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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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胞胎哥哥欧阳肇,从小就是公认的美少年。幼儿园时,他就会利用潮童形象骗取女孩子们的拥护。升上初中,他为彰显男子气概戒甜食,于是,女孩子们送的甜食都交由我处理。
吃太多糖果的后遗症,就是初三那年,欧阳肇还露出大白牙对女孩子们笑时,我的牙齿却变成了长白山火山溶洞。为掩饰并不美观的牙齿,我说话细声细气,还学会抿嘴浅笑。
中考过后的暑假分外炎热,当律师的爸妈刚完成一桩大案子,丢下我们兄妹去泰国旅游。我的牙龈上火,两边腮帮子高高肿起,活像咬肌发达的松鼠。
欧阳肇带我去看牙。牙医诊所在街角,门口挂着一串风铃。
诊所里只有一位看起来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他放下手中厚厚的《中医药常用名词术语辞典》,用很清爽的少年音告诉我们,他舅舅现在出诊去了,要傍晚才回来。
少年穿白恤衫搭配素色牛仔裤,皮肤白皙可以看到青筋,眉眼俊秀,锁骨极其漂亮,让我想起某部少女漫画的男二号。
对面服装商场在播松隆子的《花のように》,他就像歌里所唱的那样:风送来风铃的回忆,回首夏日的天空,白恤衫少年所在的向日葵小径。
“如果实在疼得厉害,我先帮你看看吧。”
生怕他看到满口破坏风景的烂牙,我下意识退后几步。
欧阳肇没看出我身为少女的矜持,反问少年:“你会看牙吗?”
“不会,但这个季节来的人,大多数都是同样病因,她估计也是牙龈上火。”少年说完看向我,熟练地拿起一支细细的手电筒,“把嘴张开让我看看。”
“走吧。”
欧阳肇无视他的善意,拉住我走出诊所,身后的少年不忘温声提示道:
“如果家里有荔枝,可以往果肉里放点盐烘干后敷牙,用这个小偏方好得比较快。”
我将他的话谨记在心,回家敷了两天那个偏方,松鼠脸果然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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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大部分人都会对名字不满,偶尔我也会抱怨父母,将我的名字起成“欧阳花瑜”这样异军突起的四个字。高中入学档案是规范的三个格,我只好把“瑜”字填到空白处。孰料档案皆是由电脑扫描,空格外的“瑜”字被忽略,以至于我去报到时,在分班名单前找半天,却只找到“欧阳花”。
欧阳肇是体育特招生,刚到学校,就和一群路上结识的人去打篮球。
我正急得团团转,就听见有人问:“你找不到班级吗?”
竟是那牙医诊所的少年。把事情原委简单说了遍,他陪我去教导处,才发现问题所在。
眼见班级集合时间到,我匆忙跟他告别,连名字也顾不上问。
缘分是妙不可言的东西。新班级按录取成绩分座位,当老师念完“理湛”这个名字时,那锁骨漂亮的少年将背包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眼珠漂亮而深邃。
“我本想告诉你我们在一个班,可是你跑得太快。”
“……谢谢你之前的偏方,很管用。”
分完座位后,班主任拿出一大叠试卷。
“现在开始开学随堂测验。”
台下一片哀嚎,听说穗高的重点班很严格,可暑假我过得很颓废,整天看少女漫画,梦想在穗高邂逅美少年谈一场恋爱。此外,就是帮欧阳肇回别人写的情书,去过两次动漫展,干得全是些和学习无关的事情。
当拿到九科题目混考的两张试卷后,头脑忽然一片空白。眼角余光看到理湛淡定地翻出笔袋和草稿纸,忽然无限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试卷没有我最自信的作文,全是填空和选择的小题,交完卷的那一刻,我差点虚脱。
“嚼口香糖有助口腔放松缓解压力,你要试试吗?”
理湛递过来一瓶木糖醇,“哗啦哗啦”的悦耳声响,让我想起那日诊所门口的风铃。
他就像夏日的微风,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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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二周军训,我由于身体原因不用参加,但为保证学分要跟训。
大部分同学在烈日下挥洒青春,我就在树下发呆或看书背单词,或者和来送凉茶的学长学姐打声招呼,为找不到厕所和医务室的新生指路。
偶尔,我会眯着近视眼从一堆迷彩服中找理湛。他矫健的身姿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猎豹,湿透的短发衬得眼珠更加乌黑明亮,可惜,除却集合解散,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半个月的军训即将结束,几乎所有人都晒成非洲土著,理湛却依旧坚挺如小白杨。
军训最后一天下午,举行班际篮球赛,我们班和欧阳肇所在的体育班对战。
比赛开始不久,我们班就节节败退。十五分钟后哨声响起,换理湛上阵。
体育馆内光尘飞舞,穿球服的少年锁骨上晒出一个淡淡的倒三角,他奔跑的身姿敏捷,皮肤被汗濡湿后闪闪发光。
我自信地想,按照漫画剧情,理湛一定会带领班级扭转败局,将体育班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几分钟后,欧阳肇去拦带球的理湛,后者忽然失去平衡摔倒。
教官们麻利地扛起伤员送到医务室,比赛继续。
我觉得我非常有必要代替犯错的哥哥去探望伤员。再者,要是理湛不小心摔成瘸马王子并退学,那我的初恋将无疾而终。于是,我假装不舒服去医务室。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刺鼻,校医不在,我蹑手蹑脚打开里间的门,就看到少年躺在床上熟睡。放下心来,我干脆在旁边的床坐下,光明正大地偷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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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下巴处磕出一大块淤青,涂过红药水显得有些滑稽。我正对着他的脸惋惜,理湛的睫毛微动,我连忙拿起红药水瓶作掩护。
“你身上还有伤口没有涂药吗?我哥哥经常受伤,都是我替他涂的药,保证不疼的。”见他一脸莫名其妙,我才想起忘了自我介绍,“刚才撞倒你的人,是我哥哥。”
“原来你们是兄妹,我以为你们是……”
我当然明白他误会什么。我和欧阳肇虽是龙凤胎,长得并不是很像,再加上总是如影随形,的确会有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为掩饰偷看他的心虚,我再次道歉:“哥哥他不是故意的,请你不要生气。”
“你们兄妹感情真是好。我摔倒是因为场外有人玩镜子,折射的光晃到我的眼睛了。”
他真是善良,就连这样的飞来横祸,也没有怨天尤人。
我默默在心中替他诅咒玩镜子的观众甲,理湛这张能做整容医院范本的脸,岂能因他一时贪玩而被毁容。
见我沉默,他再次重复道:“我真的没事,你回去看球赛吧。”
“我其实一点也不懂篮球,回去看球赛也没意思,还不如在这里吹风扇。”
“那我教你吧。篮球包含很多课本知识,例如以后我们要学到的抛物线,是数学和物理都会拿来出题的,还有……”
他竟然在暑假期间,提前预习了整个高中的课本。那个下午,我乖巧地坐在他旁边,听他用笔和本子讲了一下午和篮球有关的知识。
篮球在我的印象里是暴力的运动,可是,理湛却能解析出那么多知识点,物理是我所不擅长的科目,有了他的指点,竟也变得有趣起来。
讲到最后,理湛给我出了几道题。
等我兴致勃勃地解完题,他却早已睡熟,吐息均匀,下巴的伤微微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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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期中考试过后,是冬季校运会,我报名竞选播报员。
播报员需要通过三轮口语测试,我顺利过了第一轮。第二轮要朗读课外书籍,我正好抽中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很久以前看过的童话,夜莺为了完成青年学生的心愿,用生命染红了玫瑰,却被丢弃在阴沟里遭车轮碾轧。
我是个很玻璃心的人,如果被发现竞选播报员最终落选,肯定会难过很久,所以在最终结果出来前,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
午休时间,等到别的同学都离开教室,我才敢翻出从图书馆借的书开始朗读。读完一遍刚要喝口水润润喉,抬头就看见站在门边的理湛。
脸“刷”地变红,我慌忙将书塞进抽屉,却听见他鼓掌。
“你读得很有感情,为什么不继续呢?”
我翻出练习册假装做题:“我读完了。”
“王尔德的童话吗?大部分的鸟类都有雀盲症,一旦到夜里,就看不见绽放的玫瑰。夜莺白天休息夜晚活动,所以,它们大概是少数夜里可以看到玫瑰绽放的鸟类。”
听了他这番话,我忽然对这从未见过的鸟类充满兴趣。
顺利通过播报员测试后,我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打算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告诉理湛,却遇到欧阳肇在和他说话。他们竟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得这么熟络?
见我回来,欧阳肇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告别,他转了转手中的一串钥匙。
“忘了跟你说一声,爸爸他们最近会回家吃饭,这几天放学后会来接我们。”
第二天运动会如期进行,我看了运动员名单,理湛报的是男子五千米和跳高两个项目。
运动会第一天下午是田径赛,有暗恋欧阳肇的女生上台抢话筒替他声援,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尴尬地将话筒夺回来。后面频频有人上来抢麦克风,屡禁不止。
于是到后来,就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夕阳下,台下跑步的运动员为了从竞争者手中争夺第一名而奋力狂奔,台上的播报员,则为了从学生们手中抢回麦克风而鸡飞狗跳。
年少时的爱恋总是盲目而伟大,我何尝不想像他们一样,用手中的麦克风,大声为跑五千米的理湛加油。
可惜,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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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上学期的圣诞节,欧阳肇照例买了一堆卡片送人,他的字奇丑,以前要回女孩子的情书都是由我代笔,写圣诞卡祝福语也不例外。
我从他的那堆卡片里,挑出最喜欢的一张,端端正正地写上理湛的名字。可是,冒号后面要写什么内容却不清楚。
苦思冥想后,我问欧阳肇:“如果给异性送卡片,你通常会写些什么内容呢?”
他正端着PSP打游戏,头也不抬:“你要送给理湛吗?”
“你……你怎么知道?”
“你们班女生告诉我的。之前我知道你喜欢他,还特意去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和你保持距离。”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原来这场暗恋早已人尽皆知,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滴水不漏。那么理湛呢?他是不是也知道我的心意……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愈发复杂。
转念一想,如果他喜欢我,怎么可能听从哥哥的话,和我保持距离呢?
第一次模拟考结束那天,我从班主任办公室签完名出来,一眼就在榕树校道上看到了理湛。
他剪短了头发,看起来清爽不少,明显比之前长高许多。依旧是白恤衫加素色牛仔裤,校道上树影婆娑,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花瑜,脚下!”
理湛紧张地朝我挥手,我的右脚踩空,摔进修理排水道的工人新挖出的沟里。
这一摔就摔伤了左手。从医院接我回来,欧阳肇看到我的新造型,笑得大白牙直反光。
“花瑜,你知道吗?我们英文老师之前刚教过,cast这个单词有‘打石膏的意思。”
我用幸存的右手拉上被子裹住自己,觉得不如就这样憋死算了。
欧阳肇笑够后就来扯被子:“花瑜对不起啦,我只是想逗一下你,最近你都不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见我毫无动静,他继续拍被子。
怕被他知道我在哭,我掀开被子,狠狠地对准他的脑袋撞了上去,打算将他砸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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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摇晃的视线停下来,我才发现,被我撞得痛不欲生的人不是欧阳肇,而是理湛。
他虚弱地扶住书柜,气若游丝:“你没事就好,我把背包忘在你家,刚回来拿就听你哥哥说你在发脾气。”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三个多月来,他第一次在一天内跟我说这么多话。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玻璃心,告诉过自己不要太幼稚,可还是控制不住想哭。
欧阳肇及时出现泼冷水:“理湛,你竟然把我妹妹弄哭了,你打算怎么办?”
理湛无辜地摸着额头上的包,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他走过来,伸手轻抚我的头顶。
“你……别哭了好吗?”
楼下大门“咔嚓”一声,传来我妈说话的声音,估计是欧阳肇打电话让她回来。
当她听见我的哭声赶上楼,我已将理湛推进衣柜,指着欧阳肇告状道:“妈妈,哥哥他欺负我……”
在我妈修理欧阳肇期间,我靠在衣柜前假装抽泣,生怕里面的理湛发出声响。
要是被她发现自家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在衣柜里藏了个美少年,估计她会想象力丰富地怀疑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奸情,将无辜的理湛拖到学校,上演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我总是连累他倒霉,起码要有这么一回,要试着去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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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文理分班时,我和理湛被分在理科不同的重点班。两个班级是竞争对手,教室面对面,每周测验的成绩单,也贴在走廊边的公告栏上互相比较。
紧张的学习气氛逼得人喘不过气,偶尔,我会透过玻璃窗,偷看对面教室理湛专注听讲的侧脸。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他会转过头,笔尖指着课本示意我专心听课。
高考前天气分外炎热,我那陷入休眠期的蛀牙忽然爆发。实在是痛不欲生,我走到对面班级门口,小声地请人帮我叫理湛。
理湛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我有带止痛药。但止痛药不建议经常使用,实在痛得厉害,可以先暂时吃一两粒。这样吧,放学后我带你回家,让舅舅给你看看。”
放学后跟理湛去他舅舅的牙医诊所,我终于见到他舅舅的庐山真面目,戴着眼镜的儒雅中年男人,穿白大褂,和理湛一样风度沉稳。我可以确信,二十年后的理湛,会是另一个他。
看完牙,理湛说送我回家。他手里是一小束白菊花,看牙时,我看见他在后院剪的。
手持花束的少年没有走近路送我,而是绕了一大圈,去到路边一家焦黑的废旧厂房。他将花放在地上,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我不知道他是在拜祭谁,但他一脸凝重,便也跟着拜了三拜。
路灯昏黄,这个地方越看越眼熟,我想起中考结束前,爸妈胜诉的案子,似乎是替一家大型烟花爆竹厂做辩护律师。僵持半年后,烟花爆竹厂的老板胜诉,只给死去的工人冷漠的几万块抚恤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这一案件在父母所受理的诸多案件不算特别,我也没多关注。
“我爸爸和妈妈生前就在这烟花爆竹厂工作,偶尔,他们会把那些散装的鞭炮或焰火带回家给我玩。在我小时候,他们的工作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低头看向地面,“两年前的春节,他们在深夜值班时,工厂发生爆炸……料理完他们的后事,舅舅打算告这家工厂,可是老板雇佣了精英律师,证明爆炸事故是我父母缺乏安全意识造成的。花瑜,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恨过人,但是,我恨那些为了钱而歪曲事实的律师。不,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相,可是,这样的‘真相,要让受害者方如何去接受呢……”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后面理湛讲了什么,全都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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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后的夏天分外漫长,欧阳肇去参军,他离开那天,来了一群女生挥泪相送。
闲下来翻看毕业相册,我对着理湛的脸发呆许久。
拍毕业照是在春寒料峭的三月,校园内随处可见合影留念的毕业生,就连有过小恩小怨的学生,都会相视一笑泯恩仇。我们班拍毕业照的队伍刚解散,高一时的班长就过来,说整个高一班级的同学一起合照留念。
我鼓起勇气去找理湛合影,他也欣然应允。照片洗出来后,我去给理湛送照片,才发现牙医诊所已变成奶茶店。我翻找同学录,幸运地找到了他的地址,把照片寄给了他。
在去外地上学前,我收到了他的回信:去找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玫瑰吧,如果你找到了,就来找我,我等你。
他以他的方式,给了我们本该不会有交集的未来,一个微小的可能性。
童话里的夜莺为了给青年学生鲜艳的红玫瑰,在深冬的夜里,忍受着鲜血淋漓的痛楚,声嘶力竭地歌唱,可我没有夜莺那么勇敢。
寒假回家,欧阳肇正好放假,我们一起去札幌旅行。恰好遇上札幌的冰雪祭,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尽是些陌生的面孔,中途我实在冷得不行,就先回下榻的宾馆。
刚到宾馆门口,就看到另一侧天空在放焰火。
银缕般展翅的蝴蝶花火,金线般陨落的锦冠花火,看到鲜红的牡丹花火时,我连忙拿出手机,将夜空中的焰火图案拍下来。那焰火就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在零下一度的夜里,回忆起年少时少年的信,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回国后,我按照从前的地址给理湛寄了那张照片。
在照片的背面,我写了简短的一段话:这是我能找到最独一无二的玫瑰,如果我去找你的话,你还会在吗?
只要你说会,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