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十一首)

2015-07-16 16:51宋长玥
江南诗 2015年4期
关键词:海西昆仑山空空

昆仑山腹地:黄昏

秋天赶着藏羊下山,雪就在对面的山顶耀眼地白。

寂寞的白从东向西,几十年前还覆盖着男人到不 了

的地方。

现在,那些山岗裸露着灰色砾石,在天空下荒凉地 向上。

黄昏最后淹没它们。它们看见坐在阿拉克湖边的 男人和身下的石头融为一色,

那种颜色不是黑色的,

有些苍白,有些斑驳,有些安静,但在昆仑山孤独 地显眼。

埋头赶路的秋天,好心肠们梦境荒凉,大风吹过男 人的时候,

石头的心针扎了一下。

阿拉克湖:午后时光

男人后面,走着没有故乡的黄昏,一条伸向昆仑山腹地的石子路

很容易就把心硌痛了。

空没有尽头,在阿拉克湖和曲麻莱分手的三岔路口,

风辨不清方向,它在拉姆的帐篷前停了一个下午,空空的酥油桶

空空的秋天,

空空的边疆,

空空的自己,

风把想说的话压在心里。

拉姆坐在山梁上,经轮送太阳往西走,

细微的呼喊从心底里发出来,黯哑,简单;才抽一支 烟的功夫,

就被四面八方的空寂淹埋了。

二十根长辫子挂着星星的拉姆,

昆仑山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甚至超过了我们经 过的所有痛苦。

正午,向昆仑山腹地进发

太阳领着男人

在海西的大地上越走越深,男人的心荒了。

半天光阴,无法安抚一生。

他热爱的雪山内心沧桑,洁白的王冠旁落昆仑。中 亚阔大的祭台上

羔羊苏醒,牛骨头奔驰。

如果还有一天好像前世,男人挽救不了一颗心。

空的不仅是前世,今生仍无着落。

太阳领着男人,前面苍茫,后面也苍茫。两个脸色 黝黑的哈萨克牧人

躺在山腰,他们的牛羊散漫在河谷和岭坡;

他们的神走在天空。他们的女人们在黑帐篷前整 理去年的羊毛。

男人往前,

前面空着。

香日德,正午静谧

八瓣梅花在寺院门前疯一样开。她的秘密

神不告诉我。

从都兰到香日德,每一个村庄都是八瓣梅的神殿。她把一半心思说给天空,

一半留给自己。

过往的神和香日德生死厮守,他们停下来,经卷里 面住满了安宁,

我对世界的爱也在其中。三盏酥油灯亮在秋天,

黄豆大的火苗说,前世分离,

生难聚,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亲人。

佛没有听见。佛的殿堂静寂无声;

三个低头擦洗黄铜灯盏的小喇嘛一抬头,看见从 雪山下来的男人

在太阳下经过。

此刻,经堂沉厚的柏木门缓缓闭合,

户枢发出的声音,

好像压抑在心底已过百年。人间究竟有多少痛

我不想知道。

远处,昆仑山苍茫地静。

丝绸南路,今夜我独自走过

天边念经的人不在都兰,也不在今夜。昆仑山上的 每一颗星星

都是我点不亮的马灯。

西风操刀,

男人赶路。

更远的边疆,天狼星打开西城门,

香叶鲜亮,

青瓷寂寞,

跑不死马的大路穿上丝绸。苦死的魂,失散的心

空身子裹紧绸缎。

孤独的少年

梦中回乡,

走完一生依然空空:男人冬天怀抱大雪,秋天独守 归人。

夜里取走经

天亮摘下灯

长不大的良心累死在黄金的床上。

那么多的英雄

扛不动大好河山。

胭脂疲惫,

弯刀失语。

——睡在天上的太阳

黑夜黑不过草原,

草原荒不过人心;过了当金山

我是你最后的供养人。

星空下,在海西的大地上

丝绸梦见荒凉的心走在路上;通往波斯的大道

除了夜晚

没有更多的秘密。

念经的人一直在黑夜奔波。跟随他的经卷被石头 刻在心上。过了今晚

命运有三种走向:

一条是甘肃,一条是新疆,一条是西藏。

但丝绸梦见了荒凉,

半个河西沦陷在坏死的良心。一只阿尔泰山的猎 隼在天上说:

人走地空,

花败心愁。

当太阳爬上当金山垭口,谁也看不见男人的背影。

当金山下

太阳赶着男人走。

丝绸沉睡的地方,他像一个苍茫的王,慢慢吃完最后一块儿牛排,然后点燃香烟,美美地吐了一个烟圈。遥望落日,一樽横置的觥空空如也;男人暗自遗憾:葡萄美酒遍流河西,唯我不得。

美人的玉镯随风消失在天空。巨大的黄昏就把男人从海西的大地领到了海上。黑色的海,寂寞的海,情的海,恨的海,夺回黄金的波涛,淹不死良心。男人坐在当金山下,西望新疆并无故人,再望西藏,每一颗闪耀的星星,都是一座温暖的宫殿。男人不用回头,知道青海就在身后,七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大陆,伤痛不多,只有昆仑山那么高。

他跐灭香烟,凝望夜色翻滚的边疆,箜篌失声,胡笳嘶哑,猩红的沙丘上,伎乐天掀起风暴。男人想:今夜很好。

丝绸之路南路:暮色

一个男人走在中亚,

远方升起的星星是他的故乡。丝绸裹紧尘世的身子,多少痛疼无人理会。

灵魂累倒在大地的怀里,暮色最先覆盖它,然后在昆仑山下浩荡成河。男人泅渡,抓不住世界的良心;男人泅渡,天狼星耀眼地白,一座土墙颓废的寺院遗址被风轻轻托起,他年空洞,经声散落海西;老喇嘛曾经跪伏的岭顶,只有一片陈旧的积雪。

男人泅渡,

夜低风紧,

痛楚不言,

一颗心再度远往昆仑山以西。

适值狂雪。

夜过大柴旦

喜鹊抬着板板儿来,

你脚步不响了款款儿来;

哎哟,早来得了吧,

想着……

——青海民歌

黑夜戴上黄金面具,红牡丹眼睛里望出血;

一个男人的心比大柴旦还老。

活过来的魂背着上辈子的念想。睡在路边的丝绸

不知道人间的良心,

也不知道人间的恨。如果今夜男人在大柴旦拉走一卡车生活的矿石,

他冶炼出来的黄金

必然是一颗心老英雄的模样。

夜宿当金山下

凌晨三点,甘肃的星星守着青海来的男人。它们在 天上

安静地亮了一夜。

寂寞地亮。

心痛地亮。

难过地亮。

一颗星星挡住从新疆吹来的风,

一颗星星搬走路上的大石头,

一颗在他的怀里

温暖心。最亮的一颗就在当金山下,远远地打开敦 煌的城门,

搬出西藏的雪。

凌晨三点,人间盖着黑夜沉睡。两颗失眠的星星在 地上,

青海的男人领着它们

想回到心里。

在西宁

风往低处,

向更低的心里吹。

南边离家的灵魂跳上云端

北边一座佛塔苍老百年。

湟水叫不醒挣死的牡丹,

街上走着空空的灵魂。

饥饿的尘世赶走一群群白羊,

吐出来的骨头到底是谁的江山?

作者简介:宋长玥,男,青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诗歌、散文千余首篇;部分诗歌入选数十本国内重要诗歌选本;获文学奖励二十多项;出版诗文集7部(其中1部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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