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系:“孩童化”“去历史”与治愈的无效

2015-07-08 02:15福建曾于里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安东尼孩童

福建 曾于里

治愈系:“孩童化”“去历史”与治愈的无效

福建 曾于里

本文是复旦大学中文系金理所主持栏目“当下青年文化关键词”之“治愈系”,通过结合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打开一个词语的社会文化史,追究词语生成、流变背后的生活感受、情感结构、文化政治、社会机制等。这些关键词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美学反应”,分析关键词,正是为了观察青年人对当下这个时代的感受、理解和回应方式。

治愈系 孩童化 去历史

治愈系:一个词的简单考察

治愈系是时下的热门词汇,它是指一种流行文化现象。我们常在网络上看到关于治愈系的各种说法,比如“治愈系动漫”“治愈系音乐”“治愈系电影”“治愈系明星”“治愈系美食”,但究竟什么是治愈系?

“治愈”一词,英语为“healing”,源自古德文的“hale”(完整),今德文为“heilen,Heil”,指使一个人恢复健康、完整、健全、清洁、纯化的行动。这个词最早属于宗教学以及宗教人类学领域,指宗教活动中使用超自然之力进行治疗的动作或行为,《圣经》中曾多次出现耶稣基督将人们治愈的记载。①后来“治愈”也用于医学范畴,《现代汉语词典》关于“治愈”的释义简单明了:“使恢复健康。”

“治愈”衍生为日语词汇「癒し系」(“治愈系”“疗愈系”或“治疗系”)并被广泛运用,始于1999年。这一年,日本歌手坂本龙一发表的单曲以“治愈系音乐”为标签获得极大成功,治愈系风靡全日本,并成为该年度的流行词语。“治愈系音乐”的特点是旋律简单、节奏舒缓、歌词优美、意境飘逸,有丰富想象空间,令人心情放松舒缓,甚至能抚平听者的心灵创伤。

很快地,治愈系便超出音乐范围,进入日本的文学、旅游、影视、动漫、艺人等多个领域,并形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文化工业体系。治愈系指那些“以积存压力和有忧郁症倾向以及积蓄了过度紧张情绪和慢性心理疲劳的人们为对象”②,不具攻击性、平和无争的,能够抚慰心灵,给人以持续、恒久舒畅感的一系列事物。任知的《完全治愈系》③一书较为全面地阐述了日本的治愈系文化产业,门类相当多样,有零食治愈、美食治愈、旅游治愈、文学治愈、创意治愈、明星治愈、影像治愈、玩具治愈、绘本治愈、动漫治愈,等等。比如“治愈系美食”是指那些烹调起来特别简单的料理,外观漂亮,吃来可口,让人恍惚回到青葱的少年时代;“治愈系商品”中有代表性的如引人发笑的点头娃娃、不断出新的“发泄玩偶”、喜欢恶搞的轻松熊、办公室(家庭)里的绿色小盆栽、按摩靠垫,均小巧可爱、萌态十足,能给人带来轻松和快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治愈系在日本流行并非没有原因。普遍认为,日本1990年代的经济危机直接导致了财政恶化,社会发展陷入低迷,竞争加剧,工作压力加大。群体社会的崩溃中,传统家庭的功能也逐步丧失,个体在物化的人际关系中彼此疏离,也很难在家族和集体中获得归属和依赖,导致了自我迷失。④人们迫切需要寻求解脱和释放,需要消除孤独、恐惧和焦虑。治愈系的出现适逢其时。它的简单、温暖、幻想性,为人们开辟了另一个心灵空间,消除他们的孤独,抚慰他们的心灵,并让他们从中收获了向前的动力和勇气。

作为当代亚洲第一文化输出大国,日本的文化潮流不仅能汇集国内的人气,往往也深刻影响着亚洲,治愈系同样如此。虽然治愈系文化在日本早已蔚为大观,但其在国内兴起并在网络平台上引发热议,应该是2010年以后的事了。2007年以前,网络上虽然有零零散散的关于治愈系的提法,但对治愈系的定义都显得含糊、宽泛,尚未能引起关注。2007至2008年,报刊上有零散的关于治愈系的报道,但主要与音乐有关,也未提及与日本治愈系的因袭关系。⑤到了2009年,治愈系开始在“豆瓣”上引起关注,比如“豆瓣”用户“月寒的侠想世界”于2009年8月5日创办的“豆列”“人人都爱治愈系”,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得到近十二万名用户的推荐,该“豆列”对于治愈系的描述,已经非常准确。⑥2010年,开始出现关于日本治愈系文化的讨论文章,但篇幅依然屈指可数。⑦从2012年开始,治愈系一举成为热词,不仅在网络平台引起广泛关注,也出现了大量的研究论文,但多以日本治愈系文化为研究对象,对中国治愈系文化现象的论述基本上是一片空白。

以安东尼为例:治愈系与“孩童化”

与日本治愈系形成完善的产业链不同,中国治愈系文化并不发达,当前市面上所流行的有关治愈系的理念、产品,几乎都是从日本流传进来,主流关于治愈系的定义和定位,也相当混沌,歧义丛生。⑧中国治愈系研究的空白,与这些有很大的关联。不过也有例外,我们也有自己的“治愈系小王子”。郭敬明最世文化旗下的安东尼,是为数不多公认的、有广泛读者群和影响力的治愈系作家,他的“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系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系列都有百万的销量,并且长盛不衰。可以肯定地说,安东尼是中国治愈系文化的代表。以安东尼的写作为研究对象,将有助于我们形成中国治愈系的初步印象。

安东尼人物照

从叙事学角度看,治愈系文学作品通常有以下特点:

首先看主人公。主人公往往是这么几类:美好的少男少女、儿童或者小动物,他们都具备“孩童化”特征,即单纯、天真、纯粹、不谙世事,与复杂、世故的成人形成鲜明对照。

其次是语言。语言简短、简单、清晰明了,几乎不用繁复句式,最关键的还是语言的细腻度。它体现在对某些微小的,人们常常视而不见、习焉不察,或者难以用言语准确表达的情愫的细腻捕捉,而这些情愫又总是围绕着爱情、孤独、忧伤等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主题。

再者是故事情节。情节也必须以简单舒缓为主,这并不是说作品不书写背叛、误会、死亡等,而是说它们只是“被治愈”的前因,并非故事的主干与核心,作者不能纠结于此,温暖的治愈过程才是书写的重中之重。治愈过程一般体现为几种模式:少男少女美好的恋爱故事,美好的少男与美好的少女如何邂逅,如何结识,又如何遗憾地错过,比如新海诚的动漫;日常生活模式,即围绕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展开,有矛盾,有冲突,但终究是和谐的、圆满的,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细水流长中展示人的坚韧与生活之美好,比如吉本芭娜娜的小说;还有“出走—寻找”模式,主人公背上背包,踏上旅途,环游世界,在旅途中结识各种各样的人,聆听各种各样的故事,获得各种不同的人生启示,并在旅途中治愈了忧伤,如安东尼,还有当下最世文化正在热推的pano的《我们就是世界》⑨便属于此类。

《我们就是世界》封面

综合以上三点便形成了治愈系的整体风格,清新、简单、干净、舒缓,仿佛微微清风吹过耳畔,潺潺流水走过心间。它能够轻轻拨动你的心弦,让你停下所有躁动的思绪,有所体会,有所释然。故事终了,也许忧伤仍未排解,但至少在阅读的片刻,悲伤得到稀释和忘却,心灵获得了瞬时的松绑和解放。

安东尼的《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可以说是极标准的“治愈系”产品。主人公也叫安东尼,他是一只兔子,一只拟人化、孩童化的兔子。他单纯、可爱,有一些萌和天然呆,他执着地追寻自己内心所期冀的东西,他真心地爱着一个姑娘,他心地善良,他脾气温顺,一路上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与别人和谐相处,他善于倾听,善解人意……小兔子安东尼具备了童话故事中美好主人公的一切优点。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插图

安东尼的语言相当特别。他的句子,无论长短,都不使用标点符号,而是以空格代替,并且频繁敲回车键。这种无标点与安妮宝贝那种遍地句号的效果是一致的,贸然地隔断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的起承转合,造成视觉上和阅读上的陌生化,有一种冷清的旁观感,即便很平常的语句,也因此多了那么些别样的文艺气质。安东尼的文字简单,他选字用字都相当平常,几乎没有生涩词汇,也没有什么奇特譬喻,仿佛一杯干净的清水,给人返璞归真的亲切感;但他又很是细腻,他能够相当精准地把握住一些常人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忧郁系情绪,他写出不少读者所谓的“击中红心”的句子,比如“如果你喜欢的人 不喜欢你 那么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你 还是会觉得孤独吧”,“喜欢和讨厌是反义词么 喜欢一朵花就是把她摘下来 讨厌一朵花也会把她摘下来”,等等。

到了故事层面,就是常见的“出走—寻找”模式。第一部中,小兔子安东尼想寻找一棵开满花的树、寻找爱。他去过马戏团、热带雨林、城市,他与黑眼圈的女明星、黄条纹猫、老头儿、诗人、狐狸、小丑聊天交谈,倾听他们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到了第二部,他带着自己陶制的两颗心,继续寻找爱。这次小兔子安东尼带领读者游览了一次新西兰、小镇、惠灵顿、汉密尔顿、皇后镇,同样地,他遇到了狐狸里德、诗人、长着鹿角的男孩,他一样耐心倾听他们的故事。小兔子安东尼,以及他一路上遇到的人或者小动物,都简单而善良,他们并不热衷于任何世俗的追求,而是秉持爱的信念,勇敢而执着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如同那本经典的《小王子》,小王子遇到狐狸后留下了最精美的篇章,作家安东尼也安排了小兔子安东尼在热带雨林遇到了一只可爱的狐狸,在山顶上遇到了因为心爱的人而变成长颈鹿的男孩,他们的爱是无果的,然而他们仍然坚持,守望,至死不渝。旅行中的见闻与经历,充满奇幻、浪漫和童话色彩,一切都是那么的至真至善,这让旅行本身成为治愈的一种方式。

总而言之,以安东尼为代表的治愈系的最大特点就是“孩童化”。首先是人物塑造的“孩童化”特征。“孩童”为主要角色,而成人也具有“孩童化”倾向,着重体现人物纯净透明、活泼率真的个性。其次是作品风格的“孩童化”,不着意于激烈、意外、大起大落,故事的节奏就像孩童安眠曲那样舒缓、轻快。故事层面上,没有成人世界的冷漠、血腥、残酷和阴谋,而是如同美好的童话故事那样充满天真、单纯与迷幻色彩,一切的一切都是关于真善美。“孩童化”就像是玻璃罩里的童话城堡,有着与世隔绝的美好与纯粹,任何深陷喧嚣、忙碌、紧张生活里的孤独灵魂,都可以在这个城堡里体味到久违的温暖。

就这样,安东尼的《这些都是我给你的爱》两本小书,字数加起来八万字不到,却能以高标价叱咤畅销书排行榜。读者的评语几乎一致:“安东尼太治愈了”,“真的击中了我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只是,“太治愈”的安东尼,究竟治愈了读者的什么“伤害”,安东尼的故事,真的有治愈功能吗?

自恋者的忧伤:“被治愈”的前因

在日本,治愈系老少皆宜,但消费群体还是以青少年为主。在国内,治愈系也仅在都市青少年中有比较广泛的影响力。具体而言,就是我们常说的“90后”以及“00后”。为了将其“历史化”以及论述的方便,不妨将他们统一命名为“90代”,指出生、成长于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青少年。

几乎所有的治愈系叙事作品,叙事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故事会有一个悲剧性的开端,有一个“被治愈”的前因。⑩这不难理解,首先必须存在“被治愈”的前因,治愈才得以成为可能。对于受众而言,他们之所以感到“太治愈了”,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存在着“被治愈”的伤害。在日本,“被治愈”的前因是经济衰退造成的社会动荡、家庭溃散引发的个体精神危机,那么,在中国,都市青少年“被治愈”的前因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他们忧伤。

日本经济衰败的同时,中国正迎来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人们通常认为1990年代以来的二十年,是中国崛起的二十年。外在的社会大环境为“90代”提供了更好的成长环境,然而,“现代化”的某些负面影响也以潜隐的方式进入到他们的私人生活中。这些在风靡“90代”的作品中都曾有过浓墨重彩的刻画,如郭敬明早期散文集《爱与痛的边缘》《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小说《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韩寒的小说《三重门》;村上春树的系列叛逆小说……从中,我们不难归纳出“90代”忧伤的几大根源:应试教育体制、高考给他们带来了无以复加的痛苦,独生子女一代的孤独、现代家庭危机给他们带来的创伤,成人世界的压迫,社会竞争过早渗透到他们的成长过程,等等。自然,不曾经历过历史大风大浪、在衣食无忧中长大,并且处于多愁善感青春期的“90代”,很容易被这些情绪所打败。在他们所推崇的青春写作中,永远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然而大多数夜晚我的心情是不好的。寂寞。苍凉。和一点点呼之欲出的恐惧。⑪

但内心的伤痕却可以在每个晚上清清楚楚从头到尾地再疼一遍,那些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合,因为内心是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⑫

随着行业的发展和南方航空管理制度不断地规范,程凤萍回忆:“33年来,我不记得接待了多少旅客,受过多少委屈,救过多少人。空姐的任务就是让旅客开心地到来,开心地离开。对待小孩就是阿姨,对待老人就是闺女,对待盲人就是拐杖、对待病人就是医护。”多年的职业习惯让程凤萍在迎接旅客登机的时候都善于观察每一位旅客的表情和神色,稍有反常的情况她都会叮嘱机舱乘务员特别留意,随时都关注晕机或者身体不适的旅客。

这种忧伤情绪,甚至还上升到生存论层面,衍生为一种宿命意识。他们认为命运是早已经注定的事,自己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偶,在劫难逃:

其实你前世是一枚钟面上的指针,孤独地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看着时光一去不返,而你无能为力。⑬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华丽的木偶,演尽了

所有的悲欢离合,可是背上却总是有无数闪亮的

银色丝线,操纵我的哪怕是一举手一投足。⑭

事实上,每一代人的青春都不全然是快乐的,但风靡“90代”的文学作品中弥漫的忧伤情绪以及流露出的宿命意识还是令前辈们感到吃惊。他们批评道:“他们的文章秋意太重,一个初涉人世的少年,一落笔就满纸苍凉,他们沉浸在这样一种感觉里,是不是一种真实的感受?”⑮“集中到一点上就是‘秋意’太重,一个初入人世的少年一落笔就满纸苍凉,很孤独很颓废很绝望很仇恨,仿佛这个世界丢弃了他,话说得太满,不留余地,太尖刻,少宽容,爱将问题搞大,爱做出哀怨的神情,我很怀疑他们这番浓重的秋意敌意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⑯

前辈们对于“90代”忧伤情绪的怀疑,可能源于某种隔膜。如果注意到“90代”一个最重要的个性属性——自恋,就不难理解这“秋意敌意”为什么这么“浓重”了。

这是“90代”与前辈们的青春的最大不同之处。到了他们这一代人,已经彻底实现了“个人与历史的脱钩”(黄平语),也彻底甩去了政治与历史的包袱(抑或“甜蜜的负担”?)。然而,自恋者因对外部事务高度冷漠,在面临困难与挫折时,便也失却了“另外一种现实”的观照力量。一个浅显的例子,每一代人备战高考都是痛苦的,但前辈们的痛苦却能够从一些宏大的目标中寻求到慰藉,比如“为中国的崛起而读书”“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个体发展与社会发展是一种共进退的关系,外部事务的热情、集体的归宿感可以弥补个人领域的艰辛。但在“90代”这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读书没什么宏大目标(他们没什么济世情怀),读书也不一定有用(靠自己奋斗改变命运的“中国梦”已经断裂)⑲,他们只为读书而读书,为高考而高考。高考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将是无以复加的,其他的困难也是如此。当自恋者遭遇忧伤,即便这忧伤是如此微不足道,都会发生剧烈的心理反应:

如今的人本身没有任何坚强的支撑,却要独自穿越虚无,其表现出来的特征便是“脆弱”。抑郁蔓延的原因并非是个人的心理变迁或是现实生活的“艰辛”,而是依靠虚无的“共和”,这种共和荡涤了大地并迎来了纯个人时代的降临,即寻求自我的自恋,因自恋仅纠缠于自身,故在没有外部力量介入之际,在只身面对逆境之际,随时都可感到气力不支甚而崩溃。由此,自由自在之人其实也就是失去了武装之人。⑳

对于自恋者而言,快乐是一样的快乐,忧伤却是放大版和升级版的忧伤。它始终在封闭的个人空间里不断发酵、自我繁殖,与此同时,又缺乏有效的对抗力量,“失去了武装”的“90代”,“随时都可感到气力不支甚而崩溃”。这也是为什么“90代”推崇的作品“秋意敌意”如此“浓重”,它并非前辈们所怀疑的带有虚假性,恰恰相反,这是相当真切的情感体验。自恋者放大版的忧伤,便是“90代”“被治愈”的前因。

治愈的无效

因此,治愈“90代”的忧伤,首先应治愈他们的自恋。应鼓励“90代”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在更广阔的社会公共空间——大至地方、全国与国际间,小至学校、社区与工作场所的关系群中建立自己独立的意识、履行权利和承担相应的责任,并从中获得历史的纵深感以及价值、审美、道德的依据和精神资源。21文学书写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通过不断的、持续的书写把支离破碎的历史缝合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个人与历史能够发生有效的关系,或者说,个人通过阅读加入到历史中去,然而完成现实性的(而非想象性的)成长”22。那么,以安东尼为代表的治愈系能否担当这样的重任?

可以说,“90代”对社会公共事务的参与是一个“社会化”/“历史化”的过程。然而,诚如前文论述,以安东尼为代表的治愈系的最大特点却是“孩童化”,“孩童化”与“社会化”/“历史化”是完全相悖的。首先,“孩童化”构筑了一个封闭的孩童世界,它高墙耸立,与成人/历史截然相隔。就像小兔子安东尼,虽然他开始了一次漫长的旅行,但旅途从不是向外延展,故事里没有任何社会历史因素,没有关于责任和承担的任何论述,相反,它是向内收缩的,这是“一个可以脱离各种社会关系而存在的绝对纯洁的领域”23,是一个“去历史”的存在。就仿佛一个人置身于封闭容器,被放置大海中漫游,它看似走了很远,实际上却从未越过容器的四壁,未曾与生活发生摩擦,也没有任何阻力。

其次,“孩童化”迎合了一种“我是孩子”“不愿长大”的逻辑,它意味着对成长的拒绝,对责任的屏蔽。孩童单纯、天真、与世无争,而成人世界充满谎言、残酷和罪恶,“通过构造出成人/孩子的二元分立……得以将自身从现实的社会性关系与结构中想象地抽离出来,从而成功地扮演一个内在的无辜者,拒绝‘成人世界’的‘污染’”24, 他们的“不愿长大”便获得了道德的优先权,他们的拒绝历史、拒绝承担,便拥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当读者遐想着自己是那只小兔子时,他们感觉自己天真、纯粹,却又孤独,然而世界充满阴谋、尔虞我诈,所有的一切都在与他们作对,他们仍“虽千万人吾往矣”,仍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天真与善良,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绝”体验,既悲怆又崇高。忧伤越是强大,意味着他们的坚守越是勇敢,他们简直要自我感动了!他们陷入了米兰·昆德拉所说的“kitsch”(刻奇),一种自我伟大的不真实的激情。忧伤不再面目可憎,它成了“90代”崇高的反衬,成为一种可接受的存在。

安东尼确实“治愈”了他的读者,但这种治愈,并不是针对自恋和忧伤的“对症下药”,并不是在具体的社会结构、生活经验,及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中辨析自恋与忧伤的来源;恰恰相反,它是对自恋的强化,是对忧伤的主动沉溺。既然无法承受责任之重,干脆躲在孩童的世界里对责任完全屏蔽;既然不堪忧伤之扰,那就将忧伤崇高化、审美化,使之成为一种可供消费的情绪。25这样的治愈,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决绝的逃避。

然而,“90代”终究无法躲过大时代更残酷的挑战,“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曾几何时的“80后”与他们一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如今三十而立的他们却必须加倍痛苦地思考“80后,怎么办”26。“90代”无法逃避这样的现实,“孩童”这一主体孱弱、虚无,终将无力抵抗,不堪一击。前车之鉴,他们本可以有更好的进入历史的方式27,可他们还是选择躲在治愈系的城堡里酣睡。卡珊德拉早已发出了警告,虚幻的城堡终将土崩瓦解。

①参见周晶:《“治愈系”电影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硕士论文,第11页。

②晁春莲:《日本美食题材电影的治愈系特征》,《日语学习与研究》2014年第1期,第96页。

③任知:《完全治愈系》,同心出版社2012年版。

④不少论文的论述都大同小异。这里参考的是孟红淼:《从〈千与千寻〉看日本“治愈系”文化》,《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第67页。

⑤经过资料检索,2007年的《风采》杂志刊发了写因《海角七号》而走红的日本歌星中孝介的文章《中孝介:治愈灵魂伤口》,这几乎是公开出版的报刊第一次提及治愈系,但局限于音乐范畴。2008年有两篇,一是介绍日本治愈系作家吉本芭娜娜:《吉本芭娜娜:热治愈心灵的创伤》,载《边疆经济与文化》2008年第4期;另一篇也是与音乐相关,《治愈系英伦乐》,载《音乐大观》2008年第6期。

⑥这是相当宝贵的资料,然而原网页已经无法找到。但《今古传奇(武侠上半月版)》保留了该网页的截图,见《今古传奇(武侠上半月版)》2009年第10期,第16页。该“豆列”选取了宫崎骏的动画、版本龙一的音乐、图书《我爱你,妈妈》系列,都是日本治愈系的代表。

⑦2010年开始出现了对日本治愈系文化的评介文章,如韩思齐的《日本“治愈系”的文化分析》,《南昌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⑧比如“豆瓣”治愈系的官方电影分类,笔者2014年8月21日21时44分检索时,跳出的治愈系电影分类,有《这个杀手不太冷》《北京遇上西雅图》《疯狂原始人》《桃姐》《泰囧》《金陵十三钗》《唐山大地震》……简直是大杂烩,好似任何有个感人结局,或者催人泪下的影片都是治愈系。

⑨《我们就是世界》讲述了欧洲一个小镇上的少年邮递员K与飞行员爷爷的故事。当有一天,K询问爷爷“爱”到底是什么样子之后,便踏上了寻找爱的真谛以及摸索自己的人生方向的未知旅程。在旅途中K偶遇了形形色色的人,体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渐渐明白了爱是什么,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故事与安东尼的写作套路几乎一样,但其文风相当做作,不堪卒读。

⑩不少人对日本治愈系叙事作品进行研究,发现故事都有一个“被治愈”的前因,如周晶的《“治愈系”电影研究》。

⑪⑫⑭郭敬明:《爱与痛的边缘》,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4页,第9页,第203页。

⑬郭敬明:《左手倒影,右手年华》,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01—202页。

⑮曹文轩:《我看“80后”少年写作——“80后”诞生于幸福时代》,《中国图书评论》2005年第1期。

⑯曹文轩等:《专家首次规模聚集探讨“80后”现象》,《中国图书商报》2004年12月23日。

⑰薛毅:《关于个人主义话语》,引自王晓明主编:《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90年代的文化和文学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45页。

⑱杨庆祥:《“孤独”的社会学和病理学——张悦然的〈好事近〉及“80后”的美学取向》,《南方文坛》2009年第6期。

⑲这种“济世情怀”的消失,引用杨庆祥的说法,是“环境的异化”的结果,“可以改造的环境(包括生

活在该环境中的人)变成了一个无法激起主体想象和力量的纯粹的客观对象,它完全外在于主体,因此无法与它的‘改造者’取得互动”。而“读书改变不了命运/阶层”则是“制度的异化”的结果,“曾经代表大多数人(群体)利益的组织制度现在开始异化为特定群体的利益工具”,成为固化的利益阶层。参见杨庆祥:《分裂的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2页。⑳〔法〕吉尔·利波维茨基著,方仁杰、倪复生译:《空虚时代——论当代个人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1页。

21 但不得不承认,这同样太过艰难了。一方面是鼓励参与本身就是有难度的,另一方面,是欲参与而不得,或者参与无效,借用黄平的一个概念,“参与性危机”。社会阶层固化、既得利益群体通吃一切、特权无处不在、利益表达机制缺失,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个体如何建立起与社会之间“一同成长”的积极联系?也或者,黄平所倡导的“反讽”才是唯一的途径?22 杨庆祥:《分裂的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

23 24 康凌:《林道静在21世纪》,《文学报》2012年2月9日。

25忧伤的深度被彻底消解,它与感伤、忧郁、怀旧等情绪一样,被文化工业与大众传媒成功收编,而成为一种流行符号和美学元素。它脱离了个体体验,而成为一种仅供消费的情绪。

26 庆祥广为流传的《80后,怎么办》。作者将自我作为“不幸的存在”中的一员,审视“80后”面临的种种困境:严峻生存压力下的失败“实感”、历史虚无主义、抵抗精神资源的匮乏等,引起了广泛的共鸣。27 必须承认,这同样非常困难。在《80后,怎么办》中,杨庆祥清醒地认识到,“无论是任何代际,任何地区,逃离社会历史都只能是一种自欺欺人。个体的失败感、历史虚无主义和装腔作势的表演都不能成为逃离的借口或者工具”,然而“我希望我们可以找到那条路”。即便是“80后”也仍未找到进入历史的方式,他们也是无路可走。

作 者:曾于里,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某纸媒。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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