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田泥
《角色无界》:自然生态到精神生态的生命秩序
北京 田泥
在小说《角色无界》中,作家鄢然试图尽可能地在生态视域下,强调生命形式的多样性,体现对自然生命、人本生命的同等尊重,重视其原始生命形态的自然性、真实性,并试图寻找自然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彼此互动、和谐存在。这种原始意识充满道德关怀,对自然、社会、人类予以综合考量。
鄢然 《角色无界》 生态视域 审美方式
一
某种意义上说,鄢然是有跨族别倾向的女作家,她独特的表达方式与体悟方式,成为文坛的别致风景,她的叙述里潜藏着一个奔涌的近乎天然的由生命感悟汇成的激流,但是她又本能地运用了自己多年吸收的诸多文学理性、生命理性,加以有效控制,因此,她的文本一方面能够酣畅淋漓地表达她的精神指向,另一方面又受制于某些潜在的规范,如此鄢然会陷入一种叙述上的被动。她有十多年的西藏生活经验,这成就了她日后文学创作的基石,也影响到她小说文本的走向。而鄢然生态思维的形成,与她在西藏的最初生命体验有关,也跟她的精神追求有关。鄢然1982年于西藏民族学院毕业后进藏,先后做过秘书、编辑等,1990年调至成都,这段经历反复出现在她的散文随笔集《半是藏雪,半是川土》的《后记》中:“我的青春我的好年华都是在西藏度过的,但我人生的最后归宿将是有着天府之国之称的川西平原。我是从成都进藏的,我也早已从西藏回到了当初的出发地。人生就像是在画圆,圆周的两个一半对应的便是我的两个半圆:四川与西藏。而我的西藏生涯似飘纷的雪花化成一片追忆的思念,就像风过留痕,雁过留声。因此,我的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乃至散文、随笔、剧本等,有一部分定是与藏区有关联的内容。毋庸多言,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也仍将是有关西藏方面的书写。”①鄢然最美好的八年青春年华是在西藏度过的,而“藏地生态体验”容纳了她自己的生命与激情:《此情悠悠》有进藏时的失望、迷茫、留恋等复杂情感;《泽当:我生命的驿站》《相遇在雪域》讲述了对爱情、友情的憧憬与际遇;《圣山之恋》《有关“麻风村”的零散记忆》呈现了对神秘藏地的探奇觅胜、寻踪觅影;《关于“獒”与“狼”的一般见识》《鱼的故事:迷人的和凄美的》是对藏地风物的感知及日常生活情趣的记述……诸多篇什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属于鄢然及那一代人的“藏地生态体验”,容纳了自然与精神的合一。正像她通过文中人物之口朗诵的那样:“西藏是一杯琼浆,将我醉倒,在我思想里永远燃烧。”②她期望其遭际能够像索尔仁尼琴和许多“倔强的孤独者,每个人都凭荣誉感和良知写作,写出他们对我们时代的了解,写出什么是主要的真理”③。可以看出,她的文学追求是在藏汉文化交汇中生成,并内化于生命体验当中的,她有自己的叙述源泉与精神指向。
确切地说,曾经在西藏生活的经历成了鄢然写作的原始动力,她的“藏地体验”厚重、绵长,幻化成为她文学创作的主流气脉,但鄢然还没有完全释放出她本应该有的储备与能量。充盈的故事背后却因另外的一种质素遮挡,致使她的小说在精神碎片般的穿行中丢失了原本应该兼具的一种浑然天成的神韵。遮挡的质素究竟又是如何发酵,而又以怎样的方式篡改了文本的行径,从而导致鄢然叙述上的另类,这是我想要探究的。
鄢然在文本叙述上遭遇的最大尴尬,在于她的生态思维有近乎英雄主义式的献身的冲动,而单一的激进却撼不动世俗里的欲望与疯狂,这或许就是当下中国现实的真实处境:人们在追求进步中展开了对自然社会无限的掠夺,并承受着由此而带来的恶果;另一方面,精神的困顿却又将自身陷落在疲惫的挣扎中。作家的书写不得不在冒进中行进:小说中人物的生活惯性永远滞后于作家的理性引导,而作家的文本或心灵逻辑上的叙述既难以改变人物命运的逻辑走向,也难以撼动社会秩序中的痼疾存在,任生命悲情流失。从《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到《角色无界》,鄢然以浓烈的笔法倾注了她对男人与女人所置身的世界的关注,不仅对他们的内心世界尽情展示,也对他们与自然、社会的关系进行了冷静的描述、剖析。
《昨天的太阳是月亮》在跨越几十年的时间里描写人们命运的遭际、情感历程,以及他们在变动的时代浪潮里,为了追求欲望而背离自己情感、身体、生命的故事。故事叠伏在时代发展过程中,诸如20世纪50年代十八军“背着公路”进藏、90年代人们下岗上岗的生存竞争、西藏野生动物的保护与猎杀、成都报刊行业的大战等,都囊括在现代演进中,透着无尽的悲凉。小说里鄢然对西藏热土上人们生息的关注多于生态环境的担忧,是穿插在西藏热土上生命本体命运的写照。小说的生态主题隐含在文本故事的叙述中,如让欧阳飞这样的男主人公承担了主题的佐证与拓展,从自身打猎到中止狩猎再到禁止他人捕猎,乃至为此献出了生命,其生态意识的走向,揭示了人们从不自觉到自觉的一个过程。小说也以几对男女的情感纠葛与命运遭际,来反映现代化社会中他们精神的尴尬与坚守:剧作家臧翔因新婚妻子在车祸中丧生,打定主意只爱不婚,他先与女演员戴晓娜、藏族姑娘旺姆之间或游戏或真情或无奈地交往,后遇到离异的女编辑蓝白,本来情投意合,却因狩猎误伤了蓝白的女儿,由此导致了他与蓝白的分离;戴晓娜为了跻身演艺界,以身体为资本与管天生等进行着交易,凭靠多情与美色从内地混到香港,正在如日中天之时,却被入室劫色者所害;蓝白离异后在个人发展上苦苦挣扎,在报界艰难地苟活,情感没有着落;蓝白的前夫欧阳飞,好不容易走出离婚的阴影,终与爱他的藏族姑娘卓嘎成婚,但在考察藏北草原制止偷猎时,却被偷猎者刺杀身亡。这部小说讲述的看似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实故事之外所反映出来的,是其对生命本体的自然生态到精神生态秩序的警觉与思量。
而《角色无界》中,鄢然以更加激进的姿态叙写了她对生存环境乃至人们精神处境的忧虑。她以直接的女性视角来打量这个世界,在女性精神生态与自然生态秩序的内在关联点上,思索社会生态的发展,但两者的生态思维是一致的。
二
显然,鄢然的长篇小说《角色无界》是一个具象的生态叙事文本,印证了她的生态叙事倾向与精神,也在试图回避人物命运与世俗的直接碰撞,但是却再次将生命陷落在了更深广的背景中。小说通过一个女性成长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社会的动态变化与人们的内心轨迹及精神的落寞,同时对原生态文化的凋落以及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的冲撞,抱以深层的叹息。因此,故事并不单纯,它传达出了丰富的内涵与意义:在生命秩序的慌乱中,寻找真实;在精神虚妄的世界中,寻找自由;在自然生态里,反思原初生命的力量与根性。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小说,不如说是对自然/人的生态的思索,或者是一种理性的情绪主张在流动。作家试图尽可能地在生态视域下,强调生命形式的多样性,体现在对自然生命、人本生命的同等尊重上,重视其原始生命形态的自然性、真实性,并试图寻找自然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彼此互动、和谐存在。这种原始意识充满着道德关怀,对自然、社会、人类予以综合考量。而作家对人与自然共同存在的哲学体认与看待,以自己的审美方式加以表现,对诸如人的精神困境、自然的生态环境改变的可能性和现实性等问题的思索,都是有意义的。
(一)原初生命形态与秩序的慌乱
其实,《角色无界》聚焦的是一个名叫“三江源”的半原始状态的小村寨,这是青藏高原上汉藏交界和融合的地区,汇聚了来自内地的淘金汉子,他们率直、豪放,相会在这块散发着浓厚粗朴气息的大地上;他们有着朴素的生命悸动与渴望,简单的劳作与声息并不能遏制他们内心对生命欲望的渲染与起哄。在野性的“三江源”村寨,也并非都是温婉的影像,其中除了鲜花、黄狗和花猫,还有欺诈、杀人、嫖赌和媾和……喧闹平静的土地上,实在是了无生趣,于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插科打诨就成了消磨无聊时光的最好方式。如因菊花引发的争风吃醋和斗殴,为此两个打架的汉子一个被打死,另一个则因此被法庭判处了死刑,这样的故事,充满了无限的悲情与无奈,甚至还有唏嘘。这里没有道德的批判,善良与邪恶这样简单的语词似乎已不足以作为评判,只是故事本身的讲述,就足以给我们深思与感叹: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人性里的天然争斗与狂放?或许,自然生命的力量造就了人本能的行为,隐含着生命无奈的发泄,已经超越了伦常的规约。而雪珠的继父与菊花所演绎的野合,也带上了唯美的色泽,显得纯粹简单。他们不单是肉体的胶合,更是心灵连同肉体的双重释放,适合生命个体的本能与意志。这样的描绘刺激着故事本身的发生与发展。
相较于男女两性纠葛的描绘,雪珠对林梦影一厢情愿的同性情感就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有一些勉强,但我们可以理解这是作家的一个叙述圈套,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同性恋的题材,小说本身呈现的多元性让我们透过现象去寻找另外的可能。鄢然说,她在《角色无界》中,想要做的,是以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年轻女歌手作为这部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并通过她心灵的眼睛来关注当代社会中某类人的生存状态。虽然,这让我们从表面上看到了这样一种结果:小说是在写一个性别和性取向错位的女性雪珠的人生故事。但事实上,透过事实本身,我们却发现,作家驻足的并不是一个同性恋的故事,她实则表现的是人的内心扭曲与天然释放之间的矛盾,以及自然的存在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多重纠葛。我们看到,在雪珠的成长过程中,继父与其生母的肌肤之亲,继父与菊花的野合过程,成为她成长中的一道阴影,母亲过早离世后雪珠女扮男装的经历也使她自己有了潜在地模仿男性的冲动,由此奠定了雪珠的性别取向。成年之后的雪珠在都市生活里遭遇了与林梦影情感的错位与纠葛,乃至于最后决然变性,这些都是心理扭曲使然。雪珠童年遭遇了继父粗暴的耳光之后的哭泣记忆,以及母亲的怜爱,又是一种爱的缺失后的强化心理。母亲在这时候无疑就是她要寻求的力量与呵护。其实,性别的取向与现实存在根本不是影响雪珠生命价值的取向,事实上,她生命里缺失的仍然是对母性的依恋。这就是小说的吊诡之处。
生命秩序里的混乱源自于无常还是无奈?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男女越轨的精神与肉体之爱,超越性别的同性之爱,还有精神意淫般的爱,这一切不能够归咎于现实里的贫困,而更多的是人们精神的虚妄与贫困,陷入了困顿之爱的“怪圈”。
(二)精神想象的虚妄
《角色无界》中,雪珠母亲在三江源头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带着梦想逃离一个纷乱的世界的,她试图在想象的世界里滋生自己的梦想。在雪珠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一个备受粗暴蹂躏的女性,在“破四旧”的荒唐年代,母亲因演蜀剧,遭到红卫兵批斗,被丈夫林丹楠——也就是雪珠的亲生父亲狠心抛弃;在青藏高原“三江源”处的村寨,粗暴庸俗的“继父”与高贵貌美的“妈妈”极不般配,更不般配的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因此,三江源头的记忆,并不全是原始生态的单纯与美丽,它还是被淘金者以及现代文化日益渗透的地方,在这里,母亲的理想始终处于寻找之中。当初,母亲随着继父来到这里的时候,以为能够摆脱世俗里的精神折磨,然而这里并没有缓解母亲日渐沉重的心情与悲哀。从一开始的景象中我们或许就可以捕捉到雪珠母亲的迷茫:
继父湖水般深沉的两眼闪闪发光。他用一种镇静的声音掩饰着黑里透红的脸上的窘迫神态,露出被香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讪笑道:
“你不是要寻找一块没有纷争的净土吗?你瞧,这里有多安静,远离尘嚣,不是世外桃源是什么?你想要的人间天堂就是在这里呀。等我淘金发了财,有许多的钱,今后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可以给你摘。”
《角色无界》尽可能地赋予女性以梦想色彩,但又无情地使她们的梦想在现实大地上化为乌有。当然,包括她们对情感、爱情与事业的追求等,几乎无不是如此。比如林梦影与金安的情感维系根本在于交易,而林梦影与另一个男人高华山的情感纠葛却不同,有着一种精神上的追求。高华山显然是林梦影心系的一种理想的智性男人,但高华山不是不喜欢林梦影,只是有色心没色胆罢了。从《蜀剧艺术》到《生活潮》的变脸,赢得市场的青睐,最后却遭受到质疑,高华山的事业遭受到了一连串的挫折,这种事业上的不顺或许会影响到他的情感表达,所以他对林梦影的感情暗示迟迟不敢回应,这导致了林梦影从他身边的离开。而金安的出现,使林梦影在金钱、名利、女色、情感的混杂中,获得了心理的平衡与满足。林梦影同金安频频约会,在郁金香花园金安的床上,沉浸于激情与欢乐之中。对于林梦影来说,金安不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却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是金安把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品尝了性的美妙,品尝了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肉体和情感的快乐。而此前,除了精神上对高华山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一种安慰与虚幻的存在,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了演戏上,想出人头地,淡薄了感情,最后有了名气,却失去了爱情。而金安弥补了她失去的东西,她无论在肉体还是感情上都感到充实和快乐。更重要的是,林梦影最后选择了金安,是因为他还能帮她实现更大的梦想。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林梦影的梦想永远地中断在了追逐的过程中。显然,对于雪珠母亲来说,精神的想象是空缺的;对于林梦影来说,精神的想象同样寄托在男人的身上。这两代女人的命运,都是在对自己表演事业的理想追求中消亡的,一个死于对向往的不可能中,另一个死于接近梦想的行为中。
鄢然关注人类的“精神生态”,她在《角色无界·后记》中这样说:
我知道真实的秘密同我讲述的秘密也许相差甚远,我更知道,虚构的秘密和真实的秘密本来就不是一回事。我要做的,就是通过我的故事来关注一些群体。因此,我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生活在西部某城市及青藏高原三江源一带的汉族
青年女歌手和她的姐姐、母亲、朋友之间发生的催人泪下的故事,并通过某地方戏剧团及其地方戏研究部门等的实际生存状况的艰难与辛酸,来反映当今戏剧人面对市场经济的尴尬与无奈。其中涉及两代戏剧演员人生命运的交织、内心的困惑和人性的挣扎。这部小说,既有现实生活的困扰,又有历史遗留的沉淀,笔触在现实与历史的交替中进行,将剧团演员的生活和“三江源”淘金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叙事上采用了“半魔幻”的描写手法。希望读者能够感兴趣。
其实,两代女性的命运具有相似的悲剧性,这一切归咎于“母亲时代”的政治介入与“女儿时代”的商业渲染,同时或许还有男性与政治、商业的合谋。其实,这是一个时代里的必然。一个时代里精神生态的困境及危机在于:人类精神世界趋向于萎靡、困顿、盲目、焦虑、虚无、扭曲、变态等,唯美、诗意、优雅与从容,甚至是理性,都被膨胀的欲望冲刷,导致内在自我日渐异化,与外界冲突亦难以和谐。这远比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更具危险性,是生态危机的根源。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审视和理解现实里的存在,并做出尽可能的探索与表达,这就是小说家应该承担的责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姆雷·凯尔泰斯说过:“我们必须顺从自己的命运,我们也必须从中得出相应的结论,不论这种结论多么让人痛苦。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们走在前往自主自由的道路上,最终却到达不了任何地方。”在自由与困境之间,还有更长的路途与更多的变数。而人类的悲哀不仅仅在于精神的想象萎靡在现实的选择上,还在于生命本身终结在自由之路上。这或许也是鄢然想要表达的。而人们如何挣脱精神困境,让精神与灵魂获得救赎,作家显然没有更进一步地指认,这或许正是我们共同面临的难题,也是需要我们思索的社会命题。
(三)自然生态的记忆
鄢然构设了一个梦幻般的仙境,就如同雪珠的母亲当年憧憬的一样,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寻找到一块能滋生梦想的乐土:“草原上没有玫瑰,山谷里也没有玫瑰。可三江源头那个村落周围的山谷里、森林中有的是鲜花,各种各样比玫瑰还要好看的鲜花。”这里交织着记忆中的画面,引领我们视界的展开:
森林里的鲜花同草地上的鲜花完全不一样。草地上开着一片片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似一团团五色的云彩坠落在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森林里则开着姹紫嫣红的杜鹃花,有的枝干矮小,伏地而生,叶小如碎米;有的树形高大,巍然挺立,叶大似枇杷。除了怒放的杜鹃花,森林里还盛开着蓝花绿叶的鸢尾、清雅淡紫的丁香、胭脂般殷红的海棠,与各种深红紫红浅蓝橘黄白色的山花争奇斗艳。森林里的鲜花像孔雀开屏,显示出诱人的魅力。
昔日美好的记忆仍然存留,但那些曾经美丽的生态画面在现实中却逐渐远去,不复存在。当贪婪的采金船搅得三江源头的山谷不得安宁,当淘金人的小木屋越来越多而三江源头的森林一天比一天少时,雪珠的母亲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地方的改变:人们不约而同涌到村寨的南端,风尘仆仆地扔下他们的行囊,然后又风尘仆仆地扛着斧头刀锯,扑向她家后面那些层峦叠嶂的大山,从绿缎带般缠绕着的雪山之腰的森林里砍下一棵棵大树,拖到山脚下,在寨子里那些已经外表陈旧长着绿莹莹毛茸茸青苔的小木屋之间,开始搭建一座座新的小木屋。因此,从雪珠家栅栏内看出去,虽然看不到陌生面孔疯狂砍伐树木的身影,却能够听到刀锯切割树干的霍霍声和斧头砍向树身的铮铮声。
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颤抖的森林,担心倒地的大树砸坏了破土而出的小草,和那些姹紫嫣红的杜鹃。逝去的岁月中,每当雨季来临,母亲坐在床沿上愁眉苦脸一个人自言自语:“花儿怎么受得了这雨季的摧残?老天爷呀别再下雨了……”这一次,母亲自言自语的台词是:“花儿怎么受得了这些野蛮人的作践?老天爷呀,别让他们砍树了,阻止他们吧。”母亲不再坐在床沿上,而是站在我家木屋外的院子里。
母亲惊恐的形象也早已像三江源头的森林和雪山尘封在雪珠的记忆中,成为了一个注脚,表征着一个时代里人性的肆意扩张与癫狂,以及对自然生态/女性精神生态的践踏与破坏。
作家试图表达自然、女性、男性之间潜在的关联性,自然作为被征服的对象与女性被男人控制有着同等命运。母亲无力阻挡美丽被践踏,只感受着被侵袭摧残后的悲伤和凄凉。无疑,菊花一样的女人应运而生,代表的是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存在,但对于雪珠的母亲来说,三江源头的这个小村寨尽管是一个天然美丽的地方,却也是一个被蹂躏的地方。母亲的灵魂始终无法融入和安放于此。母亲最终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是宿命,也是必然。
《角色无界》是作者以自己的方式,对生命、自然与精神存在做了一个鸟瞰式的问询,尽管,会有一些急迫,甚至是凌乱,但显然作家的叙述探索已经进入一个多层意义的层面。人的本质与困境之间存在何种矛盾?人到底该怎样处理这些矛盾?这显然是一个更为宏大的问题。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作家——我指的是文学界的成员——是坚守个人视域的象征,也是个人视域的必要性的象征……文学是一个由各种标准、各种抱负、各种忠诚构成的系统——一个多元系统。文学的道德功能之一,是使人们懂得多样性的价值。”④鄢然作为作家在小说中讲述着这个故事,同时通过她所讲述的故事表达她对人生的看法。她是一个对时代、社会、现实以及存在进行思索的人,因此,作家考量社会本身就需要一把心理标尺或价值标尺,也需要足够的敏感性。
其实,透过这样一个文本,我们发现了作家要讲述的命题:生命的意义和感觉、生命的限度与有效性价值的实现,以及人们的生存环境的困境,这似乎是一个古老永恒的话题。但在当下,生命的限度来自于生命之外,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商业化的今天,欲望成为了生命限度本身的一个制约因素。对欲望追逐成为人们的终极目标,可是当欲望成为现实后,又生发出了极度的恐慌,无法得到精神的皈依与解脱。在这里,生态视域所要聚焦的是自然、女性、男性、现实、历史等,已经远远超越性别层面,到达哲学的高度。正如伯克兰所言:生态女性主义不是反对理性,而是指出父权制的非理性,以及作为大多数主流理论和激进批判基础的虚伪的、与个人无关的男性模式。在这样的理解中,生态女性主义已是远远超越了性别的层次,而进入了更深刻的哲学理论层次。⑤事实上,人类企及的理想的生态理念与发展思路,从本质上来说,是基于与自然和谐共生之上所要求的精神上的自由释放与表达,而对于个体来说,显然,内心的安稳、祥和与诗意才是应该保持的。而作家将笔触触及生命本体的精神状况和心灵处境,展示人性的复杂与弱点,才是精神生态表达的要义。
对于鄢然来说,藏地体验在城市中的陷落,才是对她构筑的生态思维最为致命的一击。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中,人与自然、环境都无一避免地陷落在一个怪异的彼此伤害中。
其实,鄢然的藏地体验会永恒地停驻在她的追忆与回望的思绪中,而藏地天籁般的生态图景则会悄然滑翔在城市化边界的喧闹里。
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与多变,文学介入现实正是鄢然戳破人们一厢情愿营造有关世俗享乐神话的话语方式。
①②③鄢然:《半是藏雪,半是川土》,沈阳出版社2013年版,第286页,第60页,第220页。
④苏珊·桑塔格:《同时》,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153页。
⑤J.Birkeland,Ecofeminism:Linking T heory and Practice,in Ecofeminism,ed.by G.Gaard,Temple Univ.Press,1993,p13-60.
作 者:田泥,文学博士,副研究员,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主要致力于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女性文化研究。出版有《走出塔的女人——20世纪晚期中国女性文学的分裂意识》《女性笔记本》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