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丽萍[南昌大学,南昌 330031]
《厄舍府的崩塌》叙事艺术分析
⊙赖丽萍[南昌大学,南昌 330031]
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以短篇为主,其恐怖奇特的情节和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悲观情绪备受众人关注。《厄舍府的崩塌》作为爱伦·坡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之一,以其高超的叙事艺术引领读者体验了一把惊险、恐怖的哥特世界。本文从该小说的视角选择、场景设置和结构安排三个方面来分析《厄舍府的崩塌》的叙事艺术。
恐怖 叙述视角 叙述场景 叙述结构
《厄舍府的崩塌》以其离奇的情节和浓重的恐怖气氛而闻名于世,被奉为灵异恐怖小说的经典之作。有些评论家把恐怖的产生看成是恐怖素材,如凶杀、鬼怪、灵异等本身所具有的属性,却忽视了对作者营造恐怖感的叙事艺术进行深入分析。实际上最恐怖的小说不一定有最恐怖的事件,恐怖感的强弱还取决于作者一步步营造恐怖的叙事艺术。下面将主要对该小说的视角选择、场景设置以及结构安排三个方面来分析爱伦·坡是如何通过叙事艺术使读者产生强烈恐怖感的。
小说叙事理论中有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即叙事视角,这是作家开始进行小说创作时就要解决的问题。作家对叙述视角的选择决定了作家将从什么样的角度带领读者进入小说世界,并有利于获得最佳的叙事效果。爱伦·坡的恐怖小说经常以第一人称“我”为叙事视角,以亲身经历的形式向读者传递紧张与惊悚的感觉,《厄舍府的崩塌》也不例外,但又不像以往那样以主人公为叙述者,而是选择了故事主人公罗德里克·厄舍的儿时挚友“我”作为叙述者。“我”既是一个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我”以身临其境的旁观者身份亲眼目睹了厄舍府崩塌和厄舍家族灭亡的整个过程。
“我”是因为小时候的好友罗德里克正苦于神经错乱的折磨,渴望朋友的陪伴才来到厄舍府的。但“我”和厄舍虽童年时代相从甚密,却对他了解不多。因此,“我”从一开始就相对处于事件之外,只是事件的见证者而非参与者。这种叙述角度把“我”设定成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与普通读者的情感及逻辑相近,因此“我”经历的恐怖感和紧张感也容易较客观地传递给正在以“我”的视角观看的读者,并维持故事的悬念。
下面我们不妨通过分析下文中的一些细节来看看选择这种叙述视角的独特优势。文章开头时提到“我”面对厄舍府及其周边环境时,心中就升起一份无法以尘世的情感来比拟的惆怅。作者竭力塑造一个理性的“我”,虽然已经受到了厄舍府的种种影响而生惆怅感,但还能冷静地思考原因,并且还找到了较为客观的解释,即“自然界非常简单的事物组合起来就会有感染人们的巨大力量,可要探究这份力量,却依然超出我们的能力”①。叙述者竭力认为这座宅院的古怪形象只是迷信思想作用于人的头脑所产生的幻觉。这样的叙述易使人相信“我”确实是个理性而客观的人,即使后面真说到有什么超自然现象,读者也会倾向于相信这里的环境确实有什么古怪,而不会仅仅认为是叙述者的片面之词。在有这样一个情感铺垫后,叙述者“我”已取得读者的信任,即使后来“我”的客观性和理性逐渐被侵蚀了,读者也会浑然不觉,从而达到恐怖体验的效果。
作为旁观者,“我”的视角是有限的,很多未知往往能使读者和叙述者一起体验情节逆转带来的恐怖。厄舍府的环境对“我”而言本身就充满了神秘,而罗德里克又隐藏了许多信息未告知,尤其是在把他的妹妹玛德琳入殓放入地窖后,“我”其实已经隐约地察觉到厄舍纷乱不已的心里似乎负担着什么沉重的秘密。但由于视角有限,“我”无从得知,读者也只能与“我”一起随着情节的发展而逐渐跟进,让奇异事件慢慢地浮现。从最开始玛德琳小姐的惊鸿一瞥,通过有限视角的逐渐移动,事情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安,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恐怖。爱伦·坡在透露信息时也很有技巧:“她依然与病魔顽抗,并不曾卧床不起;但就在我到她家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六神无主地告诉我),她终于在毁灭者的摧残下香消玉殒了。”②厄舍的精神状态令人生疑,但“我”还是比较理性的,爱伦·坡把厄舍的话嵌入到“我”的相对可靠的叙述中,让厄舍的话变成了一种客观性的事实叙述,让读者容易相信这是个事实。在地下室,读者和叙述者一起看到了玛德琳的棺材盖被钉死,她的死是毫无疑问的,更加强了后面玛德琳逃出棺材,跑出铁门紧锁的地窖这一幕的恐怖效果。
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虽然有利于制造“真实的恐怖”,但却只能局限于“我”所身处的场合见到或听到的事。因此,为了事件叙述得更圆满,采用这种视角时有时会出现越界的情况。“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无论叙述者是故事的中心人物还是处于边缘的旁观者,也无论视角来自于叙述自我还是经验自我),视角越界典型地表现为侵入全知模式。”③爱伦·坡为了渲染故事的恐怖氛围,有时也会跳脱出叙事的常态,让叙述视角越过第一人称的边界而侵入全知视角的领域,文中玛德琳小姐与病魔缠斗的事发生在“我”来她家之前,在没有相关铺垫说明的情况下,“我”却对她的病况十分了解,但这样的越界自然地出现在文中,除了增加相关信息外丝毫没有破坏这种叙述视角营造的真实感。
当然,该小说采用的叙述视角也只是相对的客观。因为“我”既是叙述者还是故事人物的一员,说出来的话有时未必可信。在“我”入住厄舍府一段时间后,虽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向读者描述罗德里克的日常生活及忧郁气质,但其实身处其境的“我”精神状态已逐渐向罗德里克靠拢。只是到把玛德琳的遗体放到地窖以后,“我”才察觉“他奇幻动人的迷信里那种强烈的感染力,正幽幽地潜入我的心头”④。叙述者本来过着正常的生活,但是和罗德里克一起住在厄舍府后就变了,理性渐渐被这里的环境和气氛所侵蚀,与厄舍越来越像。但这丝毫不削弱恐怖的效果,相反,适当的主观情绪更有利于恐怖氛围的营造。因为最恐怖的是“我”明明知道情况越来越不妙了,却又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正是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深深地吸引了读者,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读下去。
人物总是在一定的时空中进行活动的,时间与空间在叙述文本中是两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在文学文本特别是小说文本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⑤。时间与空间密不可分,对特定的时空进行描写具有烘托气氛、揭示主题的作用。《厄舍府的崩塌》中描述的地点是古宅、墓穴,时间也多选定在夜幕降临时或干脆就在晚上,阴郁晦暗是典型的哥特风格的场景,这种神秘怪异的时空设置很容易制造一种惊悚的氛围,达到感染、震撼读者心灵的效果。
在故事开篇,“我”于一个“沉闷、幽晦、静寂”的秋日黄昏,独自一人骑着马穿过“荒凉萧索”的原野,乌云低低地逼向地面,而厄舍府带给“我”的感受是“愁云惨淡”。接下来叙述者又细致地描绘了近观的样子:“那山池就在宅旁,死辉满地,黑惨惨,阴森森,倒映着灰色的菖蒲、死白的树干,茫然眼睛似的窗户。”⑥这样的措词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山水诗意之情,反而觉得阴森可怖、毛骨悚然。再看这幢古宅,由于年代已久,原来的颜色已经剥落,外墙长满了霉斑,宅内有“哥特式的大厅拱门”“黑暗复杂的回廊”“乌木的黑色地板”“古旧残破的家具”,“窗户又长又细”,“红殷殷的微光从窗棂间射进来”。总之,厄舍古宅虽然看起来完好,但是却沉闷、幽晦、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作者开篇着力描写这样一个结郁封闭的空间,更利于勾起读者想像,成功地营造恐怖的气氛,增强故事感染力。
除了这么一个幽晦的古宅,在这篇小说中还描写了另一个典型的哥特式场景——地窖(坟墓)。人们对死亡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死亡相关的就是坟墓。在厄舍的妹妹死后,叙述者和厄舍一起把棺椁抬到地窖时,谈到了那个地窖的特点:“又窄小,又潮湿,深埋在地下,透不进一丝光来”,“地板和走廊四壁,都仔细地包上了铜皮。”⑦在这样一个阴森黑暗的空间,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个体的软弱与无助被无限扩大,只剩下无休无止孤独感、绝望感一次次冲击我们的神经,恐怖效果立刻变得更加强烈。
单是这样一个空间场景已让人感到异常恐惧,有些透不过气来。如果再放到特定的时间里去,让空间与时间结合起来,就更要让人疯狂了。小说的高潮部分就发生在一个狂风暴雨肆虐的深夜,在夜色的笼罩下,原本就让人觉得窒息的古宅的恐怖效果达到了高峰。故事中的人物终于再也受不了这般恐怖的折磨而崩溃了。而厄舍府与罗德里克的精神气质是相呼应的,罗德里克兄妹死亡后,厄舍府也随即倒塌沉入了湖里。
对短篇小说来说,结构的安排具有不可忽视的功能意义。小说的结构形式就像是一栋建筑的主梁,我们看小说时也许并未注意到它,但它却像建筑主梁支撑建筑的外在姿态一样决定了小说的叙事效果。爱伦·坡的小说叙事力求表达的独特、准确,在结构安排上更是追求精巧、严谨。“在坡的作品中,绝无模仿,一切都是构成和游戏……坡的故事始终具有严密的结构。”⑧
《厄舍府的崩塌》这篇小说脉络十分清晰,基本上是按照故事前因后果发展的顺序层层递进地来叙述的。我们可以轻易地概括小说的情节:“我”作为主人公罗德里克·厄舍的儿时伙伴收到邀请信来到了厄舍府,厄舍妹妹疾病缠身多年,厄舍则有些精神失常。后来厄舍误以为妹妹死去,将她钉进地窖的棺材里,但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妹妹挣扎出棺材,最后扑在吓死的哥哥身上一起死去。“我”被吓得魂飞魄散,逃出了古宅,古宅则在风雨中崩塌沉人山池里。虽然是按事情发展的顺序来结构全篇,但小说的叙述节奏并不平铺单调。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各个小插曲接踵而来,牵动着读者的紧张感也在逐渐升级,而层层递进的小说结构安排使小说的未来始终保持模糊的神秘感,虽然恐怖却又让人欲罢不能。这种结构形式的小说在故事的最后把紧张与惊悚推向了顶峰,使人出乎意料却又意犹未尽。
除了以层层递进的方式来结构小说,爱伦·坡还会精心插入一些独立的文字来加强形式结构的美感,它们在内容上与小说的整体情节相呼应,并对全文起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插入文中的诗《鬼宫》:“山谷翠浓深处/居住过了美好的天使/曾有一座华美的宫殿——/光芒四射——直冲天际/‘思维’王国中/巍巍屹立……可是披着悲痛之袍的魔头/杀害了高贵的君王笼罩他旧居的荣华/曾似鲜花怒放/而今已成暗淡往事/欲被岁月埋葬……”⑨仔细品味这首诗,结合上下文就能发现它是在暗示读者:邪恶的魔头杀害了思维的君王,往日的美好被邪恶所取代,这实际上是对厄舍的精神状态的隐喻。在此之前,厄舍精神已出现紊乱迹象,诗句则暗示厄舍即将坠入非理智的深渊。
为故事整体结构起点缀暗示作用的不仅有诗歌,还有一个名为《疯狂的特里斯特》故事。这是“我”为打发不安才信手拿起的一本古卷,颇具戏剧性的是,每当“我”读完这个故事中描绘声音的情节时,现实中某个未知的角落就会传来类似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接近自己所在房间,越来越让人不安,怦怦地恐惧之心似即将呼之而出。忽然一阵劲风,大门打开,身裹寿衣的玛德琳站在了门口,白袍上还血迹斑斑,恐惧感在这一刻暴涨到最高点。这个插入的传奇故事与小说主故事之间相互映衬,使故事呈现出更丰富的层次感,并使故事的恐怖氛围更加浓郁,更能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
综上,《厄舍府的崩塌》从叙述的视角、叙述的场景到叙述的结构都进行了精心的安排与选择来营造恐怖的效果,体现了爱伦·坡高超的叙事艺术,也不愧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恐怖经典。
①②④⑥⑦⑨爱伦·坡:《厄舍府的崩塌》,刘象愚等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2页,第47页,第53页,第41页,第52页,第48—50页。
③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页。
⑤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页。
⑧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页。
作者:赖丽萍,南昌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