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瑞 (洛阳外国语学院 471003)
田村俊子追寻的“光亮”
——论《木乃伊的口红》中阿实女性意识的嬗变
李先瑞 (洛阳外国语学院 471003)
《木乃伊的口红》是田村俊子的一部自传性小说,它取材于田村俊子和田村松鱼的真实生活,《木乃伊的口红》中女主人公阿实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通过对女主人公阿实自我意识变化过程进行梳理分析,可以看出田村俊子这一时期所追寻的目标就是女性的自立和解放。
田村俊子;木乃伊的口红;光亮;自立
田村俊子是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活跃于日本文坛的著名女性作家,曾经红极一时。她热衷于探讨女性问题,倡导女性的独立与解放。早年曾赞助日本著名新女性杂志《青鞜》,后来旅居加拿大期间,主持日文《大陆日报》中讨论国际女性劳动运动体验的妇女栏目,晚年在上海创办女性杂志《女声》,在中国开展女性启蒙及女性解放。她通过大量作品描写了明治末期的新女性问题,用笔大胆直接,矛头直指新女性的自我觉醒以及由此产生的冲突尖锐的两性问题,在日本女性作家创作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田村俊子1884年生于东京,1945年卒于上海,结束了她充满传奇而跌宕的一生。俊子出生于一家粮米商家庭,家境富裕。18岁时(1902年)入幸田露伴门下学习写作。并与同门师兄田村松鱼相恋,但二人的交往遭到露伴反对。1903年,松鱼前往美国游学,俊子苦等了他6年,直至1909年松鱼回国才最终完婚。这期间,俊子对露伴古典空虚的创作理念产生质疑,为追求与古典不同的口语体写作方式,为了创作关注新女性问题的文学,她退出露伴门下,开始独自探索新的文学道路。但她的探索之路并不顺利,俊子曾一度对文学绝望,决意“弃文从艺”试图在舞台上施展才华。俊子在舞台上的表现口碑不坏,但由于剧团解散无奈放弃了演艺事业。俊子曾表演过易卜生的戏剧,受到了西方追求男女平等和女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为后来她女性独立与解放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松鱼归国后出版的作品反响平平,不久便失业,二人在经济上陷入窘境。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松鱼要求俊子向1910年《大阪朝日新闻》社举办的有奖小说比赛投稿。俊子不忍把自己视为神圣的艺术与金钱联系在一起,拒绝参加比赛,最后在松鱼的强迫下,极不情愿地完成了作品《断念》。出人意料的是,俊子的作品一举获得二等奖(一等奖空缺),获得了在当时来讲可谓一大笔钱的一千日元奖金,这使他们的经济压力得到缓解。这次比赛的胜出也成为田村俊子职业作家生涯新的起点,从此她迎来了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期,她的几部代表性小说都问世于这之后的七年鼎盛期。俊子的成名使二人在经济上得到了改善,但情感上的裂痕却愈来愈深,后来俊子追随情人铃木悦前往加拿大,在那里生活18年之后重返日本,不久以《中央公论》特派员身份来到上海,在上海创办女性杂志《女声》,和中国作家关露等人共同担任杂志编辑,1945年因脑溢血突发在上海病逝。
《木乃伊的口红》是创作于1913年(大正初期)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是田村俊子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取材于松鱼失业(1909年)至小说《断念》获奖(1910年底)这段时间的生活,反映了俊子和田村松鱼共同生活的真实经历。作品记述了俊子的化身阿实,从附庸于丈夫受丈夫支配的女人成长为自食其力的新女性的历程。
象征是田村俊子善用的表现手法,她巧妙地用象征来表现更深层次的内涵。作品多次用“日光”和“灯光”来表现阿实自我意识的变化,“光亮”象征着阿实的人生追寻,借助对“光亮”的描写,表现了阿实内心世界的变化。文中写到“十几年来,阿实只向往追求过一样东西。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从自己的眼前到遥远的天空之间有一个发光的东西,那缕光亮总是牵着她的心让她隐约看到希望。然而,那缕光亮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火光降落在阿实的头上。” 出现在文章最后用来点题的口红也极富象征意义,象征着阿实苦苦追寻的那道光亮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通过对作品脉络进行梳理,可以认为阿实对于“光亮”的认知先后经历了三种状态,从最开始不明白“光亮”代表什么,也就是不清楚自己追寻的是什么的朦胧状态,到通过意识的觉醒逐渐认识到“光亮”代表着什么的清醒状态,再到坚持通过实践来实现人生追寻的坚定状态。
(一)女性意识的朦胧状态
小说以明治末年为舞台,当时的日本社会是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处于被压迫的地位。明治政府对女性施行“良妻贤母”教育,要求女性安于“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相夫教子、善于理家、温良顺从等妇德被人们视为美德。明治时期,女性没有经济能力,只能依附于丈夫,在家庭中处于劣势的女性要绝对顺从于丈夫被看做理所当然。生存在这一年代的阿实同样被这种现实境况和道德观念所束缚,但阿实身上有一种有别于其他妇女的特质。
首先,她是对丈夫不温柔的女人。与当时大多数家庭一样,阿实和丈夫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丈夫义男外出奔波推销自己的小说,阿实在家打理家务。小说卖不出去,义男自暴自弃地说:“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没有养活你的能力”,心情十分沮丧。义男认为接受了“良妻贤母”教育的家庭妇女肯定会温柔体贴地对失意的丈夫予以安慰和鼓励,然而阿实却只是默默地做典当衣物的准备,完全没给义男一点点安慰,在阿实身上丝毫看不到对丈夫的柔情。阿实没有达到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她不温柔、不体贴也不善解人意。她在无意识中背离了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道德标准。
其次,她不把自己和丈夫视为一体。当义男懊恼地向阿实谈起文坛对他的欠佳评价时,阿实的反应居然是笑出声说,“那也没有办法啊”。她的态度十分冷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好像丈夫的作品能否卖出去、他的写作事业是否成功都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一样。在经济上附庸于义男的阿实,本应将自己与丈夫视为一体,对丈夫的事业予以重视。因为义男能否用作品换来金钱,直接关系到她的生存,此事与她息息相关。而阿实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并不把自己与丈夫视为休戚相关的共同体。一方面,她没有像普通女性那样对自己的依附地位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种渴望自立的朦胧意识。
从阿实的倔强和冷漠可以看出,她不甘被男权社会强压给她的道德所束缚。但这一时期她的反抗意识是朦胧的,她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本能地进行着反抗。在与丈夫的争执中,阿实侧过头,“打在玻璃器皿上的灯光,犹如偷偷潜入阿实满是心事的内心的微笑,映入阿实眼帘”。此时的阿实还不清楚那光亮究竟代表着什么,但她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对那个光亮的渴望,女性解放的萌芽已然在阿实身上出现。
(二)女性意识逐渐觉醒达到清醒状态
义男的作品迟迟卖不出去,内心十分苦闷,态度冷漠而高傲的阿实更让他觉得忍无可忍,于是他对阿实说“我没有养活老婆的能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们还是趁早离婚吧”。阿实有可能被丈夫抛弃、落入无人可依的境地。义男的话语反倒唤醒了沉睡于阿实内心要自立的种子,她的女性意识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阿实认识到自己“不能永远缠着这个无法依靠的男人,必须要自食其力”。此时阿实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当工作赚钱、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生存,不能永远依附于男人。但“阿实什么都不会做”,她“还是要靠这个没有力量的男人养活”。阿实虽然在思想上有所觉醒,但在经济上却不具备独立的能力,只能无奈地屈从于丈夫。但阿实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生活的艰辛激发了她对拥有经济能力的渴望。
义男找到工作之后,阿实便每天埋头于书海,在书籍中攫取丰富的知识。傍晚在野外散步时,她感到“森林中的灯光宛如微醉少女的眼睛,闪耀在繁花之间”,森林中的光亮在她眼中十分美好。大量阅读不仅使她获得了丰富的知识,也充实了她原本空虚的内心。知识给了她追寻“光亮”的希望,她感到自己有了获取力量的希望。
在讨论文学时,阿实会因为对内容理解的不一致而与义男争辩,甚至希望“能有人来证明在知识方面这个男人已经输给自己了”。此时的阿实对自己的知识水平已经足够自信,她敢于同丈夫争论,向义男在知识方面的权威发起挑战。她的冲撞和挑战最终招致丈夫的毒打,皮肉之苦没有让她“悔过”,反而觉得“穿过初夏潮湿空气的日光里满是彩色玻璃碎片纷纷飘落一样的美丽”。阿实明白冲撞丈夫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她依然坚持发表自己的见解。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对“日光”的信念支持着她,毒打已经无法阻止她对目标的追寻。
此时阿实内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明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要为了信念冲撞义男,可见她已经从无意识的反抗转变为有意识的反抗,在自我意识上实现了觉醒,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其一,她对经济能力有了新的认识,认识到不能永远依附于丈夫,必须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其二,她敢于发表自己对于问题的独立见解,坚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诉求。从这两方面可以看出,阿实追寻的正是自身在经济上的独立和思想上的独立。
(三)女性意识越发坚定的状态
阿实已经明白了“光亮”代表着什么,也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渴望得到的就是“自立”,她追求自立的信念日益坚定。
阿实曾经当过演员,她看到某剧团招募女演员的广告后,决定再次登台演出,义男对此表示反对。面对丈夫的反对,阿实明确地说道:“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既不是为了你而做的艺术,也不是为了你而做的工作。这是我的艺术,也是为我自己而做的工作。在这件事情上,你哪里有支配我的权力。即便你不同意我还是要去做。” 阿实的这一举动可以说是一个突破。她不仅认识到要为自己而活,同时也认识到要自己支配自己,而不是由义男对她进行支配,这是她在思想认识上的突破。
为了阻止阿实,义男表示“如果你在舞台上的表现拙劣而丑陋,我绝对不会再去公司上班,你要知道你的行为会让你所有的东西都失去” 。阿实也不示弱,主动提出分手。这一次妥协的是义男,阿实如愿登上了舞台。一方面,阿实为了实现演艺事业,甚至不惜脱离自己一直以来的依靠,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表现出自我支配态度之坚决;另一方面,她不顾丈夫的反对坚持走上舞台,用行动来表示对丈夫的反抗,她的自立意识从思想层面上升为实践层面。
阿实的艺术表现口碑不坏,但因为剧团解散不得已终止了演艺生涯。她想起丈夫曾经打击她说“你生来就是要过平凡日子的命”,但阿实依然不会放弃对那束光亮的追寻,即使注定无法获得那束光亮,也要毕其一生去追寻,她想在追寻的过程中探求自己生的意义。阿实想要的是有别于普通女性的不平凡的生活,她追求自立的信念十分坚定,即使最终无法实现自立,她也要奋不顾身地去追求。
就在阿实马上要回娘家生活时,传来了阿实作品获奖的消息。但她认为这种在丈夫胁迫下写出的小说没有什么社会意义,不会对社会造成任何影响,相比来看,更有社会意义的是在舞台上表演戏剧。现实中,田村俊子这一时期表演的是易卜生的戏剧,而易卜生的戏剧倡导的正是女性的独立与解放。也就是说,此时的阿实已经认识到只有能够唤醒女性自立意识的作品才是有实际意义的作品。阿实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必须要把自己打破空间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她要做的就是通过写作,打破男权社会下的道德标准和对女性的束缚,唤醒所有女性的自立意识。这是阿实为自己确立的目标,之后阿实开始有意识地学习。同时,阿实也明白了自己生活的意义之所在,她认为通过写作来唤醒女性会使她的人生更具价值。
在义男要求阿实参加小说比赛时,阿实曾表示拒绝,原因是她不想让自己视为神圣的艺术与金钱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她不想把写作作为谋生的手段。小说的获奖,让她改变了看法,使她明白了金钱是实现目标的必经之路。一方面,为了实现自立,不仅要在思想在独立,还要有在经济上独立的能力。获奖小说换来的金钱可以帮助她在经济上自食其力,也为她实现思想上的独立提供了条件。
有一天,阿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男一女两具木乃伊重叠在一起,女木乃伊涂着鲜艳的口红。此时,阿实在思想上和经济上都实现了自立,同时在追寻自立的过程中发现了自我价值之所在,有了用写作唤醒女性的奋斗目标,“光亮”终于化做“口红”降落在她的身上。
女主人公阿实自我意识的变化过程跟她所追寻的“光亮”的变化联系紧密,阿实在与丈夫义男婚姻生活的矛盾和困惑中始终没有放弃对那束“光亮”的追寻。那束光亮即阿实所认为的“自己生存的意义”。阿实通过对“光亮”的追寻,从一个传统的女性逐渐成为“用写作唤醒日本女性”的知识女性。《木乃伊的口红》是自传性小说,透过女主人公阿实的言语和行为我们可以看出田村俊子这一时期追寻的就是个人的自立,她在实现了个人的自立后还为自己设定了用写作唤醒日本女性自立和解放的目标。实际上田村俊子在《青鞜》创刊号上发表的作品《生血》(1911)中已经吹响了女性解放的号角。
[1]童晓薇.“田村俊子与她的女性小说”,《外国问题研究》,2009 (2).
[2]刘燕.“日本近代家族体制下的女性意识在近代‘家’文学中的流变”,《语文学刊·外语教育教学》,2009(12).
李先瑞,1967年生,河北沙河人,洛阳外国语学院日语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近现代文学和日本女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