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依然
妥协的世界
□梅依然
一生何其短暂,痛苦和幸福多么稀少,无论哪种,不过都是自我取悦。
清晨,我又听到了燃放鞭炮和播放安魂曲的声音。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一股浑浊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我窒息。
我仍然活着。没有悲痛,因为死去的毕竟不是我的至亲好友,可我感到惶恐,甚至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它们让我相信,这种事情真的很平常,并不会因为我没有感到悲痛,或者连伤感和惶恐也没有,便不会发生。这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我们睡觉做梦,吃饭做爱看电视玩手机一般,它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不得不接受——死亡来了!死亡是一次永久性的睡眠,不会做梦的睡眠。死亡是一次永久性的缺席,我们不用再为参加各种劳作喜悦或忧愁,不用再为思考各种问题解出或未解出答案高兴或失望,不用再为爱情感到痛苦或快乐。
一星期之前,一个朋友的父亲去世;在这个星期之前,一个同事的母亲去世;在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之后,还有此类消息传来。这些消息如同一种邀请,邀请我去观看生命那最后的演出时刻。
灵柩摆放在据说每星期办理一次死者告别仪式的灵堂中央(这个次数让我无法说明或推测死亡与我们有多亲近的关系),镶着白色花朵的花环安放在四周,蜡烛在烛台、冥币在土黄色瓷砖砌成的盆盘中燃烧,空气凝滞。走道上人们来来往往,更多的空缺被这些活动的物体占据,也有更多的空缺需要这种活物填充(死者的至亲好友、同事,关系亲密者,关系一般者,都陆续汇集在此。这是一次盛大的集会,谁想错过呢?谁想在活着的人眼里背负寡情薄义或缺乏怜悯同情心的名声呢?虽然这种名声于我们的实际生活并无太大裨益,但它能让我们感觉惶惑不安哪怕是刹那之间的感觉)。如果没有阵阵哭泣声和安魂曲在磁道上转动的悲怆曲音,也许你更像是置身于闹市之中。它们在暗中使劲地揪住你的耳朵仿佛想将你拉入另一个世界——在短时间内,它们不会停下来,且音调越来越高亢。哦,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茫然而不知所措,感受别人的悲痛,感受别人的死,以及自己所感到的惶恐及伤感,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你宁愿这哭泣的人是你,这悲痛的人是你,这灵柩中躺着的是你的至爱甚至是你自己!但同时,你又觉得庆幸,当你匆匆与死者晤面与活着的人打打招呼,当你在死者宛如生前那鲜活的遗容注视下急步走出灵堂,走到阳光下,回到自己的家里,躺在这样一张床上。外面,父亲和母亲唠叨着,即使你听得索然无趣,那也是一种幸福。
连续七天,一周的时间,我经历了一个婚礼,两个葬礼,恍惚中,我觉得我的生命就是由一个婚礼和两个葬礼构成。这是怎样一种生活?我蜷缩在被子里,想起的不仅仅是那些。头脑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思想的喷泉如同冰雕艺术家手中的一根冰柱,晶莹剔透,却不会喷溅任何水花;阳光炽热地照耀,白花花的光芒,你无法走近。你看得到痛苦和幸福吗?它们年轻的身体可在那里?曾经有过的生活可在那里?你是怎样度过的?现在,你即将步入中年,你将走入时间的深渊——接受吧,那就是你的生活!
被子下一片黑暗,像泥土的覆盖,像死亡紧紧地包裹着我。我听不到来自外界的声音,看不到自己愚蠢的行为,但这具肉体真实可感,依然温暖,保持着对未来应有的警醒和敬意。被子,它几乎窒息了我的呼吸!终于,我起床洗漱,接下来,才是一天的开始和结束,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如果忽略精神的部分,那么我就是可提供给这个世界的一具鲜活的人体标本——无论悲欢,我有承受死亡的肉体,这是自我消解的形式,也是对世界妥协的最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