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每个故乡都在沦陷,每个故乡都因整容而毁容。
2006年,在做唐山大地震30周年纪念节目时,一位母亲动情地向儿子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矿务局辖区有花园、有洋房,最漂亮的是铁菩萨山下的交际处……工人文化宫里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还有古典欧式的花墙,爬满了青藤……”
大地震的可怕在于,它將生活连根拔起,摧毁着视觉记忆的全部基础。做那组电视节目时,竟连一幅旧城容颜的图片都难觅。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一场叫“现代化改造城”的人工手术。一次城市研讨会上,有住建部官员愤愤地说:“中国,正变成由1000个雷同城市组成的国家。”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能指认和珍藏一个故乡,那么,面对千篇一律、形同神似的1000个城市,我们还有使用“故乡”一词的勇气和依据吗?我们还有抒情的可能和心灵基础吗?
昆明诗人于坚曾写很多美文描绘故乡,但10年后,他叹息:“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是的,90后一代肯定认为于坚在撒谎、在梦呓,因为他描述的内容,现实中根本没有对应物。
“故乡”,不仅仅是个地址和空间,它是有容颜和记忆能量、有年轮和光阴故事的,它需要视觉凭证,需要岁月依据,需要细节支撑,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石一树……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魂牵梦萦的旧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见证青春的地方?
当眼前事物与记忆完全不符,当往事的青苔被抹干净,当没有一样东西提醒你曾与之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它还能让你激动吗?还有人生地点的意义吗?
那不过是个供地图使用、供言谈消费的地址而已。就像北京的车站名,你若以为它们都代表“地点”并试图消费其实体,就大错特错了:“公主坟”其实无坟,“五棵松”其实无树,“苹果园”其实无园,“隆福寺”其实无寺……
地址是死的,地点是活的。地址仅仅被用以指示与寻找,地点则用来生活和体验。
当一位长辈说自个儿是北京人时,脑海里浮动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前门吆喝、六必居酱菜、月盛斋羊肉、小肠陈卤煮……组合成的整套记忆。或者说,是京城喂养出的那套热气腾腾的生活体系和价值观。而今天,当一个青年自称北京人时,他指的一定是户籍和身份证,联想的也不外乎“房屋”“产权”“住址”等信息。
前者在深情地表白故乡和土壤,把身世和生涯融化在了“北京”这一地点里。后者声称的乃制度身份、法定资格和证书持有权,不含感情元素和精神成分。
沈从文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没有故乡,没有身世,人何以确认自己是谁、属于谁?没有地点,没有路标,人如何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个时代,我们头也不回地疾行,而身后的脚印、村庄、影子,早已无踪。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却忘了为何出发。