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诗人档案
□特邀主持三色堇
胡弦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树》
胡弦
1966年生。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执行副主编。著有诗集《阵雨》(2011)等。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获闻一多诗歌奖(2011)、徐志摩诗歌奖(2012)、《作品》年度长诗金奖(2011)、《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等奖项。
主要作品
诗集:
·《阵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
·《寻墨记》作家出版社2015年3月
随笔集:
·《菜书》二鱼出版社(台湾)2008年5月
·《菜蔬小语》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
胡弦代表作选
……你全部的痛苦构成一条
砧板上的鱼:嘴
张了又张,呼喊在那里形成一个
喑哑黑洞,许多词急速旋转着
在其中消失。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
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
我记得他领着徒弟给家具刷漆的样子,某种蓝
白天时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则透明,回声一样稀薄。
他死时繁星满天。什么样的转换,
在那光亮中循环不已?
能将星空和人间搭起来的还有
风水师,他教导我们,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迁,或把
隔壁的小红娶回家,因为,这有违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断掉漆,
我们的掌纹、唇纹……都类似木纹,类似
某种被利斧子劈开的东西。
——眺望仍然是必须的,因为
老透了的胸怀,嘈杂过后就会产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当我自问,星星们也在
朝人间张望,但只有你长时间盯着它,
它才会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
它懂得了观察,以其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收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它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僧人——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
把自己同黑暗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有时是褪色的油漆,
让我看见斑驳的日子
和其中的幸福。
有时是变形的符号
让我同时在几条路上走着。
我经过殿堂,并知道它们是不存在的,
因为另一条路上有它的废墟。
有时我遇见漂浮的梦,
梦中的情人有孤独的肩膀。我不知道
那是离开了谁的胸膛的肩膀。
时间向未来倾倒而去,
但这不是人生失衡的原因。
我遇见烧焦翅膀的鸟,
像一群失眠者。
遇见印错了的字,笔画和结构
像陌生的几何学。
——它锁住的事物鲜为人知。
蚂蚁并不惊慌,只是匆忙。
当它匆匆前行,没人知道它想要什么,尤其是
当它拖动一块比它的身体
大出许多倍的食物时,你会觉察到
贪婪里,某种辛酸而顽固的东西。
有时成群结队的蚂蚁会形成
一条黑色小溪,纤细脚爪
拖动光阴细碎的阴影;而无数
沿着触须消逝的瞬间,是变形的苦楚,如同
它建在墙根的巢穴,同样隐秘,
不被注意,让我拿不准
是否有无限正通过那里向黑暗中流去。
雨水洇坏过天花板,巢穴一直安然无恙。
风雨之夜,我读报、倾听,没有蚂蚁的消息。我知道,
我们都爱着自己的沉默,就像爱惜自己的家
那简陋的入口。有次买家具,我把床
拆成几段,好让它从房门安然通过。另一次
是拆迁,础石被撬掉了,我忽然想到蚁穴,但,
所有的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偶尔,有刺疼从皮肤上传来,我的手
拍过去,一只小蚂蚁已化作灰尘……
——我几乎不再懂得悲伤,但我知道什么是
蚂蚁的恐惧;所以,
看见细小的枯枝,我会想到庙宇中宏大的梁柱。
另外一些情景会稍有不同,比如
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在急行中仿佛猛然
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
在那耐人寻味的时刻,世界上
最细小的光线从我们中间穿过:它把
圆鼓鼓的小肚子,
柔软地,搁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上。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惟一的旋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惟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又深,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身体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上行或下行,都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它是看上去很近的那种远,倒退,
或跟进,都没有要强加给我们的东西,
且永不会像鞭子那样呼啸而来。
它落向所有国家,以示界线无效。
它落在历史中,以证实
时间那虚拟的外延是存在的。
——世界从不曾一分为二,
我们相遇的地方,天空会自然地垂下来
触碰大地。
割裂的墙垣、大漠,盛怒的高峰,有人
从那里返回,额上
锲刻的曲线,和遥远、无限都取得过联系。
石缝、炊烟、杯口的圆弧,都带着
地球腹内持续的颤动,
而绷紧的琴弦,会演奏我们内心的街道和潮汐……
那是已转化成声音的线,可见,有呼吸,
并且能够被听取。
……一次意外的造访,
刀子说,经过这里就顺便
来看看你。
刀子的话里没有锋芒,
“打搅打搅!”刀子离去时,
明亮的刃,投来一道抱歉的目光。
刀子是许多人的老朋友,
对生活一直所需不多,比如,
只要别人身上一块模糊的伤疤。
——从不感知疼痛,甚至,
没有耐心听完一声尖叫,
刀子已在我们的往事中消失。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我是
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让我叫她
小狐狸,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小腰肢
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进了风里。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月亮走过天井,大窗帘
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在自己的空无中。
她谈到某人,谈到
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活力。
她闭着眼。他忙碌。声音
从没关好的窗子进来:琴声、刹车声、风声……
生活在声音里交织,樱花
颤动在自身麻醉剂般的香气里。
街边,有个电工抱着电线杆,像在交媾。
经过处理的电流被送往远方,
电影院里,忽明忽暗,荧幕上,
虚构的命运已经成为现实。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恐惧……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东西。”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的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THE POET FILES
HU X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