,应该是充满激情的。您是如何保持这种良好的创作状态?

王祥夫:写小说这个事,怎么说呢,简直就如同做爱,没有冲动最好不要做,你麻麻木木就更不要做,你硬要做,不会有好结果。我写小说,最早就是要找情绪,感动我的我会写,让我气愤的我会写,让我高兴的我倒不会写了,这很奇怪。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想反过来问你,你的小说我差不多都看了,可以说,都保持着很好的水准,即使是你那篇几乎是处女作的《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我看了就觉得有人朝我逼过来了,这个人很厉害,这个人就是你。

曹永:王老师您太客气。有个事情我很好奇,通常来说,作家的创作门类都是比较单一的;但您不仅写小说,还涉及散文、诗歌、评论,甚至还有美术。无疑是中国文坛的多面手,而且每样都玩出名堂。您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王祥夫:我是一个兴趣极为广泛的人,说心里话,我画画儿和写随笔更轻松更愉快,但一个人总不能只为了轻松愉快而活着,我现在还是以小说为主,写小说肯定是苦事重活儿,我这几年中篇写得少了一些,短篇居多,如果这样下去会养成习气,画家书法家怕习气,作家其实也怕,所以今年下半年我要写写中篇,我还准备再写一两部长篇,当我老去,也许只能作画和写随笔了。一个作家,最好要全面一些,如果只写短篇,你的短篇不会好,如果一辈子只写中篇,你也许会很快平庸下去,只写长篇也不行,很多只写长篇的人到后来心态都在变,有几位,我不说名字,写历史小说,到后来,都以为自己是史学家了,很牛逼地在那里端着架子,这很讨厌。一个作家或一个艺术家,到了后来,越写越怕才是正理,越写越觉得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以文字求生以画求生的人才对,人与人是平等的,你要各种东西都玩玩儿,你要认真做一下你专业之外的事,而且争取做到极致,我就是这样的人。认真做事,随喜做人,真心爱人,永不装逼。以各种有营养的东西滋养你心中的文学。对作家艺术家而言,一切经历都是财富。

曹永:以前的时候,我只听说您是中国作家里面画画最出色的。前些日子,一个搞书画的朋友对我说,您的国画已经具备相当的功力,全国的画家,能够达到这个水准的其实不多,只是有的人还看不懂。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国画的?

王祥夫:我严格说是从画家入作家,我九岁就开始学工笔,虽然直到现在还画不好,但应该是专业水准。我和学院派的画家不同,是从给老师裁纸磨墨出来的,我会做颜色,制赭石,调朱砂,澄蛤粉我都会,而现在学校毕业的也许他们不会。我的生活习惯是,早上起来先写字,直到现在我写字还是不舍得用宣纸,只用毛边纸,然后会坐下来画一只工笔草虫,然后才吃饭写东西,这都几十年了,经验也在慢慢积累起来,好的经验是怎么来的,不是别人告诉你,是要你自己告诉你自己,这一笔怎么来,那一笔怎么来,这条墨线干到什么时候破开,那点颜色给什么颜色先衬一下才漂亮,师傅可以告诉你方法,其绝妙之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向来不在作家圈子里说画画儿的事,我以为那是一种沦落,中国当代作家的书画比现代时期差远了。我也向来不在画家的圈子里说文字方面的事,当代画家的文学修养算是掉到了底,落款都落不好。我个人希望每一个人要画就认真地画,要写就认真地写。木心的文章我虽不喜欢,但他有一句话还算好听,“认真的勾引,认真的被勾引,”这算是一种好态度。如果作家肯以这种态度对待书画,画家以这种态对待写作,是大好事。

曹永:您已经在文学上取得巨大成就。近年,国画也逐渐引起关注。您的创作重心,是否会转移到国画上面?对于以后的生活,您如何进行规划?

王祥夫:不会有这样的重心转移,我这样生活,我天天的写作与绘画,已经多少年了,我习惯了。就好像吃饭,小说是我的饭,画画儿就是我的菜,或者是绘画是我的菜,写作就是我的饭。二者不相离的。你呢,我很想知道你除了写小说还在做其他什么事?民俗调查吗,看了你的小说,我就想到许地山,我觉得你对民俗这一块十分感兴趣,你平时有意收集吗?你平时都在读一些什么书?

曹永:说来很羞愧,文学方面的书籍我读得不多。但构思一个故事时,我会去查找相关资料。有时候,地方志之类的东西,我也会看看。王老师,最后让我们聊聊古玩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您文学与美术的成就上面。很少有人知道,您其实是一个大收藏家,或者说是一个鉴赏家。您所收藏的部分高古玉,估计博物馆找不到。以后,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藏品?

王祥夫:我父亲在五十年代是北京有名的古玉大佬,他专门收藏老三代古玉,我父亲说收藏是积德,所谓积德也就是把东西聚起来不让它们散掉。我现在才理解他说的这句话,因为,那些为数不少的老三代古玉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它们将流向何处,每一个收藏家都要明白一个道理,你只能是古物的暂时管理者,古物存世已经几千年,而一个人的寿命最多也不过一百多岁。所以,我认为藏品的最好归宿是好的博物馆。我在这方面的想法与别人不一样,文化遗产是全人类的,哪里的博物馆好,它们——我们的国宝就应该去哪里,我去日本看东大寺心里就十分感慨,我们唐代的国宝居然在日本被保护得那么好,所以,我认为我家的那些古玉的归宿将是世界性的,要把它放在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馆,虽然,我们有文物法,但同时不能不让我们收藏家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们国内的有些博物馆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曹永:好啦,篇幅有限,再聊下去,估计报刊就要哭了。王老师,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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