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磊
是个小山冲里,几十户人家,靠山而居。村子的外围,是一片田畈,清一色种水稻。那是养育我们的水田,也是我们的村庄的衣裳。
田畈上还有树、鸟、河、桥等,你也可以想象,是这件衣裳上的纽扣、带子或者其他饰物。
数一数,我们的村庄,一共有多少件好衣裳?
农历二三月里,田畈上开遍了油菜花。春天多雨,雨一般不大,多濛濛丝雨,落在那油菜花上,把花清洗一下。过两天,雨过天晴,花开得更多了,已是盛时。阳光普照,满田畈一片黄,黄得刺人的眼。我们的村庄,穿上这件黄袄儿,厚厚实实,崭崭新新,而又是多么的合身!。就像我们将去走亲戚,换一身新而漂亮的衣裳。呵呵,村庄又没长脚,怎么去走亲戚?又去走哪个亲戚?是的,村庄不去走亲戚,是有亲戚来走,村庄换这身衣裳,来迎接。那亲戚——是春天里最好的日子,是久别的青蛙,是千万里归来的燕子……
村子里,房子是白的,梨花是白的,杏花是白的,我们的村庄不老,皮肤还是这么白皙。还有那几树桃花,红上了村庄的面庞,带着几多娇羞。我可以说,这个时候,是我们的村庄最美丽的时候,这件衣裳,是我们村庄最漂亮的衣裳!
油菜花谢,要准备插早稻了。人和牛整天忙着,把所有的田耕翻过来。田埂也被认真整理过,一草不留。田里随后灌满了水,映着天光,白亮亮的。看上去,又多像我们的村庄,换上了一件白衬衫。我觉得,我们的村庄,也极其适合穿这种浅色的衣裳,显得好朴素、好精神呀!
像那些山地一样,我们的村庄,还是喜欢穿深色的衣裳,特别是绿色的衣。然而,那山和河的衣裳,无论是色彩,还是质地,又怎比上我们的村庄的衣裳?应该说,我们的村庄有很多件绿衣裳,绿得都不相同。我拣主要的几件说说:有秧针绿的、分蘖绿的、合林绿的、扬花绿的,等等。秧针绿的嘛,绿得太浅,不过白布上印了些小绿点儿。分蘖绿,好柔和的绿,反正,我是特别这种色调。这时,常有白鹭、老鸹来到田中,找螺蛳和泥鳅吃。刚刚分蘖的秧苗,刚刚没过它们的大腿。远远看去,恰似衣裳上钉着的些白纽扣、黑纽扣。有一个人走过来,受了惊吓,两只白鹭向东、一只老鸹向西,飞到东西的山林,不见了。有谁,能去把那丢失的三枚纽扣找回来?又有谁,在明天,找根针钱,把那三枚纽扣依然钉在原来的位置?合林绿,故名思议,那些稻苗长得合成了林。白鹭和老鸹还会常来,但在稻林里已无法插足,偶尔落在田沟中,也被遮得严严实实。你可以摸一摸,捏一捏,那料子是怎样的缜密、厚实,穿在身上一定非常舒适。夏天的风,热乎乎的,是个熨斗,整天熨过来,熨过去,不起一点褶皱。田埂上种着黄豆,高出稻苗一样,像衣裳的折线儿,也被熨得笔挺。至于扬花绿,绿得就有些老气了,我就不多说了。
终于,稻子成熟了——我们的村庄,又换上一件黄衫儿,只是这种稻子黄,比不上那菜花黄鲜艳。是的,每当村庄穿起了黄色的衣裳,总是与一些好日子有关。
又把晚稻栽插下去。接下来的日子,看我们的村庄,又把那秧针绿、分蘖绿、合林绿、扬花绿的衣裳次第穿起。不,不是原来的那些绿衣裳。我们的村庄,有两套这样的绿衣裳。如果细看,其质地、样式还是略有区别。
晚稻收割了,稻田闲下来。不耕,不种,再好的衣裳,对于我们的村庄来说,又穿给谁看?打开衣柜,翻出一件旧衣裳,穿起来。那件衣裳穿了多少年了,洗得有些发灰。又是秋雨,又是冬霜,那件衣裳怎经得寒雨冷霜,灰里发出白来。它的衣柜里,还有一件狐裘大衣,这时候再不穿,还等到啥时穿?那件狐裘大衣,不是村庄最漂亮的衣裳,但是村庄最贵重的衣裳。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一件贵重的衣裳,平常哪舍得穿哟!等等,等到下雪的日子,这才肯把那件衣裳穿起来。下了一夜雪,早起,看一看,我们的村庄,穿着那件狐裘,是何等的雍容华贵!不错的,人要衣装,村庄也要衣装。只是,有些人起得太早,还穿着深齿靴子,走在雪地里,带出雪底的污泥,踩在那狐裘,弄得脏兮兮的,真是太可惜了。穿一两天,脏得不成样了,还是快把这件好衣裳收起来,依旧穿着那件旧衣裳……
不过,这都是我少年时候看到的事情了,现在的村庄,已经大变样了。
村外的稻田,原来插早晚稻,现在只插中稻一季。还有一些人家,改种棉花或其他作物了。几家出门打工的人,干脆把田抛荒了。如果再把那片田畈比作村庄的衣裳,这件衣裳,只能是件旧衣裳,还打着块补丁。譬如春天的油菜花,没有以前那么多,那么密,稀稀落落的,看件这黄袄儿打上了多少补丁。我们的村庄,已没多少件衣裳了,也没一件像样的衣裳了。我在乡下走走,看许多别人的村庄,也没穿件好衣裳;我的整个乡村,都没穿件好衣裳。叫我如何不惭愧、忧伤?
家需要有人居住
一个人家,一幢房子盖起来,别看钢筋水泥,庞然大物,可娇着呢,特别需要有人居住。
活着之物,应都有一种气。草木有草木气,禽兽有禽兽气,虫鱼有虫鱼气。以在家、在野划分,又可分为家气、野气。家气养家,乡下人家,有人气、鸡气、狗气、燕子气等,混合在一起,亲切好闻,比起城市人家,更像个人家一些。而野气兴野,一块林子,有草气、松树气、鸟气、虫气等,显得生机勃勃。居家过日,各种家气之中,应以人气为主,为最。人气十足,这人家诸事顺利,欣欣向荣。人气不在人多,在于人之精神健旺、人之品质敦厚。一幢住了多年的老房子,一个烧了多年的老锅台,拆了重造,那拆下的旧土砖,挑到田地里去,是上好的肥料。特别是后者,人日日围着锅台转,人气深深浸润其中,肥着呢,特别养庄稼。
一个人家,若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那门,那窗,那墙,仿佛好没劲似的,不想再撑起这个家了。是啊,人都不要这个家了,它们又怎么撑得起来呢?又仿佛被人遗弃似的,有些幽怨,心思,已不在这个家了。如果它们长了脚,肯定也会离开这个家而去。要不了多久,那门窗就裂开了缝隙,墙皮开始脱落。家具也是这样的,无精打采,灰尘满面,甚至无缘无故会坏掉。特别是在乡下,那种砖瓦构造的老式房子,会坏得更快。木头窗子可能还在,但窗格子没有了,一张桌子看上去没事,但其四脚开始腐朽,特别是屋顶,好好的,突然漏起雨来,而且很多地方都漏。某一天,几块瓦也不翼而飞,露出一小块天窗。那雨也特像一种腐蚀剂,落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会很快发霉,烂掉。梁上还有一个燕子窝,但已无燕子,燕子才不住这样的人家。那燕子窝,泥块失去了黏性,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连老鼠也举家迁走了,只是墙角,留些早已陈旧的老鼠屎。人气无,鸡气无,狗气无,燕子气无,家气全无。这时,那些野气的东西,可是特别想住到人家里来了。在城里,野气的东西不多,还看不出来;而在乡下,这可是一桩有计谋、有声势、显而易见的行动了。
最想住到人家里来的,是草。
草,像个特别顽皮的孩子,啥地方都敢去,啥东西都不怕。庄稼地里肥沃,树从来不去涉足,草去,而且居然公开和庄稼抢肥料、抢阳光。农人不得不多出一个农活——锄草,草才不怕,锄了又生,生了又被锄,如此往复。草虽讨人嫌,却不乏可爱之处,一块荒地,什么东西都不能生,但草能生。春夏,看野外一碧,荒秃全无,草有很大的功劳。就像家气中以人气为主,野气中应以草气为主吧。若草气十足,这野地必然生意盎然,养树木,招虫鸟。草气也不在草多,在于草有心机、胆子大、性子泼。想想,在野外,连草都不愿长的地方,那是怎样的地方,要么是在石头上,要么就是被污染之地。
春天里,随春杏花雨一起进村的,还有草,不过,只能呆在路边,或者某个角落里。有些大胆的草,长在人家的稻场上,如果人不在乎,它就有点得寸进尺了。有一棵草,上到台阶上,在台阶的石缝落下脚,已经长到了人家门口,完全能看到人家的情况。有人家不允许了,扫地的时候,顺带把草拔去。但也人家喜欢苔痕上阶,草色入帘,随它去了。草有心机呢,才不会想住到人家里去了,人家喜家气,可不容许这些野气入门。
然而,如果这家没有人居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门锁着,草知道没有人在家。如果人久去不归,草就有新想法了,它想住到屋里去了。住在人家是什么滋味?肯定,草也是早欲一尝的了。这件事情,草可是好好盘算过一番。是的,对于草来说,有的是时间,不着急进到屋里。一棵草,先在门边把好门,一棵草,上到窗台上,窥探清楚人家的卧室,更有顽皮的一棵草,爬到屋顶上,站得高,看得远。某天,若人突然回家,顶多,拔掉这几棵草,对于草来说,没有什么损失。过些日子,还不见人归,看来,这家是无人住了,草决定进屋了。门关着,窗关着,它从哪里进去呢?这对草来说,就太简单了,只要有个缝隙,甚至没有缝隙,它也能进去,天知道它是如何进去的?一进入屋里,它就无所顾忌了,坐在客厅里,爬到锅台上,钻到人家床底下,俨然把这当作自己的家了。人,可怪不得草,这个家是你不愿住,我草才来住的,就认这个理。
鸟在村庄里飞,偶尔飞到这家,看能否找到一点吃的,看见草住了进来,也便挈妇将雏,放心在天花板上筑一个窝;虫喜欢跟着草跑,紧随草的身后,也住进这家里来,且喜这人家跟野外就不一样。蛐蛐儿跳进抽屉,灰鳖儿钻进灶里,几只蜘蛛,各在一间房子结网,还有一种粉虫儿,钻进门里、窗里、梁里、椽里,把那木头弄成粉一样,稍微有点震动,那木头粉就会飘落;树也想住进人家里来,不过,它胆子小,是在一两年后,它终于忍不住了,也在这户人家中长出一棵树苗。一棵树住了进来,附近的樟树、泡桐树、乌桕树,都住了进来。泡桐树长得快,长呀,长呀,某一天,我的妈呀,把屋顶戳了个大洞,瓦片跌了一地。哎,这哪像个人家?
人,如果半载一年能归,即使有些草、虫住进来,还不要紧,把家收收捡捡,把草、虫驱出门去,养些家禽家畜,那家气也便渐渐浓厚,家还是原来的温馨之家。但若人一年两年都不归,窗子不知所往,门躺在地,墙也开始倾斜,会有那么一天,而且不会太久,听轰的一声,整个房子都坍塌了。哎!这家可就没了。
我在乡下行走,特别是在深山里,山清水秀中,看很多人家,都没有人居住。远方的人,回来吧,回来吧,这个家需要有人居住,这个好地方需要有人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