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昌
“泥房子”在宋庄,是郭庆丰盖的一座陕北式窑洞建筑,院子里种着陕北果树,客人来了,便直接拿个盘子去摘枣。
不过,“泥房子”这个名字却不是郭庆丰起的。有一回打车回宋庄,他告诉司机目的地,司机很熟悉地来了一句:“哦!就是那个泥房子啊!”郭庆丰一听,妙啊!土黄色的窑洞,可不就是座泥房子!“接地气,还别致。”
来自黄土高坡的瑞兽
郭庆丰是西安美术学院的教师,2008年就进驻宋庄了。“我喜欢宋庄艺术家群体里那种不矫揉造作的激情与梦想、宽松和自由,也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支撑自己单纯而任性的精神需求。”他花30万元买了一块地,准备亲自造一座房子。
在郭庆丰眼里,房子并非是纯粹的物质。当国人将房子异化为经济投资和财富炫耀的时候,他要为自己建造一个居所,不仅仅是只用来住的,更是一件“大型综合性艺术作品”,一处可以托寄身体和灵魂的归处。
建造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
作为绥德人,虽然成年后移居西安,但在他灵魂深处,陕北才是他的精神归属。“一个月不回陕北,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喜欢半秃的黄土高坡,因为那里埋葬着自己的祖先;他喜欢浑浊而消瘦的黄河,因为那里面流淌着陕北人苍凉的希冀与乐观;他喜欢窑洞,因为那里洋溢着陕北人空灵的智慧与梦想……
那就造一座陕北窑洞吧。
设计房子外观时,他自然想到了陕北的石镇物——狮子。作为最早收藏陕北石狮的人,他的收藏观与大多数人不同。“我不在乎所谓包浆,更拒绝中庸。”在造型上,他更偏好粗朴、奇诡和灵异的石狮。眼下,他的藏品已有800余件。
根据挚爱的陕北石狮,郭庆丰很快画出了建筑的整体外形。按照狮子的躯体,建筑被分为两大空间,昂扬的头部是创作与会客的区域,代表他旺盛的信念与热情,稍低的建筑为生活区,代表狮子的身躯,他的身体与灵魂将在这里得到放松和安眠。
在门窗及建筑的体表细节上,他都融入陕北窑洞的元素,泥房子的顶端边饰,灵感来源于陕北箍窑时的石条结构。外墙壁上巨大的弧形,是由窑洞轮廓变化而来。“窑洞与我是亲近的,我出生、成长都在窑洞里,多少年了,似乎也走不出它弯曲的目光。”顿了顿,他说,“光线暗淡的窑洞,也赋予我一种混沌的思维与想象。”当然,也不能照搬一个窑洞到宋庄,得符合当地地缘和文化审美。“我希望经由自己跨文化的思维,使乡土资源与现代审美融合,更符合当下的生活方式。”
在他的想象里,这所房子就是一只来自黄土高坡的瑞兽,跟随他从陕北而来,并威武盘踞于此。作为陕北人,他在这里得到家乡般的滋养。
泥房子里学富五车
陕北窑洞的门窗多数是不分的,它是建筑感应自然的器官,也是导引光芒和延伸想象的孔道,更是陕北人空灵智慧与苍茫信仰的舞台。在泥房子上,或方或圆、参差错落的窗户,已经超越了采光的需求,成为强化灵性的建筑活体。
“门窗都是在绥德找工匠做好,运到北京的。”郭庆丰说,“这些木头都是老料,老样式,北京的工人做不来。”这样,会让郭庆丰觉得,窗外的蓝色就是年少时那片天空,纯净、湛蓝,带着故乡的温暖。
建筑外表为什么是黄色?那是黄土地的颜色,是他挥之不去的心灵印记。也正是因为这片黄,建筑才会被人唤做“泥房子”。
在郭庆丰心里,泥房子是灵物,因此没法交付某个工程队一气呵成,而是需要逐步摸索。比如创作区的改造,创作区挨着楼梯,有几根柱子,交错的形体使空间显得凌乱,郭庆丰干脆把几根柱子都包起来做成隔断。弧形墙面不仅掩饰了柱子的缺陷,还增添几分趣味。他又在隔断墙上补缀了窑龛,这正是窑洞里的传统结构,用来放置生活的零碎物件。一个从事皮影雕刻的朋友为他制作了数幅神灵画像放在龛内,经过灯光的投射,显得精巧、神秘。
更有趣的还是书房,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书柜,他跑了无数地方,都不合心意。有一天路过一家收藏木车的店,眼前一亮。这些清代中晚期的木车,用料结实,工艺讲究,未用一根铁钉,全赖榫卯契合,充满了匠工的心力和智慧。且其穿州过县的风雨经历正与自己的心性相合。于是,他一口气买了五辆,组合起来用作书柜。前来玩耍的朋友揶揄:“哟,果然是学富五车啊!”
满载书籍的五辆木车,似有风雨兼程的行进感,虽彼此相连,还是低了点,他又弄几条木凳上墙。后来书越积越多,“五车”已不能满足,他又加了一条木船。自小就在缺水陕北长大的他撰句“从来旱地无船渡,且放书房待水涨”以自乐。书房舟车具备,也正应古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自建筑”时代
泥房子得与自然契合,怎能少得了树。为了在精神上与泥房子相配,郭庆丰一心寻找与他有缘的成熟花木,择日移栽。柿子、玉兰、枣树、丁香、月季、紫藤……北方的四季,风霜雨雪,都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也成为泥房子历经岁月的见证。
一年之中,郭庆丰身分三地,西安、绥德和北京。不在北京的日子里,他都会托付专人细心照看花木。“和我相比,它们才是泥房子最忠诚的陪伴者和守护者。”
屋顶露台有一艘船,上面以玻璃覆盖成为船桌,周围用老木搭建了一个拱架,架上爬满紫藤。朋友们聚在泥房子里,围船而聚,取“五湖四海、同舟共济”之意。
近一年的时间里,郭庆丰一直陪伴着泥房子,看着它逐渐成形,心里充满兴奋与期待。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一个阶段如此迷恋营造,甚至在完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将心绪拉扯回来。
泥房子落成,郭庆丰发现还有很多精彩的想法未及实现,但他喜欢这个由他参与营造的空间。在自媒体的时代,亲自参与设计建造一所称心的房子,应该可以叫做“自建筑”吧?他享受这种过程,也乐见这个成果。在陕北,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孩子,而在泥房子里,他觉得自己是个自信而成熟的陕北人。
每次到北京,四面八方的朋友都会聚拢而来,在泥房子里谈天说地、把酒言欢。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蜜蜂,在陕北采集花粉,携至北京,又在泥房子里将它酿出来,并与朋友分享。他喜欢在泥房子里绘画、读书和写作,总感觉格外静溢。沏一壶茶,捧一本书,在不同的时光里,看光线将岁月卷曲;或者独坐冥思,一幅幅图画会在心中温柔升起……那种感觉明确告诉他:不是泥房子属于自己,而是自己属于泥房子。
和郭庆丰聊天,感觉十分放松。他不断为我沏茶,在北方明朗的阳光里,他的脸庞坚毅而敦厚。看着杯中温润的茶水,他说:“一座建筑的容器和容器里的形形色色都必须与主人的灵魂和个性息息相关,这样才是最好的风和水,唯此身体与灵魂才会安然,才会完全放松地在这里得到滋养。”泥房子应该就是他给自己营构的甜美梦乡吧。
这是他所认为的建筑营造美学,也是人生饱满与幸福的精神意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