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树》中的家庭伦理困局

2015-07-15 09:57欧华恩
社会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困局

欧华恩

摘要:丹尼斯·约翰逊的《烟树》以美国越战为背景,通过对弗兰西斯·桑兹上校等人在越南言行的叙事,反映了作者对美国越南战争的伦理关怀。小说没有庞大的战争场景的叙事,而是着力探讨战争造成的丧失主题,彰显了战争造成的家庭伦理困局。战争还造成了许多人家庭伦理的缺陷;这场战争是时代和民族的悲剧,更是一出伦理的悲剧,这给现代世界以强烈的警示作用。

关键词:《烟树》;家庭伦理;困局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5)02-0183-09

丹尼斯·约翰逊(Denis Johnson,1949-)的《烟树》(Tree of Smoke)发表于2007年,同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这是一部有关美国越南战争的小说。《炯树》独辟蹊径,没有着力描写越南战场上的硝烟弥漫、战斗场景的惨烈与残酷和美军对越南的狂轰滥炸,而是以上校和他的心战中心为中心叙事,阐释了越南战争发生在众多人物身上的故事。

《烟树》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上校在20世纪50年代加入美国中情局,被派往越南,就此达到他人生的巅峰。上校致力于经营他的心战中心,在他和他控制的士兵身上发生的一连串故事告诉读者:上校在美国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老婆,然而,到越南后,他不仅经常嫖妓,而且在湄公河三角洲的平大镇还有一个越南老婆,这不仅说明了上校对婚姻的背叛,而且也是对家庭伦理的破坏。上校在越南作战,而他的女儿却在国内参加反战游行,他女儿的反战表现不仅代表了美国大多数民众对越南战争的态度,而且也表现了女儿对父亲的反对,显示出了一种疏离的父子伦理关系;战争还使很多父母失去了儿子、幼儿失去了父亲、妻子失去了丈夫,造成了应有的家庭伦理关怀的缺位。在《烟树》这部小说中,所有这些叙事都揭示出作者对越南战争浓厚的伦理关怀,正如《烟树》译序所言,“字里行间是一个正义作家在人类遭受的苦难面前所流露出的悲悯情怀,以及他对美国发动越战所表示的强烈谴责”。在美国越战期间,反战人士认为美国政府和美军官兵不讲道德,而有人认为逃避兵役的大学生不讲道德,美国人为越战的道德问题争论不休。正如斯泰格沃德所说:“道德问题无法解决,而它一旦成为争论的焦点,越南问题也就变成了伦理问题,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理性问题。”所以,这使得从伦理学的角度对《烟树》这部作品进行批评成为可能,因为“伦理学是一门关于道德的科学”,“它以道德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文学可以成为伦理学的研究对象,因为文学“借助艺术想象和艺术描写……把现实中的各种道德现象转化为艺术中各种道德矛盾与冲突”,“典型地、集中地反映人类社会道德现象,描写了社会存在的道德矛盾和冲突”。正因为《炯树》这部作品借助艺术想象和艺术描写把美国越战中的各种道德现象转化为社会生活中各种道德矛盾与冲突,所以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背叛的夫妻伦理

在《烟树》故事的开头,作者给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休斯敦回到海边的俱乐部时,……从其中一间小屋传出两人做爱的叫声,一个妓女,水兵休斯敦认为,和一个海员。……过了一会,男的走了出来,一个四十来岁、板寸头的男人,……很可能是名军官。他用拇指和另外一根手指捏着炯,……男子用他空着的手把炯扔了,扯开裹着的毛巾。他一松开,小便几乎直滮下来,地上涌起了泡沫,浇灭了烟头,”这个军官就是小说的主角——上校。在小说的开头,上校第一次露面就带着他的南越飞行员明来到菲律宾出现在嫖妓现场,上校还当着众人的面随地小便,全然不顾廉耻。上校有着很强的性欲,“那两个菲律宾姑娘仍和他们在一起,……那天晚上,上校想换换姑娘,……”性构成了上校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一次在一家餐馆就餐时,一个女仆在低矮的黄铜桌上添菜时,上校都两眼热切地盯着她的屁股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上校就会去嫖妓。正如鲍尔所言,“战争刺激了性活动犹如后方盛开的热带之花,与前方的大屠杀一样成为战争的内容”。妓女和性似乎成了上校除了酒之外的必需品。上校对于性有着强烈的欲望,人的“欲望属于生理活动的范畴,它在本能的驱动下产生,是人在本能上对生存和享受的一种渴求”。上校在越南这块土地上经常享受着酒和性。上校对美酒和妓女有着如此的喜好,既是他身上斯芬克斯因子中兽性因子的恶性膨胀的结果,又是其自由意志失控的表现。自由意志又称自然意志,“是兽性因子的意志体现。自然意志主要产生于人的动物性本能,其主要表现形式为人的不同欲望,如性欲、食欲等人的基本生理要求和心理要求”。在上校的身上,动物性本能过于强大,而人性本能过于弱小,动物性本能一下子把人性本能吞噬了。上校出现的场合就必然有美酒和妓女,他设法使自己的食欲和性欲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蒋天平说:“战争切断了传统的两性关系,颠覆了婚姻和性爱以及性与爱之间的联系,男女关系混乱,泛滥的性爱跨越了意识形态斗争的沟壑和伦理禁忌。”在越南的土地上,上校耽于酒色,几乎每次出场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对女色的喜好使他欲罢不能,上校全然不顾自己是个天主教徒和在国内还有妻子的事实,不仅仅总是逮着机会就嫖宿妓女,而且在湄公河三角洲的平大镇还有一个越南老婆,这是对天主教婚姻伦理的亵渎。聂珍钊教授说:“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上校在越南嫖妓和养外室的时间正是20世纪60年代,这一时期正是美国社会反传统文化的时期,性解放运动应运而生,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在这一个时期,西方社会中有关婚姻、性、爱情及自由等方面的伦理观念,创造了人们婚姻出轨、追求享乐的原始欲望产生的伦理环境。“性解放运动”促进了享乐主义价值观的发展,传统的性道德观念被彻底地颠覆。在许多人看来,“性行为独立于道德之外,性爱的合理性并非取决于对理想情感和习俗等规则的遵从与否,而是取决于自己是否将其作为一种实现幸福和个人身心平衡的工具”。然而,被大多数美国人奉为爱神的解放运动的性革命,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从这个魔盒中走出来的魔鬼,不仅颠覆了旧的文化传统,而且也衍生了一系列的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和心理疾病。上校嫖妓、养外室不仅是对天主教婚姻伦理的亵渎,而且也是心灵扭曲的表现。因为在生活中有种种失败,所以他要在性的方面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正如蒋天平所说:“性爱是现代社会个人主体性自我确证的标尺,是个体鉴定、体现现代人身份的主要工具。军队中现代士兵的人性和个性被挤压而扭曲,尤其需要一个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与妓女的性爱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突破口。”而上校的这种自我放纵“只是说明一个人一旦听凭原始本能的驱使,在理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各种道德规范就会被摧毁,人又将回到兽的时代,这不仅不是人性的解放,而是人性的迷失”。

在越南战争期间,上校除了经常嫖妓外,他的专用直升飞机驾驶员越南人明知道上校在湄公河三角洲的平大镇有一个越南老婆。一次,克罗德尔告诉上校的侄儿斯基普说:“我明白他在湄公河三角洲有一些同伙。其中一个很特殊。一个女的。”克罗德尔的话也证实了上校有一个越南老婆的事实。而上校在美国的家乡是有一个老婆的,他的老婆是他青梅竹马的对象。“1938年,他(上校)娶了布丽奇特·麦卡锡,他们俩青梅竹马。1940年,他们有了个女儿——安妮,儿子——小弗朗西斯——也快要降生了。”上校和他的老婆都是天主教徒,在天主教中,婚姻是非常神圣的事情。1917年颁布的天主教旧的教会法典第1012条第一项这样阐述婚姻的圣事性:“吾主基督把领洗教友间的婚姻契约提升到圣事的尊位。”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中,婚姻圣事是其中之一,与圣秩等有同样的圣事价值,天主藉此圣事赋给男女双方结婚人相当的圣宠,使之善度婚姻中的各种生活。天主教不仅强调婚姻的神圣性,还要求婚姻的绝对单一性。奥古斯丁指出:“信实使人不与婚姻以外的男或女结合。”奥古斯丁说的信实就是强调婚姻的绝对单一性。教会1日的法典第1081条第2项也指出:“婚姻是男女二人订定的合法契约,因此契约,双方互相授受其身体的永久而除外的占有权。”所谓的“双方互相授受其身体的永久而除外的占有权”,就是说“只有妻子才拥有丈夫的身体占有权,也只有丈夫才拥有妻子的身体占有权,双方均不得允许让对方以外的任何人占有自己,这就将婚姻严格限制在一夫一妻之内”。冈此,任何邪淫、行淫、嫖娼、通奸、乱伦,等等,都是天主教所严厉谴责的侵犯婚姻尊严的“罪”。上校不仅经常嫖妓,而且还在越南湄公河三角洲的平大镇还有一个老婆,这是对神圣婚姻的严重亵渎,是对天主教婚姻伦理的彻底破坏。

黑格尔认为:“婚姻是一种具有法的意义的伦理性的爱。”在黑格尔看来,“自由意志借外物得以实现其自身,就是法;自由意志在内心中实现,就是道德;自由意志通过外物和内心两个方面得到充分的实现,就是伦理”。这就是说具有自由意志的男女结为夫妻后,双方都要对婚姻负责,给予对方真正的爱,并在婚姻存续期间能够信守婚姻伦理和社会道德。正如一位学者所说:“这就意味着婚姻包含爱,但不止于爱,它是爱情、道德、伦理、义务等相统一而组成的伦理之爱。”如前所述,上校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的对象,他们夫妻俩有着良好的感情基础,所以说上校和他妻子的婚姻应该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的。上校娶了妻子后,却一直在部队服役。“他是在1938年和妻子结的婚,1939年,他已经是上尉军衔了;……到二战结束时,他已经成为上校。……战争结束不久,晋升就停止了。……1947年美国成立中情局,上校即刻申请加入。虽然被搁置了几年,他还是在许多南方空军基地服役。……50年代初,中情局开始用他,他先后去过菲律宾、老挝、越南。……越南是上校的巅峰,从此开始走下坡路。”从以上描述我们可以看出,一直在部队和中情局忙碌的上校基本上没有承担家庭的责任;从小说的叙事中,既没有看出他和妻子有任何的沟通也没有看出他对妻子付出过真心;在越南期间,上校不仅经常嫖妓,而且还养有外室,把社会道德和家庭伦理置若罔闻,完全按照个人的自由意志行事,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看成家庭的一员,没有把自己纳入到家庭这个统一体中。因为,“在家庭中,人们的情绪就是意识到自己是在这种统一中,即在自在自为地存在的实质中的个体性,从而使自己在其中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为一个成员”。上校拒绝把自己纳入到家庭这个统一体中,所以,他对家庭拒绝献出爱而漠视女儿的存在,更糟糕的是,他把和妻子的青梅竹马的感情抛弃了,对妻子缺乏起码的爱和应有的尊重。在黑格尔那里,“爱”就是自我与他人的统一,就是在自我与他人的统一中获得和确证自己。黑格尔认为:“所谓爱,一般说来,就是意识到我和别一个人的统一,使我不专为自己而孤立起来;相反,我只有抛弃我独立的存在,并且知道自己是同另一个人以及别一个人同自己之间的统一,才能获得我的自我意识。”在上校的词典里,没有“我和别一个人的统一”的字眼,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为了满足个人强烈的的食欲、性欲和对他人的控制欲,上校远离妻儿不愿回家,把自己孤立起来,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

一次,上校来到斯基普的驻地,他告诉斯基普说:“你婶婶布里黛要和我离婚。……她说,我投身这场战争,目的是逃避我生活中的种种失败。……我在这里,因为我不想回祖国去。回去干吗啊?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些左倾女权主义怪人。”在上校看来,他的妻子不理解他,认为他投身热衷越南战争是逃避生活中的种种失败,所以他认为妻子是左倾女权主义怪人。上校自己也承认妻子说得对,他是在逃避生活中的种种失败。上校之所以没有在自我与他人的统一中获得和确证自己,就是因为美国文化中个人主义至上这一因素的影响,上校追求的是个人的绝对自由。于是,上校选择了放纵自我、背叛婚姻和推诿对家庭的责任,亵渎了婚姻伦理的价值。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贝尔所发现的那样:在美国,许多人盲目追求绝对的个人自由,“反对遵从道德法规的态度使人陷入根本的‘我向主义,结果疏远了与社会的联系以及与他人的分享。……这是对这个社会存在的最深刻的挑战”。贝尔所说的我向主义,实际上就是自我中心主义。这种自我中心主义挑战着人与人(包括夫妻以及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正常思想交流和情感关系。美国学者许娘光也认为:“今天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其根源在于个人主义的膨胀而造成的人际关系的危险。……膨胀的个人主义使得人们无法进行思想交流,尤其使人们在感情方面产生隔膜。”正是上校个人主义的膨胀导致他对婚姻和家庭极端的不负责任,这让他的妻子既无法理解更无法忍受。于是,他的妻子提出了离婚。

一、疏离的父子伦理

上校来到越南后,很少和国内的妻子和女儿联系,却从来也不缺有关妻儿和其他人的信息。故事发展到1969年。一天,上校来到斯基普居住的别墅,给斯基普带来一些邮件和一本汉娜·阿伦特写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他告诉斯基普说:“你婶婶布里黛要和我离婚。……她说,我投身这场战争,目的是逃避我生活中的种种失败。”上校承认他妻子说的逃避是对的,“一场具有绝对邪恶特点的战争是一个极好的借口,别的你可以全部不予理睬”。上校在二战期间晋升很快,战争结束不久,晋升就停止了。在上校的侄儿斯基普看来,对于一个职业军官来说,不再能够稳步向前是个糟糕的标志,相当于遭解雇。这无疑是上校的失败。上校不愿呆在国内,是冈为他觉得周围都是一些左倾女权主义者。在上校看来,女性获得了权利就等于成了男性的领导,而“上校知道怎么当领导,却接受不了被领导”。因为有了生活中的种种失败,所以他要选择逃避,所以他要投身越南战争这场具有绝对邪恶特点的战争。

《烟树》叙说的故事是从1963年开始的。斯基普来到西贡后,在西贡河畔的水手俱乐部见到了自己的叔叔上校。上校告诉他说:“斯基普,……就在上星期,我收到你堂妹安妮的一封信,……她写道:‘我认为,你应当观察一下我们政府在越南的种种动机。”读了女儿的来信后,上校的反应是:“我们政府的种种动机。我的天!我们政府除了在每个转折点反共,还有什么更好的动机?”就在上校告诉斯基普说他女儿安娜要他观察一下美国政府在越南的种种动机的那一次谈话中,上校还告诉斯基普“她为大学左翼分子大唱赞歌,你能相信吗?……她在和垮掉的一代派成员一一个黑白混血儿一约会”。上校在越南的高权建起了一个着陆区,控制了两个排的士兵。被发现后,美军不再允许他使用这些士兵,并收缴了他专用的直升机,他痛心疾首道:“全都毁了。国内和国外。国内,我相信我老婆和我小女儿正在和一个混血儿激进主义分子垮掉的一代反战分子在瞎搞。”上校的女儿不仅激进地反对美国越南战争,参加了美国国内的反对越南战争的游行,还和一个左派的嬉皮士好上了,这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原因的。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初,美国政治舞台上活跃着一支青年政治力量,这支力量被新闻界称为新左派。这支以青年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政治力量,先是对美国社会存在的各种矛盾,如贫富悬殊、种族歧视和政治不平等,发出了愤怒的呐喊。”接着,他们对美国越南战争中的侵略行径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抗议。他们的反战运动至1968年达到高潮,“在1968年,从元月1日至6月5日,二百二十起大规模的游行示威,遍及一百零一所美国大学校园,参加的学生近三万九千人”。

上校的女儿和她同辈的美国青年之所以要举行反战游行,就是因为通过包括报纸、电视等在内的新闻媒体,学生了解到的情况与政府宣传的美国出兵越南的原因大相径庭。在美国侵越战争发生前和战争进行过程中,美国政府向美国民众散布了大量的谣言,让许多美国人相信美国军队去越南是把上帝的信念带给越南人,是把越南人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美国政府宣扬这场战争完全是为了越南人的民主与自由,而事实恰恰相反,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说:“实际上,美国政府对越南人根本就毫无兴趣,它关心的是‘牵制共产主义集团的扩张,以及在世界范围内防止未来的‘民族解放战争。”那么,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的青年大学生,耳闻目睹的是什么呢?人们了解到的是频仍的炸弹和凝固汽油弹,是大肆屠杀导致生灵涂炭,是一个超级大国欺负一个弱小国家,是美国人喷洒大量的橙剂毁掉了大量的植物种群和动物种群,把一个生机盎然的越南变成了不毛之地,而美国政府在口头上却称之为给越南带来民主与自由。美国学生对于政府的虚假宣传具有切肤之痛。“首先是许多大学的很多研究项目受美国政府部门或与战争相关的企业,如道尔化学公司的资助。其次是美国军队要到大学招募士兵到越南打仗。由此,大学与非正义、学生与越南战争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美国学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战争机器和在越南丛林死亡的威胁”;另一方面,“轰炸和大规模谋杀,燃烧弹和碎片纷飞的手榴弹,折磨人的战俘营和运回国的阵亡将士灵枢一越南战争的恐怖给美国学生一代所有人都上了生动的现代战争课。通过征兵活动、反战运动或仅仅通过生活在战争新闻包围的环境中,所有人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受其影响”。在美国的大学生看来,美国政府不仅成了越南人的谋杀者而且成了奔赴越南战场的美国士兵的谋杀者。于是,许多大学生抗议说:“办大学的目的不是为谋杀者提供空间,并征募其他人加入到谋杀者行列。”SDS成员雷纳·拉普(Rayna Rapp)说:“对于我来说,是在1965年才把所有这种有关美国价值的华丽的词藻和我们真正在做的事联系起来,才把民权和越南战争联系起来。它对内镇压少数民族,对外轰炸另一种族和文化的农民,把他们打回到石器时代。”伯克利自由演讲运动成员帕姆·布赖尔(C Pam Brier)回忆说:“我们三四年都生活在征兵的阴影之下,不清楚如果进监狱会怎么样。”1999年,出生于1947年的佐治亚大学教育学博士、佐治亚大学成人教育系教授玛格丽特·霍尔特在接受采访时说:“记得那时我和其他同学聚集在校园,弹着吉他,唱着当时流行的反战歌曲,反对政府在越南所进行的战争。我们之所以这么强烈地反对越战,是因为我们这一代几乎每个人都有亲戚、同学或是朋友在越南前线作战或是死在了越南。”

以上校的女儿为代表的美国青年之所以要举行游行示威来反对美国越南战争,还因为一些老和尚在西贡街头自焚等越南民众反抗美军暴行的画面和美军在越南的狂轰滥炸的画面不断地在电视里播放,像美莱大屠杀等惨绝人寰的事件也被《新闻周刊》等媒体报道。所有这些不仅使青年们渐渐认识到这场战争的非正义本质,更让他们感受到以美国政府为代表的上一代人的残酷和虚伪,因为美国政府宣扬的是要给越南带去民主与自由,而青年们耳闻目睹的是杀戮与毁灭。他们认为美国政府把美国人送到越南是做炮灰,是送死;政府当权者在国家和个人的双重意义上背叛了自己。所以这些美国青年要反叛!上校一直在战场上疲于奔命,很少关心家庭,我们从小说中更没有看到他关心孩子成长的例证。我们从小说中看到的是他在二战中很英勇,而且提升很快;而当故事进行到越南战争时,上校基本上是生活在酒色当中的。尽管上校的女儿在小说中是一个缺席的在场,但通过上校的叙说,我们知道她不仅对不关心她成长的父亲没有叛逆心理,反而是一个很冷静的青年,因为她写信给父亲要他仔细观察一下美国政府在越南的种种动机。对于上校的女儿来说,越南战争是促使她走向反叛的重要原因。

上校热衷于越南战争,而对于家庭,他既没有给妻子任何的帮助和爱来承担起为人夫的责任,也没有给女儿任何的关心和指导来承担起为人父的责任,相反,倒是他的女儿安妮提醒他注意观察美国政府在越南的种种动机。女儿的提醒让他自己觉得一回到家就会被一些左倾女权主义者所包围,所以他不愿意回家。整个小说中,上校的女儿安妮只是通过上校的转述出现过,应该是一个缺席的在场。安妮的不在场,消解了上校“父亲”的身份。罗素说过:“父亲一旦认识到孩子——正如《圣经》所说的,是他的“种子”,他对于孩子的情感由于两个因素而变得更为强烈:其一是对权力的喜爱,其二是希望自己在死后生命能因孩子得以延续。一个人造就他的后代,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造就他自身,孩子们的生命实际上就是自己生命的延长。他的宏伟抱负不会在坟墓中宣告终结,而是能够由于后代们的事业得以扩展和实现。”因此,男人就应该很好地承担起父亲的职责,主动与子女交流思想与情感,关心孩子的成长,并在职责的担当中,获得天伦之乐。上校对于女儿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呢?上校对于女儿不仅不关心,还认为女儿的正确意见是左倾女权主义的表现,这完全是上校没有利他主义思想的表现。在伦理学中,所谓的利他主义就是这里所说的奉献精神。家庭中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具有利他主义思想,而在家庭关系中,利他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父母对子女关系上,正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将儿女培养成人,父母心甘情愿地付出金钱、时间与精力,这是最常见、最普遍的一种利他主义的体现。“具有利他主义思想的父母是孩子最好的看护人,只有他们最能考虑自己的行为对孩子的影响,甚至在必要时为孩子牺牲自己的一切。”上校不仅没有为女儿牺牲半点时间与精力,而且连家都不愿意回。上校考虑的完全是他一个人的成败得失,他要在越南战场上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上校认为依靠他个人的努力,他一定能成功,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在越南建立起自己的心战中心。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由于“他们形成一种习惯的思想,认为自己的命运全系于个人奋斗,个人是孤立的,发展到最后,势必既脱离父辈,又不顾子女,也不顾别人”。上校追求个人的绝对自由,既不顾妻子又不顾女儿,家庭自然会在这种“不顾”的自由中走向解体。

美国越南战争不仅给越南人民和越南这块土地带来了难以修复的伤痛,也给美国人自己带来无法愈合的创伤。正如莫里斯·迪克斯坦所说,“冷战、核弹、征兵和越南战争使青年们过早地看到了我们国家生活的阴暗面”。因此,上校的女儿和她同辈的美国青年要反叛以美国政府为代表的上一代人的残酷和虚伪。

逃避生活中的种种失败的上校终究逃脱不了妻子要求离婚的命运,进而得到了婚姻失败的下场;一个热衷于越南战争的父亲,却有一个“正在和一个混血儿激进主义分子垮掉的一代反战分子在瞎搞”的强烈反对越南战争的女儿。就这样,上校的家庭伦理道德被消解,他陷入了妻离子散、人心向背的伦理悲剧之中。

二、战争造成家庭伦理的缺陷

战争不仅仅造成了上校家庭伦理的消解,还导致了许多家庭的家庭伦理的缺陷。上校的侄子斯基普就在不经意中背叛了他的叔叔。一天,理查德·沃斯和克罗德尔约斯基普在西贡街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把上校和他的心战中心的情况了解透了。上校来到斯基普在高权的别墅,给他带来了一些消息,交谈中,上校敏感地意识到斯基普不经意中把他和他的心战中心的信息透露出去了。上校说:“斯基普,我无法解释。你就是有点问题。你根本不忠诚。”“叔叔。上校……我没有背叛你。”“你当我是傻瓜?”“叔叔,”斯基普说,“我爱你。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我真的爱你,叔叔。”“这可能是真的。这可能真是真的。但是,爱与忠诚是两码事儿。”他盯着斯基普,两眼充满了可怕的需要。“我最终、最后怎么想?我想,一个年轻人在战争中抓住了他的机遇。我他妈的很高兴,威尔,你成功了。”他又舒服地坐了下来,一声叹息:“你别他妈的烦我了,我头痛。”斯基普因最后分派给他的角色——那次谋反的背叛者——而感到遗憾。“到了最后,上校不仅为一次出错的行动寻找原因,同时还为自己的心碎寻找原因,在事件的正中心寻找是准以某种罪大恶极的经典形式出卖了他。还有什么出卖比被自己家里人、自己的侄子、自己的血亲出卖更残酷,比古罗马时期那样的出卖更黑暗呢?”斯基普不仅在不经意中背叛了自己的亲叔叔,而且也背叛了自己的母亲。斯基普参加叔叔的心战中心后,被派往“美国加州待了一年多——在卡梅尔的国防语言学院两个月,义在蒙特利的海军研究生院待了差不多十二个月——然后他回到东南亚。……他翻了翻自己的邮件,……还有个难得的东西:斯基普的寡母比阿特丽斯·桑兹寄来了一封信。他读着母亲的来信,感慨万千,离结尾还有六行,他看不下去了,只好停下来咒骂自己。他在美国待了十四个月,再次离开前,他本来是可以安排回家看一次的。但是,他躲开了她。的确:战争、阴谋、种种命运,当然,他都得面对。只是,拜托,不去面对妈妈。不去面对她洗的那些飘扬在春天的悲伤中的衣物。……想到她独自一人在家,他很伤心。”不仅如此,因为投身战争,斯基普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甚至不能参加自己的寡母的葬礼。小说中的詹姆斯刚到越南时,还能把自己津贴的一半给母亲寄回去补贴家用,后来因为要嫖宿妓女和喝酒,完全把母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仅不再寄钱回家,就连电话也懒得打了。就这样,许多家庭的家庭伦理被战争消解了。

战争造成了许多家庭伦理缺陷的出现。由于战争造成了大量的死亡,很多年迈的父母失去了儿子,这些父母精神将无所依托,甚至到年老了会无人服侍;许多年幼无知的孩子失去了父亲,从小缺少父爱的孩子在成长道路上没有了父亲的指引,将遇到更多的困难;许多年轻的女性失去了丈夫,成了战争寡妇,没有了丈夫的坚强臂膀,寡妇们柔弱的身躯如何去支撑家庭的重担?斯基普的母亲就是一个战争寡妇。他的父亲就是在二战中日本人偷袭珍珠港时被炸死的。斯基普的寡母在写给他的信中说:“我知道你响应政府号召,去做对世界有用的事情,但是,我们的领导人正在把优秀青年派出去摧毁另一个国家,这些孩子可能还会平白无故地送了命。……战争对于我来说与对将军和士兵来说不一样。到明年12月7日,我们已失去你父亲二十六年了。每天,我都在怀念当时的生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斯基普的母亲都生活在对丈夫的怀念当中,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所以,当寡母读到一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寡妇春怨》的诗歌时,寡母的感觉是“我读这首诗,我坐在窗前,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哭得厉害极了,泪水掉在我的手上,就掉在我的手上”。诗人在诗歌开篇一句“我的庭院是悲伤的”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使得整首诗歌弥漫着忧伤之情。接着诗人又深人体会叙述者压抑在心头的沉重情感:眼前虽说是树影婆娑,繁花似锦,满目春天的景象,而“我心头的忧伤/比它们更强烈/以前它们令我欢欣/但今天看见它们/我却掉头力图忘却”。以前的花团锦簇是因为有丈夫而令人欢欣,而如今的似锦繁花却令人力图掉头忘却,是因为战争使她失去了丈夫,是因为战争使她变成了寡妇。景物依旧,如今却物是人非。睹物思人,寡妇不由得柔肠寸断,悲不自禁。因为这首诗描述的寡妇的怨恨正和斯基普母亲的感受如出一辙,读着这首诗,使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所以她哭得伤心极了。

詹姆斯的哥哥比尔在一家酒馆里碰到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是她的女婿死在越南了。比尔说他有个兄弟刚从那儿回来。于是,中年妇女拉着他的手,领他到一个货摊前去见她女儿。“新婚燕尔只有一个星期后,男孩就开拔了,长达一年的分离后,战争让她成了寡妇。服役期快结束时,他被杀害了。……年轻的寡妇啤酒喝太多了,不过还好,没有崩溃大哭起来,她诉说着他在年轻丈夫的葬礼上是怎样痛哭的,……现在,她不用迎接他回家,然后重新去了解他了。”没有哪个年轻的女性真的愿意失去丈夫,没有了丈夫,她只能以泪洗面。据统计,整个越南战争期间,有5.6万余名美军士兵丧生。所以,在反战的美国大学生看来,美国政府不仅成了越南人的谋杀者而且成了奔赴越南战场的美国士兵的谋杀者。美国越战带来了多少家庭的苦难,导致了应有的伦理关怀的缺位,造成了无数家庭伦理的缺陷。

雪莱曾经在其诗作中就揭露了英国与拿破仑战争的实质,他把发动战争的统治者称为人类的压迫者:“人类的压迫者——呵,我们的悲惨/就由你们肇始而汇成了泪川;/为了你们,多少母亲在哭念儿子,/他们不到生命的中途便被攫去!/为了你们,多少寡妇满怀伤悲,/对着丈夫的尸架默默地落泪!”雪莱绝不仅仅是在谴责英法战争给两国人民带来的灾难,雪莱的诗又何尝不是指所有的战争带给人类的痛苦和灾难。

迄今,美国依然在把战火燃烧到许多国家。2001年,美国以反恐为名的阿富汗战争造成了无数的伤亡。“数据显示,在2006年,阿富汗战争造成的寡妇超过100万,首都喀布尔约有战争寡妇3万至5万,被称为‘寡妇之都。”

2003年开始的伊拉克战争,在美国等联军强大的攻势下,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以美国为首的联军给伊拉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据伊拉克官方估计,这近9年的战争,造成90万伊拉克女性成为寡妇,占伊拉克女性总人口的9%。而一个独立的政府机构妇女事务部则在6月发表声明称,伊拉克目前总共有100万寡妇。联合国一份报告显示,在2006年的宗派暴力高峰期,几乎每天都会有100名伊拉克妇女丧偶。伊拉克社会事务部坦言,当年共有8.6万名寡妇领取救济金,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而据非营利性组织“伊拉克天衣行动”的保守统计称,伊拉克战争死亡人数每年在10.3万至11.3万之间。也就是说,相当数量的伊拉克女人相应失去了配偶。

《炯树》获奖时,作者正在伊拉克战地作新闻报道。《烟树》作者丹尼斯·约翰逊关注战争,更关注战争给人类带来的伤害。正如《烟树》的译者姚君伟和姚望在译序中所言:“《烟树》写越战,写越战给人们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更写所有的战争,写所有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还有失去、失落……字里行间是一个正义作家在人类遭受的苦难面前所流露的悲悯情怀,以及他对美国发动的越战所表示的强烈谴责。”

越南战争是时代和民族的悲剧,更是一出伦理的悲剧,这给现代世界以强烈的警示作用。人类有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种族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种族只有彼此尊重,人类才能和平共处。美国停止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的那一天,就是战争灾难终止的那一天。让我们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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