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瘦〔组诗〕

莱明

青山瘦〔组诗〕

莱明

LAI MING

本名蒋来明，1991年生于贵州贵阳。四川大学研究生在读。作品散见于《星星》、《中国诗歌》、《天涯》等。获第五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第二届“元诗歌奖”，参加第八届“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

青山瘦

日子是反复的。青山瘦，落日肥

多年不见，你只顾整日整夜地端坐廊檐，抽烟

将半截脚趾埋在土里。你胸口宽阔

容下半座小城。你年轻，细腻

却不慎被一棵树伤了脾胃——柠檬酸涩，柚子

甜美，葡萄还在枝头，如蒋姑娘的齿印

在肩胛骨，生疼，拨动凡心

你就是手捧火焰的男人，眉骨高耸

满目清风。那蒋氏的屋顶在火光中宁静

河水倒映出死者疲倦的碑文

她与你本不相识，只顾见你，一遍一遍地

修炼山水，修炼青山瘦与落日肥。

移动的墓群

初夏，月亮发了新芽。你劝我，去海边隐居；

波浪搭起的房子，啤酒花一层一层。

像三角形和四边形的海怪，住在礁石里。我们

攀上树巅，并没有妨碍海风对沙滩的塑型。

有一些日子，船升上月亮，月亮升上树巅；

我们无处可去，在水中练习吵架。群鱼败退。

这并非不是好事。我说：“就一直说话，这才是

我们该做的。”一天结束，我们仍爱着这一切。

而那些词，一座座移动的坟墓，飘海里，

极速，无惧。我们吃月亮，也吐出月亮的皮。

祖父

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用头发拴住整条河流

在一首诗中

长眠的人

石头

这些坚硬的棱角

已破裂

我在等一个人

完整如雪的人

把帽子挂在树上的孩子

扶不直炊烟的鸽子

我在等一个人

爱笑的人，爱哭的人

屋檐下

抚摸羊耳朵的人

池塘里鸭子成双对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

枇杷树在风中转

我等的人

是那丢下一切

不顾的人

他要回来了

他带着满身的雪

带着整条激动的河流

遍野的花草树

满山的羊马牛

他蹲在玉米地里

他看上去很瘦。

冒险家

虚构，一种缓慢的品质。虚构一座雪山

那是在两板桥小镇，赶马的商户走街串巷

你亦身在其中，向我兜售山顶的雪

纯白的吆喝声。宝蓝的马蹄音

姑娘们苏醒在一扇窗子前，雪的记忆

存有一匹马的倒影。鸭舌帽遇见碎花裙

我跟随你稀薄的足音，穿过清晨

小镇鹤一般孤独。雾中的马，专心

啃着自己的影子

我用一天时间，消费了半座雪山

另一半的雪，储满了家中所有的器皿

事物，因反光而失去重量

此后的每个清晨，我都用雪，擦洗

身边的每件物体。仿佛它们因着雪的消费

变作更持久的存在，比如死

从生命的形式中取消声音。寂静——

就是这种暴力。盗取一个影子

我们返回抒情的内部，完成虚构。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另一个宽阔的地址，里面

跑着成群的白马，鱼一般在歌唱。

——吐出一个气泡，月亮是我口中的花园。

——雪呢，愿意成为我专情的泡沫吗？

语文书里，明信片上，中学生守则的

第一行，我以一个危险的姿势倒向世界。

——不要在公众场所大声说出这两个字。

——你的每次发声训练，都是我的迁徙。

干净的鞋子

九月，在西西弗的书架上停下

遥远也跟着停下

一两条疲倦的马路，说不见就不见了

远方的村子还是村子，绿色

是条裙子——刚从苏珊的嘴里说出

她称呼我为“绿色的客人”

那个下午，被路人藏起来的灌木丛和云

我们一次都没有提到，就像

清朝人身上的气味，在另一个有趣的故事里

我们靠着窗子，读一些失败的风景

读几次失败的旅行，把自己，也读出声来

九月占满了人，找不到出口

比如《西游记》中的某些妖精，或

《水浒传》的某些好汉，我不止一次想起他们

穿着干净的鞋子，走完干净的人生。

散步

驱逐

夏天。夏天在寂静的马尾松林里。

水泥浇筑的小道，拐弯

没有遇见爱的人。

石凳子，皮靴子，

香烟盒子——

夜，夜，足够长的呼吸用来

欢聚或告别。

月光摇曳。

巴掌大的池塘没入草地。蹲下

就是马齿苋，绿色

像极

我此刻的心情。哦，绿

我渐逼近，

我渐稀薄。臂弯

藏有一些浓雾和字典。

我认出那个诱人的解释——

石头：固态的潮汐，

非常小，里面住着更小的人儿，

痛也是小剂量的。

我读了又读，

大哭。

向下，向下，向下，

有花落在星球。

山水居

房子造好了，依山傍水

夕阳在风景中，投下

温和的时光

隔着窗子，看远方

小鸟还没回家

泰迪犬趴在树下，汪汪叫

儿子正从远方归来

妻子在厨房烧菜

一个温暖的故事，总需要

三双筷子，吃掉它

和它的真理

来，去屋后的花园走走

青草割着脚背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累了，就坐到屋檐，聊聊天

城里的亲戚送来香烟

我们点燃，月亮就出来。

我是被葵花虚构的男孩

把我放在太阳最密集的地方

放在外公中山装的口袋里

和黄色的大烟卷一起

关于成长的事

是天空被涂满烟草味儿

仿佛把风筝忘记在眼睛里

在心最柔软的地方减速

我想要一个清澈见底的名字

你说：当我念及你时

总能看见你的心落满灰尘

关于爱情的十种假设

她说：鱼是弓着背脊的妖精。

——《初悔》

她把一棵树的职业

说得十分美丽

开开花，结结果

就很幸福

她一直坐在故事的

最深处

而她的故事

孩童嬉戏

牛羊成群

她把一条弯曲的道路走得笔直

她说的蔬菜呀，真绿

“是不是

每一个爱的词都有

苗条的影子？”

她慌忙地又说一遍：

“苗条的爱。”

然后，轻轻地把风

搬进花园

她给一只鹅修剪

羽毛

七月之沫

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记忆的

缝隙间驶过。雨宁静而神秘

我们手中的伞，也再找不到它的钉子

时近八月，滨江公园的商贩们稀少起来

一条木质的公共座椅上，你曾

用发情的牛仔裤把夏日摩擦得肥胖

温柔就此产生了。当从一篇日记走入

另一篇日记，我像一枚破壳的鸡蛋

再回不到枝头。我的马鼻子也曾这般爱过

寻着七月的味道，遁入一滴雨水中

迷了路。而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模仿

一条盘中的死而复生的鱼

回音让大海变得饱满

人间烟火又到了退潮的时刻

晚音：答林童书

有时候，我沿着河边一直走，总在想

路灯会不会照亮河里的鱼，像古时的夏天

它们飞出水面，在树的阴影下恋爱

你曾希望触摸它们，也希望捡到一两块

鳞片，在上面写字，画画。我们就扶着栏杆

看树叶落在水里，向远飘去。这些日子

夜晚安静极了，河边散步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常常混入他们，穿着海葵的T恤

我知道，我们共同爱过的事物，不会就此

与众不同。我和你，也会成为别人的

记忆。当你决意变成一条鱼：一滴水

就成为我们之间的缝隙，接着是一条河

然后是一片海——漫长的夏天总是无穷无尽

你不在的季节，我留长了胡子，也换了

几个兼职。我希望在下次见到你之前

要迅速变老。那么，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习惯

落日的暴力，习惯一个人出门，去树下

的石凳上坐坐，用力拧出骨头里的河水。

花园

我吃着葡萄长大。而这些石头

吃掉我整整一个花园的树

你说：快！揪住邻居凑过来的小尾巴。

那里曾挂着妈妈的袜子

今天太阳也走了许多弯路

从房子上落下来，然后哇哇大哭

或者说：此刻多么安静，

让我们一起鼓动一场雪吧！

可惜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真理

雪说多了也不可信

第二天，我们谈论爱情用了女人这个词

有时也用一只会飞的兔子作比喻

“兔子！”应该是你画的翅膀了

她正飞进一首诗。

月光诗

月色直下，夜晚铁的性格。

在天上用餐的人，此刻，回到地上。

光线溶解了一部分岛屿，海水

站在海水旁；他在松树林假寐了一会儿，凹凸不平，噢

他，疼——

收集大海木质的叫声。

而什么被留在天上？记忆的

开阔地，在人与人之间，月光被反复耕种，折叠；

月光不唱歌，只吃树叶

和雪——他急速熔化，像

一匹马，努力学习花瓣下落的姿势：

深夜，有人偷吃云。

素人

一个在初冬看雪

一个在深秋落叶

细长的日子

爬满了向南的院墙

整整一天，我和风中梧桐

一样激动

点灯，开窗

为明日暗自辉煌

渐渐地明白落叶只是树的事

有时，三两个人经过

谈及婚嫁与幸福

我就想到你，像灯火

使影子记忆深刻

我也想让你知道，下雪

只是冬天的一部分

无须操之过急

更多人正从远方赶来

同时错过

几场大雪

蓉城散记

河水锈了，一两个秋天的

时间里，河水就迅速生锈起来

无辜的百姓，心地善良

坐在树下，挥动布衫

听河水翻腾，这古老的仪式

显得分外庄重，那些

埋没在风尘中的往事

再一次，浮现

于他们多情的眼睛里

从相聚到告别，从熟悉

到陌生的过程，只不过是

一个下午的时间

他们若流水，温情别致

不断洗刷着秋日的蓉城小巷

年少时，定与我相同

心怀祖国，远眺北方——

落日喧哗，就直奔心头而去。

蓝耳朵

你听——

收荒的老妇人撕开了月亮的饼干盒

紧接着大海混淆男人和女人

我出生了：一只蓝色的小耳朵

但我不是一只妖精

你听，我爸爸是一位火车司机

他把我妈妈从瓦房接到另一片水域

说：“宝贝，我不在的日子你得学会游泳。”

你听，她的掌心从此有了水的皱纹

我在九月变成鱼

又多次抵达你的体内并在你血液里嬉戏

我多想在月亮和大海之间筑一堵墙

你听啊——

人们敲打着它想要找到惟一的裂痕

夜以继日。聪明的人因岁月而变成一声尖叫

但，你听

万家灯火的时刻我又变回一只小耳朵

继续妖精的事业：

守住你的嘴不因疼痛而失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